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的盒子(1 / 1)

春宽梦窄 王充闾 2315 字 17天前

汽车出了洛杉矶市区,沿着东去的高速公路,箭也似的向拉斯维加斯驶去。

由于海岸山岭的阻隔,加利福尼亚州东部与西部气候、景色迥然不同。西部濒临太平洋,气候湿润,草木繁茂;而东部由于高山挡住了太平洋的潮湿气流,长期干旱少雨,土地沙化严重。这种状况越往东去越明显。

公路两旁茫茫的沙漠上,疏疏落落地长着一些仙人掌、芨芨草、美洲艾之类的植物,很难见到一株绿树,一泓清水。这里没有鸟噪虫吟,没有人烟市井,一年四季,天空、大地总是灰蒙蒙的,走出很远很远也见不到有什么变化,给人一种苍凉、落寞与空寂的感觉。

只有高速公路上倒是一片繁忙气象,一道道汽车的长河,首尾相衔,呼啸而去。作陪的东道主告诉我们,这都是去赌城送钱的。有些人驾驶着“奔驰”“林肯”“凯迪拉克”等各种豪华轿车,腰缠满贯、意气扬扬地奔向赌场,待到输得精光,最后连汽车也下了赌注,落得个“妙手空空”,回来时只能搭乘“大灰狗”一一种专门输送一般赌客的巴士。有去有回,这还算是幸运;有的干脆连命都要“交待”在那里。听了心中为之抚然。

原来,拉斯维加斯处于沙漠地带,经济拮据,人烟稀少。早在1850年,曾有几个摩门教徒从犹他州来到此地,建筑了一个小城堡,用以保护当时新开辟的从盐湖城到洛杉矶的邮路。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此地长不出任何绿色植物,难以维持生计,不得不弃置而归。到了1931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使它改变了命运:一是州议会通过宪法,宣布征税的赌博活动受法律保护,并大力投资建设赌场,以吸引四方赌客,刺激经济的繁荣;二是附近的胡佛水坝开工,大批建筑工人来此聚赌,很快地赌博便成为支柱产业,城市也获得了畸形的发展。

当时,一个叫本杰明西格尔的人,在这里兴建了第一家赌场宾馆,以他的女朋友火鹤命名,这就是今天著名的火鹤希尔顿大酒店的前身。至今,酒店后院的玫瑰花园里还竖有他的纪念碑,好莱坞还以他的身世为素材拍摄过一部电影。

当时全城仅一万人,现已翻了二十番。这里有二三百家赌场,全天候二十四小时营业。其规模与气魄,与摩洛哥的世界赌城蒙特卡罗难为轩轾。作为整个美洲最大的销金窟,每年吸收两千二百万赌客,赚取利润几十亿美元。

赌城到了。衬着湛蓝的天宇,一个光怪陆离的童话般的世界突兀地矗立在眼前,在亚热带的强烈阳光照射下,到处闪现着珠光宝气,令人目眩神迷。不身临其境,绝对想象不出它的气象的豪华,规模的宏伟。赌城的活力主要反映在夜间,加之,上百万的赌客都分散在各个赌场里,所以,白天街上行人很少,整个城市显得意外的宁静。

但到各个赌场一看,却是另一番景象。场内特别宽敞,都有冷气装置。朱红地毯上,陈列着各种赌博设施、器具,什么轮盘赌、百家乐、扑克牌、掷骰子、二十一点、猜号、赌球、赛马,甚至中国式的牌九,都应有尽有。而最多的是吃角子老虎机,美国人称它为“独臂将军”。

只见一排排的赌客坐在这些“将军”前面,手里端着一盘硬币,在一枚枚地喂着这些机械的老虎。硬币投进去以后,机器的灯光闪亮,老虎机便呼呼地运作起来。拉动机掣后,如果侥幸转出横列成排的三个或五个相同的数码,铃声便会响起,接着,就会有一些数量不等的硬币咚咚咚地掉出来。但这样的机会不多,一般都是硬币投进去了,却转不出相同的成排字码,只好眼睁睁地瞅着“虎口”把硬币吞进去,又吞进去,周而复始地吞进去。

依照我们的观念,一提起赌场,人们往往会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其实,如果有机会到里面转转,观察一番各色人等全神贯注地与命运拼搏的情景,倒也是蛮有趣味的。

你看,在那里,无分男女老少,种族肤色,文化教养,地位身份,一个个赌徒都是肌肉绷紧,双眼通红,神情专注,以至于我们站在旁边很久,他们也视若无睹。那种形象,使人想起狄更斯笔下的吐伦特老头一一个呆头呆脑、没有思想、十分可怜的人物。他平素总是无精打采,可是一进赌场,就完全变了个样:面孔急得发红,眼睛睁得很大,牙齿咬得紧紧的,呼吸又短又粗,手颤抖得很厉害。暂时的小胜使得他欢喜若狂,而经常的失败却又令他老是心焦气丧。他坐在那里仿佛是个疯子,又像是服了兴奋剂一样,片刻也安定不下来,紧张,激动,贪婪,狂想,时刻渴望得到那一笔贵如生命的钱财,却一次次地失望,以至绝望。

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种类型,是那类初涉赌场、财力相对微薄的人群。而那些沧海惯经、精于此道的职业赌徒,则呈现另一副神态。他们一个个安详地坐在那里,不慌不忙地下着赌注,显得成竹在胸,老谋深算。即使是等待着观察结果,也还是既冷静,又稳定。他们坐在那里,除了手中的赌具,对于其他任何事物都很淡漠。外表上总是现出一副超然姿态,既不表示焦灼,也看不出怎么兴奋,好像是一具石头雕镌的塑像。

赌客的天地十分窄小。无论外部世界如何丰盈广阔,仪态万千,对于一个赌徒来说,心头只有这一方“盈尺之地”。老虎机前一坐,如同坐拥金城,胸藏万象,尽可以纵横捭阖,志得意满了。明乎此,也就可以理解,一台吃角子老虎机何以竟会成为孤寂的孀妇、鳏翁和失意的豪商、政客朝夕与共的唯一伴侣。

各家赌场装饰不同,设置有异,但是,却有一种共同的格调,就是华、俗、浓、艳。赌客们的全副身心既已整个集中在输赢赌注上,那就再也谈不上什么理想追求,审美情趣。在他们的心目中,没有时间早晚、气候寒温、环境雅俗的概念。假如他们能够生出四个脑袋、八只眼睛,也会把整个心志、全副目光贯注到轮盘、赌注、老虎机上,哪还有什么闲情逸趣去欣赏、鉴别景色、气韵呢!

赌场上,一般总是静悄悄的,没有人纵情谈笑,大声喧哗。但是,个别情况下也有例外。我曾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玩老虎机,一次赢了两百美元,伴着硬币掉出的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他一迭连声地在场上狂呼乱喊,乐不可支。赌场老板非但不加干预,反而扩大嗓门向他祝贺,借以招徕赌客,鼓振士气,掀动他们赢钱的欲望。实际上是在做最好的广告。赌场内原本不准照相,理由也是堂而皇之的:一则避免干扰其他赌客的注意力;二则为了尊重他人的隐私权。可是,如果你有幸中了高额大彩,赌场就会打破惯例,有人主动过来为你大拍特拍,无非为了扩大宣传效果。

怎奈,这样的机会太少,绝大多数情况都是老虎机在那里不倦地、默默地大口大口地吞食角子,连“骨头”都不会吐出一根来。就在个别幸运儿在那里偶交鸿运之时,正不知有几多的(百倍,千倍,万倍?)倒霉蛋儿,在往“虎口”里寂无声响、有去无回地送钱哩!

有人怀疑,赌场上输多赢少现象的产生,是由于老板暗中做了手脚。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作弊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在激烈的竞争面前,他不能不顾及信誉问题。但是,赌场聘请专家运用科学方法计算各种赢面的或然率,根据这类资料再制定出赔兑率,进而权衡得失,趋利避害,却是事实。在“大数恒静”的法则下,老板自然有赚无赔,可保万无一失。

据说,赌场上赢的概率不过万分之几。这样,即使碰到巨额赢资也不会有什么风险;何况,赢钱之后,只要你继续地赌下去,等待你的结局必然是输,直到你连本钱都赔进去,最后“地了场光”,净身出户。所谓“久赌无赢家”,正以此也。因此,赌城有个别名一“苏打埠”,意思是:进到里面去,钱袋子就会像用苏打水洗过一样,一干二净。

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必输无疑,赌客为什么还会趋之若鹜呢?这种局面又是依靠什么机制维持下去的呢?原来,凡是赌钱的人都有渴望赢钱的心理,赢了还想赢,输了更想赢,要赢就得赌,赌上就没完。所以有“只怕你不来,不怕你不赌”的说法。正像有人形容的,赌癖是一条毒蛇,一经缠在身上,就再也难以摆脱。老板就正是利用这种心理机制来运作的。结果,有些嗜赌终生的人,把辛辛苦苦挣得的血汗钱全部押在赌注上,“聚之尽锱铢,散之如泥沙”,最后,一贫如洗,走投无路,只好用一条裤带了却残生。

西方有一种观点,认为赌瘾的成因,源于一种化学物质在起作用,如同酒瘾来之于酒精,烟瘾是由尼古丁所致。据英国的格里菲斯博士最新研究显示,人在赌博时体内分泌一种叫作内啡肽的化学物质,它可以使人获得一种超乎寻常的快感。正是这种快感,诱使赌徒一次又一次地拿起赌具而不想放开。因此,一些科学家设想找到一种可以抑制内啡肽分泌的阻滞剂,以救助赌徒消除赌瘾,跳出迷津。

这种观点完全排除赌瘾与金钱的**、与人的精神状态有关等社会因素,单纯地看作是一种化学物质在起作用,起码是不够全面,甚至可以说没有抓住问题的实质。应该承认,一个人之所以耽于赌博以至逐渐成瘾,起关键作用的还是心理影响、精神状态和思想意志。即使确有一种化学物质在起作用,那它也只是久赌之后所产生的果,而不是因。

与曰间的恬静、消闲形成反差,夜晚的赌城到处展现一派龙翔虎跃、火树银花的繁华景象。宛如一个睡醒了的魔女,满身披挂着金丝玉缕,整个躯体都像上足了发条,注人了激素,猖狂恣肆地活跃起来。亿万盏高强度的彩灯一齐睁大了眼睛,光华四射,照彻云霄。争强赌胜,渗透在赌城的每一个毛孔里,不仅在赌场上充斥着命运的拼搏,就是在街头闹市,随处也都能见到实力的赌赛。为了出尽风头,招徕客户,有的在高楼前面布置了活火山定时喷发的景观;有的在广场上装设高达数十米的喷水柱;有的建筑本身就被装点成一个令人目眩神摇的万花筒。这里那里,不时地放射出争奇斗艳、尽态极妍的礼花,万千颗流星般的光束,霎时绽放在云空里。拉斯维加斯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不夜城。

我们来到赌城这一天,正值美国国庆纪念日,可是,全城看不到任何庆祝的迹象,甚至连星条旗都很少见到。整个赌城沉浸在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里,没有人作兴地去问今世何世,今夕何夕。

在这里,作为社会的毒瘤,与赌博相竞而生、同步发展的,是色情的泛滥和色情业的畸形繁荣。到了晚上,街头随处可见发放色情广告、抢拉嫖客的人群,有的女孩子只有十二三岁。他们像苍蝇逐臭一般,死死地纠缠着游客不放,公开介绍“游伴”和应召女郎,招揽生意;最后实在拉不走人,也要免费赠送一张印有**照的招贴画,做一份预期性的提早投资。据说,全城二十万居民中有职业妓女四千人,男妓还没有计算在内,也不包括“外来妹”和其他的“散兵游勇”。

听说,在美国,已有五分之一的州宣布赌博合法化,有近一半的州承认老虎机、轮盘赌等赌博方式为合法性娱乐业。我曾问陪同游览的东道主:“尽管赌博业收人可观,但眼睁睁地看着一座座城市沉沦、腐化下去,人们不觉得代价过大、得不偿失吗?”得到的答复颇出乎我的意料,甚至感到有些惊讶。他说,现在流行着这样一种观点:在价值观念日益呈现多元化的现代社会里,允许赌博业和某种程度的色情场所存在,为人们提供一个发泄剩余精力、排遣忧愁烦闷的渠道,有助于稳定社会秩序和保持人的心态平衡。

看到我疑惑不解的神情,他接着又以“赌场上一向秩序井然”为例证,来说明这一观点。我说,这是一种特定环境里的暂时现象、表面形态,而在它的背后,凶杀、抢劫、卖**、贩毒,无所不有。美国公布的统计资料表明,赌徒的自杀率高出一般人的五至十倍。而拉斯维加斯的犯罪率多年以来一直位居全美之冠。何谈赌博、色情有助于心态的平衡,社会的稳定!

访美期间,结识了一位美国的社会学家。他对我说,过去人们认为,长辈留给下一代的最有价值的礼物,是使他们懂得:生活中的希望在于自己的艰辛努力。而随着赌风的弥漫,青少年普遍信仰:运气、机会才是希望的根本所在。这是令人颇堪忧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