西双版纳访书(1 / 1)

春宽梦窄 王充闾 1108 字 17天前

北京的琉璃厂,上海的四马路中段,苏州的玄妙观、护龙街,杭州的留下,南京的状元境,都是旧时学人访书的理想去处。半日徜徉,归来满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有的兴犹未尽,还发而为诗,畅叙访书之乐:

老去看书眼未花,断编残简是生涯。

城南片席琉璃厂,饱向东京阅梦华。

记得还看过一首闺秀的买书诗:

厂桥游趁上春初,囊有余钱尽买书。

归压轻舟应胜石,伴郎披读快何如!

同样写得雅趣盎然,颇饶韵致。

几十年来,我也是每到一处都要去书肆访书,把它当作平生一乐,确像古人所云“洛阳纸贵何暇计”“每阅书摊不忆乡”。

这次在西双版纳,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访求的书不是那些宋椠元刻,也不是什么殿版坊本,而是历经沧桑、闻名于世的“贝叶经”。

一般访书,往往是漫游坊肆、“信马由缰”,因为许多奇书、珍本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我这次寻访贝叶经,则是事先就定了明确目标。我知道贝叶经,始于读《聊斋志异林四娘》,那里面有“日诵菩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的诗句。后来翻检《全唐诗》,读到骆宾王、柳宗元、皮日休等许多人吟咏贝叶经的诗句,才晓得早在一千年前,它就已经出现在我国诗人的笔下了。

原来,唐代是我国历史上经济、文化高度发展时期,也是佛教传播的繁盛期。当时,许多文人接受佛学的熏染,形成了习禅风气。写诗时往往自觉不自觉地发扬“禅意”,参悟“禅机”,而禅师们也经常喜欢借诗谈禅。中唐时期,虽然文人中有一派倡导儒学复古,力主排佛,但是,佛教特别是禅宗的影响,并没有就此衰歇下去。

李商隐写过一首《题僧壁》的七律,全诗堆砌佛典和佛经的词汇,“禅偈气”很重,就艺术价值来看,并没有太多可取之处;但结末两句还是有些味道的:“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大意是:如果笃信贝叶经上的经语,那么,也就可以勘破世情、彻悟三生了。

这里用了三个典故:据《酉阳杂俎》记载:“贝多出摩伽陀国,长六七丈,经冬不凋。此树有三种……西域经书用此三种皮叶。”按:摩伽陀在印度北部。相传释迦牟尼圆寂后不久,他的弟子们就在摩伽陀国的首都王舍城集会,由几位上首弟子诵出释迦牟尼所述的“经藏”和“律藏”。摩伽陀国既然出产贝多树,那么,当时用它的叶片来刻写这些佛经是完全可能的。“真实语”是《金刚般若经》中“如来是真语者、实语者”的节缩。佛家把过去、未来和当今称为“三生”,语出《魏书.释老志》。

风光旖旎的西双版纳,花开四季,果结终年,引人人胜之处甚多。我却一直记着贝叶经,亟欲一读为快。因为这里聚居着全民普遍信奉佛教的傣族,从一些文献的记载看,利用贝叶刻经自印度传人我国傣族地区是较早的,以至于有人索性就把傣族文化称为“贝叶文化”。

在当地一位精通贝叶经的学者的帮助下,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首先陪同我到景洪的佛寺浏览了庋藏贝叶经的盛况,然后又同去他家,检读了他们几代珍藏的贝叶经。

这些经卷的书页,呈淡青色,大约长六十厘米,宽十厘米左右;叶片靠边处有一穿孔,被细绳连缀起来,每五十页或一百页装成一册;每册叶片上的刻字为五行、六行、八行不等。

承主人见告,这种作为刻书材料的贝叶,一般是从八年以上树龄的贝多树上采下来的,经过剪截、蒸煮、搓洗、晾干、拉磨、压平等多道工序的特殊处理,使叶片更为柔韧、光洁,便可以用铁錾刻写文字了,而后,再涂以掺和烟炱的植物果油,叶面上的字迹就更为清晰。经过加工处理的贝叶,具有防潮、防腐、防蛀性能,可存放数百年完好无损。

关于贝叶,当地流传着一个“绿叶信”的传说——

古时候,一个傣族青年离开心爱的恋人,去太阳的家乡寻找光明与幸福的种子。他们相约每月通一次书信,以倾诉彼此的思念之情。别后,青年把情书刻写在芭蕉叶上,由一只鹦鹉传递,开始时倒也顺利,可是,后来他们相距越来越远,传递时间越来越长,没等鹦鹉飞到姑娘身边,芭蕉叶就已经枯萎、破损了。这样,被迫中断了联系。青年十分伤心。一天,忽然发现一只虫子在贝多树叶上爬过后,留下了清晰的痕迹,而且,叶片虽然干枯了,却没有破碎,痕迹也经久不消。于是,他就试验着用小刀在贝叶上刻写情书,然后交鹦鹉衔回。足足等了一年,鹦鹉才飞回到青年身边,并且衔来姑娘在贝叶信背面刻写的情诗。

故事的结局是:这位青年虽然没有走进太阳的家乡,却找到了光明与幸福的种子一作为文明象征的贝叶信。从此,傣族人民开始用贝叶记录史实、传递信息,青年男女则用它来刻写情书。这就是傣族民间叙事长诗中常常提到的“莱邦东(用树叶写信)时代”。

这位傣族学者告诉我们,贝叶刻经大约已有两千七百多年历史了,七百多年前,从印度经由泰国、缅甸传到了西双版纳。在傣族地区已知的几万部贝叶经中,除佛教经典外,举凡天文地理、阴阳历算、社会历史、哲学法律、谱牒世系、经济文书、文学艺术、医药体育、工程建筑、农田水利等,应有尽有,内容广泛。这些珍品不仅是傣族人民的精神财富,也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

出于一种“爱屋及乌”和“因蜜寻花”的心理追求,读过贝叶经后,我又特意驱车赶到景洪县曼乱弄佛寺前看了贝多树。这是一种树身高大挺拔、叶片硕厚、树冠似一把巨伞集生于顶端的热带树种。据说,整个西双版纳现在只有二三十株,每株约能存活五六十年,傣族人民对它们怀有深厚的感情,视之为知识与智慧的象征。

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经过他们勤劳的双手,会有更多的贝多树扎根展叶、拔地而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