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篇以信札形式写的绝妙的山水小品《与宋元思书》,吸引我花了几倍于陆路行车的时间,乘船溯富春江而上,自富阳至桐庐,而后又畅游了七里泷。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任意东西。”那该是多么自在逍遥,任情适意呀!此刻,我对当年驾着一叶扁舟在富春江上恣意闲游的吴均,真是艳羡极了。
吴均生当南北朝时代,精于史学,曾奉诏撰写《通史》;而一部《齐春秋》却使他招了祸,梁武帝恶其实录,下令焚书、免职。看来,他的仕宦生涯并不是很顺畅的。这从这封短简的最后,偏要浓重地缀上一笔:“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意思是,即使像苍鹰那样直上青云的追求高官厚禄者,仰见这样奇丽的群峰,也会止息他们的久慕荣利之心;而那些整天忙于经营世务的人,窥望如此隽美的幽谷,更将在此间流连忘返)也可以察知一二。其间,固然有向友人极力张扬富春山水无穷魅力的用意,但主要的还是抒写其对于避官遁世、退隐山林的向往之情,反映了作者的恬淡情怀,也透露出他的身世之感。
客轮继续在碧绿如油的江流中缓缓行驶,航路回环曲折。但不管怎样左弯右拐,眼前面对的总是连绵起伏的屏风一般的翠岭晴峦,尤其是七里泷,天光、水色、林影、岚烟,澄鲜一碧,景色绝佳。早在两汉之交,严子陵老先生就选中了这个地方,隐居度日,渔钓终生,他的好眼力,好运气,着实令人叹服!
严光,字子陵,会稽郡余姚县人,早年曾同南阳郡的刘秀一起四出游学,彼此结下了很深的友谊;刘秀起兵之后,他帮助拿过一些主意,因而深得这位杰出的政治家的器重。可是,当刘秀夺得了天下,登上皇帝宝座之后,文官武勇,风虎云龙,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唯有严光却躲得远远的,改名变姓,高隐不出。
光武帝深深仰慕他的才情、人品,很想请他出来协助治理天下,便凭着往日的记忆,着人图写严光的形貌,下令各个郡县按图察访。后来,有人上书报告,在富春山下,发现一个身披羊裘,渔钓泽中的男子,形迹颇似其人。光武帝当即派人访查,果然是那个严光。于是,备下车辆和璧帛前往延聘,但是,严光却推辞至再,拒绝出山,使者往返三次,才勉强登车来到京城洛阳。
官居司徒的侯霸,与严光也是老朋友,听说他已到京,便遣人送信,邀他晚上在相府会面。
严光问来人道:我的老朋友侯霸一向傻乎乎的,现在可好一些了?
来人答说:他已经位至三公,没有看出来怎么傻呀。
严光紧着摇头说:我看他和过去没有什么变化。
使者忙问其故,严光笑道:你说他不傻,那他为什么不想想:我连天子都不肯见,难道还能见他这个臣子吗?
最后,应使者苦苦请求,严光口授了一封短简给侯霸。大意是,位至鼎足而立的三公高位,很好。以仁义辅佐君王,天下人都欢迎;如果一味阿谀顺旨,可要当心送掉自己的脑袋。
侯霸看过,便把短简呈送给光武帝,光武帝笑说:我这个狂妄的伙伴啊,还是那个老样子!说着,便马上登车来到了严光住所。
当时,严光正在躺着休息,皇帝来了也不肯起来。光武帝无奈,只好走进他的卧室,抚摸着他的肚子叫道:
“喂,子陵!难道你就不能协助我治理天下吗?”
严光仍是佯作睡去,闭目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熟视,说:“从前唐尧以盛德著称,但仍有巢父隐居不仕。人各有志,何必相逼呢?”
光武帝无可奈何地说:“我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可是,竟不能屈你为臣呀!”说罢,叹息登车而去。
过了几天,光武帝再次亲自前来敦请。他们在宫中忆叙了旧曰的友情,讨论了治国之道,相对累日。谈得困倦了,便同卧在一张**,严光竟“以足加帝腹上”,于帝王之尊,视之蔑如。第二天,太史慌忙奏报:有客星犯帝座,情况十分紧急。光武帝笑着告诉他:不必大惊小怪,是我与故人严子陵共卧一床啊。
光武帝任命严光为谏议大夫,但他坚决不肯接受,执意回去隐居,皇帝不便勉强,只好听其自便。这样,严光就回到了富春山下七里泷中,钓他的酸菜鱼去了。
十二年后,光武帝再次聘他人朝辅政,他仍然不出,最后寿登耄耋,安然故去。后人就把他隐居之地称为严陵濑,指认江边两座拔地而起的突兀石台为严子陵钓台,并在钓台旁边修了一座严先生祠,历代奉祀不衰。
参谒过祠堂之后,我应主人之邀,即兴题了两首七绝:
忍把浮名换钓丝,逃名翻被世人知。
云台麟阁今何在?渔隐无为却有祠!
江风谡谡钓丝扬,泊淡无心事帝王。
多少往来名利客,筋枯血尽慕严光!
二
七里泷既然是严子陵避官归隐、耕读渔钓的所在,当日无疑是非常阒寂的;今天却已经熙熙攘攘,游人云集了。但桐庐人毕竟是高明的,他们在商品经济大潮中,没有趋时媚俗,像某些风景点那样,在钓台搞一些粗俗不堪的仿古建筑或者游乐设施、神怪景观,而是以弘扬华夏文明为宗旨,坚持高雅、朴素的原则,把钓台建成一处兼具民族传统和地方特色的高档次的文化景区。从江边的严子陵祠堂到山上的钓台原有一条六百多个石阶的通道。为了增加文化内涵、减除游人寂寞,他们依据山势起伏,在绿树、修竹掩映中,另建一条宛若游龙的长达四百米的碑林长廊,选刻了历代吟咏钓台的诗文名篇,书法家均属当代国内一流,遍布三十一个省、区、市以及港、澳、台地区,题诗、作字的还有国外的一些汉学名家。
风景管理区还从六朝到明、清曾经游访、吟咏过钓台的著名文学家中遴选出二十一位,雕塑成二米高的石像。一个个绰约生姿,神情毕现。
李太白悠然斜卧在青花石板之上,与他所爱慕的“高山安可仰”“风流天下闻”的孟浩然长结芳邻。
陆放翁、辛稼轩,分别是南宋最伟大的爱国诗人、爱国词人,他们风格、气质十分接近,又生活在同一时代,只是由于奔波南北,平生缺乏接触条件,令人引为千秋憾事。现在,他们一前一后比肩而立,总算有了诗酒谈欢,酌诗论文的机会。
在翠竹琳琅,亭阁参差的大自然怀抱里,一切纷争、矛盾都会得到淡化、冰释。当年,北宋的司马光与王安石,一为反对新法的领袖,一为变法的首脑。二人年岁相仿,游处相知之日甚久,却是一对政敌,议事每相龃龉。司马光曾三次致书王安石,对新法陈列了四大罪状,进行无情地攻击;王安石也写了《答司马谏议书》,予以针锋相对地驳斥。他们在同一年死去,直到最后也未曾和解。九百多年过去了,此刻,闲居于钓台之侧的王安石,正意兴悠然,捻须漫步,一改其生前的峻急、激烈之态;那边,司马光也在信步闲行,二人离得很近了。不妨设想,他们聚在一起,肯定会谈起严光、钓台以及富春山水的话题,也许要说:严子陵真是个老滑头,他可比我们逍遥自在多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竟活了八十岁,了不得,了不得!
我们时而在石径上漫步,仰瞻这些文豪、巨擘的丰采,同他们一起徜徉于青松翠竹之间,欣赏着水色山光,林峦佳致;时而沿着碑廊,骋心游目,不断地为那些警策的诗篇和灵动的笔势拍掌叫绝,完全忘记了登山的劳累。
历代吟咏钓台的诗文,各自的着眼点不同,见解也常有歧异,集中到一块来展读,颇似参加一次别开生面的研讨会。对于严子陵的品格风范和价值取向,多数诗人、学者是持肯定态度的。宋人黄庭坚的诗,可说具有代表性:
平生久要刘文叔,不肯为渠作三公。
能令汉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
他的意思是,虽然子陵与光武是故知,却不肯人朝享受三公之贵。那么,是否就没有支持光武帝呢?当然不是。严光以其桐江垂钓的一丝清风,便令汉家天子的身价重于九鼎。
有的诗以二者相比,结论是:“世祖(刘秀)升遐夫子(严光)死,原陵(光武帝墓园)不及钓台高。”有的诗说:“汉家世业成秋草,江月年年上钓台。”在久暂、存亡的对比之中,显现出二者价值的高下。有些诗文借高士严光来讥讽那班热心荣名、奔趋利禄之人。道光年间进士李佐贤有句云:“经过热客知多少,尝被先生冷眼看。”
最有趣的是李清照的《夜发严滩》诗: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
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宋室南渡后,女诗人只身漂泊于浙中一带,此诗就是她从临安去金华,船经钓台时所作。
也有一些诗善作反面文字,读来饶有情趣。元人贡师泰有诗云:
百战关河血未干,汉家宗社要重安。
当时尽着羊裘去,谁向云台画里看?
可说是责问得有理,抓住了要害。是呀,如果都像严光那样披着羊裘钓鱼去,汉家江山还要不要了?那样,云台麟阁的功臣就再也没有了。
还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一着羊裘便有心,虚名传诵到如今。
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
讥刺严子陵虽以渔钓避官,却也有沽名钓誉的一面。不然,为什么偏偏要披羊裘以立异呢?想来即使起子陵于地下,恐怕也难于置辩。而且,自古以来,一提到“钓鱼”,人们便会联想到磘溪钓叟姜太公“直钩钓王侯”的传说,想到那位“以虹霓为丝,明月为钩”,志在建不世之功的“海上钓鳌客李白”;直到今天,人们还把以小取大的投机行为称作“钓鱼”。
但是,平心而论,综观严子陵屡征不就、决意归隐的全部经过,又确实觉得这种“诛心之论”有些过于挑剔,不免为严老先生叫一声“冤哉枉也”。明代诗人汪九龄有一首七律,劈头就讲:“竟日垂纶江上头,先生原不为名钩!”接着,摆事实讲道理,进行有力的辩白,好像是专门为此而作的。围绕着“羊裘”问题展开一番讨论,这也算得是骚坛上的一重公案吧?
三
看过了碑廊,我们又循着蜿蜒的石径继续往上攀登。经过几度曲折,来到一处叫作中亭的地方。这里恰在山腰正中,丛林掩映中现出一颗高大的石笋,旁面伸出两条岔路,分别通向左右上方的东台与西台。我们稍事喘息,便顺着路标的指引,向着东面的严子陵钓台奔去。
站在百丈高崖之上,眺望滚滚江流,遥想子陵当年僻处江隅,过着耕樵渔钓的近乎原始的生活,该历尽多少艰辛,付出何等代价呀!过去看到一些描写隐士生活的诗文,往往是北窗高卧,长松箕踞,或者寒林跨蹇,踏雪寻梅,都是逍遥自在得很;而“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词中所描写的,就更是充满了逸趣幽思,诗情画意。实际上,这种诗化了的隐逸生活,只有少数人可能享得,大多数隐士是沾不上边的,起码严子陵不具备这个条件。
古代的隐逸之士为了逃避世俗的纷扰,总要寄身于远离市廛的江湖草野,或者栖隐在山林岩穴之中,过着一种主动摒弃社会文明的原始化、贫困化的经济物质生活,自然难免饥寒冻馁之苦。做过彭泽令的陶渊明,尚且时时苦吟:“夏日常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饥来驱我往,不知竟何之。”更何论其他呢!
看来,隐士并不是好当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对于他们来说,最大的困难还不是物质条件的匮乏与贫贱的折磨,而是精神层面上的痛苦,所谓“隐身容易隐心难”。隐士幽居与烈妇守节有些相似,与其说要过物质上的难关,毋宁说,主要还是战胜心灵上的熬煎。就是说,找一个远离尘嚣、摆脱纷扰的林泉幽境,把身子安顿下来,比较容易做到;可是,要真正使心神宁寂,波澜不兴,却须破除许多障碍,经过一番痛苦的磨炼功夫。
士者仕也。“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摆在中国古代士人面前的,不是西方知识分子那样开放的多元价值取向,而是一条人生的单行线,万马千军都要通过登朝人仕这条独木桥。任何一个隐逸的士人,自幼接受的也都是儒学的教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奋斗目标和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的人生“三不朽”抱负,从小就在头脑里扎下了深深的根子。他们总是以社会精英自居,抱着经邦济世、尊主泽民的理想,具有极其强烈的自我实现的愿望。
而要实现这些宏伟的抱负,就必须凭借权势,正如汉代学者刘向说的,“道非权不立,非势不行”。(《说苑》)他说,五帝三王教以仁义而天下变,孔子亦教以仁义而天下不从。为什么?就因为一者有权位,一者没有权位。对于封建时代的士子来说,如何才能取得权位呢?唯有沿着立朝人仕的阶梯一步步地爬上去。而避官归隐,却是与此南辕北辙,大相径庭的。
古代士人的隐心,分自觉与被动两途。有些人是在受到现实政治斗争的剧烈打击或深痛刺激之后,仕途阻塞,折向了山林。开始还做不到心如止水,经过一番痛苦的颠折,“磨损胸中万古刀”,逐步收心敛性,战胜自我,实现对传统的人格范式的超越。也有一些人以追求人格的独立与心灵的自由为旨归,奉行“不为有国者所羁”、不“危身弃生以殉物”的价值观,成为传统的官本位文化的反叛者;他们自觉地向老庄和释家寻绎解脱之道,以取代那些孔门圣教,在阐发“自然无为”的道家哲理中体悟到人生的真谛,领略着人生的乐趣,并获致精神的慰藉。甚而如同禅门衲子一般,卸掉人生的责任感,进入政治冷漠、存在冷漠的境界,不仅对社会政治不动心、不介人;而且对身外的一切都不闻不问,使冷漠成为一种性格存在状态。
隐心,就要使灵魂有个安顿的处所,进而使心理能量得到转移。隐逸之士往往通过亲近大自然,获得一种与天地自然同在的精神超脱,与宇宙万物融为一体的陶醉感和脱掉人生责任的安宁感、轻松感。他们往往把山川景物作为遗落世事、忘怀人伦的契机,或者向田夫野老觅求人情温暖,向浩**江河叩问人生至理,在文学艺术中颐养情志,在著述生涯中寄托理想,用来化解现实生活中的苦恼和功利考虑,使隐居中的寂寞、困顿和酸辛,从这些无利害冲突、超是非得失的审美愉悦中,得到心理上的慰藉和生命价值的补偿。
隐心,还须战胜富贵的**,陶渊明就有过“贫富常交战”的切身感受。父祖辈望子成龙的期待目光;妻儿、亲友们殷殷劝进的无止无休的聒噪;朝廷、郡县的使者之车的不时光顾;同学少年飞黄腾达、志得意满的显耀,都必然带来强烈的**与浮躁。隐逸之士只有坚守其特殊的价值取向和人格追求,仰仗着这种精神支柱的支撑,才能从身心两方面来战胜强烈的**。
这里就接触到问题的核心了,“严陵不从万乘游,归卧空山钓碧流”(李白诗),那样透彻、决绝,义无反顾地避官遁世,究竟出于何种考虑?
坐在钓台高处,披襟当风,登临远目,我们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有一点是大家的共识:同所有的真正隐士一样,严光是要以痛苦的磨砺为代价来换取一己之高洁。为的是获得一种超然世外的心理宁帖,“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仲长统语)。
一个人在其生命与人格进入成熟期后,都会有面对人生的自我设计。在那“方今之时,仅免刑焉”,各种社会力量互相搏斗、人际关系异常复杂的封建时代,人生总是难以安顿的。从他呱呱坠地、步人滚滚红尘伊始,便被命定地抛向了随时制约他的外部世界,周旋于各种社会角色之间,即使耗尽毕生精力,也难以适应自如。
严光受儒家“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和老庄哲学的影响,面对风波险恶的世路和污浊、腐朽的官场,设想通过避官遁世、归隐山林,挣脱这个锦绣牢笼,给自己营造一个心理上的避风港,进而寻回自我的本根,实现其人格的自我完善。应该说,这并不是什么过高的期求,但对一个封建时代的士人来说,却须以终身的安贫处贱为代价。
当然,严光的毅然决然高飞远引,还有全身远祸的考虑,所谓“贤者避世,明哲保身”。西汉初年屠戮功臣的血影刀光,彰彰犹在眼目。正像后来的诗人所咏叹的:“遂令后代登坛者,第一思量怕立功!”光武帝在历代帝王中虽为少见的未杀功臣者,但他的废黜发妻郭后和太子疆,难免遭到时人的腹诽心镑,后代的诗人就更不客气了。明初的学者方孝孺写过这样一首诗,算是窥见了严子陵的深心:“敬贤当远色,治国须齐家。如何废郭后,宠此阴丽华?糟糠之妻尚如此,贫贱之交奚足倚!羊裘老子早见几,独向桐江钓烟水。”从内容上可以判定,这首诗是批评光武帝的,诗人却偏偏标为《题严子陵》,也透露了个中消息。
其实,杀戮功臣这类举措和封建制度相关,原不宜以君王的个人品质、性格作简单的诠释。封建君主要维护其万世一系的“家天下”,就必然要对那些可能造成威胁的佐命立功之臣和封疆大吏严加防范,因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结局是难以避免的。君臣本身就是一对矛盾,它的性质与利害关系决定了最后必然导致冲突的爆发。而且,封建君主的独裁专制也容不得臣子的人格独立与个性自由。严光要摆脱王权的羁縻,把握一己的命运,维护其人格独立,就唯有逃开伴君如伴虎的官场之一途。
严光是很有政治远见的。果然,在他死后四年,就发生了伏波将军马援蒙冤遭谴的事件。马援戎马终生,功高盖世,北征朔漠,南渡江海,“受尽蛮烟与瘴雨,不知溪上有闲云”(袁宏道诗),立志为国家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最后,竟因从交趾载回一车薏苡粒,被诬陷为私运明珠、文犀,在“海内不知其过,众庶未闻其毁”的情况下,光武帝勃然震怒,削官收印,严加治罪。其时马援已死,妻孥惊恐万状,连棺材都不敢归葬祖茔。成为历史上有名的一大冤案。唐代诗人胡曾深为马援鸣不平,有句云:“功成自合分茅土,何事翻衔薏苡冤!”
劳苦功高如马伏波者,尚遭遇如此惨痛下场,等而下之的就更被君王玩于股掌之上,操纵其生杀予夺之权了。严光尽管隐身渔钓,对于朝中故人的情况想必也有所知闻:侯霸只是因为举荐了一个为光武帝所不喜欢的人,险些招致杀身之祸。而他的继任者韩歆,因为直言极谏,触怒了光武帝,最后,被退自杀。
四
从严子陵的避官遁世,大家自然地联系到了隐士的类型以及中国古代的隐逸文化。
隐士本是一个群体,他们各个不同,但总有些共同的特征,因此,大家觉得有必要画一幅能够概括这些特点的粗线条的隐士肖像:
一是隐士是具有一定的文化层次和道德修养的士人一古代的士人相当于现代的知识分子。
二是虽然他们的智慧与才能高出于一般人,但却不求闻达,不人仕途,洁身守素,远居山林,许多人在经济生活方面都处于一种原始化、贫困化的状态。
三是他们以放弃仕途的富贵荣华为代价,博取更多的精神自由和更高雅的审美体验,看重个体生存形式和精神活动的自由自在。
四是他们忽视物质的享受,追求精神的超越,鄙弃以利相交、虚伪夸饰的人际关系,向往恬淡自然、超越功利的精神境界。
五是他们往往都有一种特殊的生存方式、生存理念和生命追求。
就封建时代的士子隐居遁世的情况来考察,清人陈日浴说:“或有执志而有所待者也;或有激于垢俗疵物而将以矫世者也;或有见于几先而佯狂以自全者也。”(《续高士传序》)这里既含有对客观现实的评价,也包括主体的价值判断,应该说,有一定的概括力。
但要排列顺序,首先应是“有激于垢俗疵物而将以矫世者”,如传说中的帝尧时期的巢父、许由。晋皇甫谧《高士传》中记载,许由初隐于沛泽,因帝尧欲以天下让之,而逃耕于颍水之阳、箕山之下。后来,帝尧又召之为九州长,许由不愿闻之,而洗耳于颍滨。适逢巢父牵牛犊来饮水,见许由洗耳,问明缘由,便责备他隐居不深,欲求名誉,以致污秽犊口,遂牵牛犊至上流饮之。这类自甘退出社会舞台,彻底放弃对现实社会的价值关怀,绝对排斥人世而超然物外的狂狷者流,当属于原根意义上的隐士。严子陵也应属于这方面的典型。
他们认定社会现实、仕途官场是污浊的,因而不愿与时辈为伍,与俗流同污,洁身自好,独立超群,“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要在攫取爵禄、奉侍王侯之外,创造自身的存在价值,实现自我选择、自我主宰,保持独立人格、自由意志。否定外在权威,卸却自身责任,远离功利,逆俗而行,成为他们处世待人的标志。据《庄子》记述: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缔。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人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奋力追求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对于此类隐士来说,这就是一切。
唐代诗人贾岛对于与世隔绝的隐士生涯有过生动的描绘:“虽有柴门长不关,片云孤木伴身闲。犹嫌住久人知处,见拟移家更上山。”这使人联想到庄子讲述的南郭子綦的故事。他隐居于山洞之中,齐国君王来看望他,引得周围许多人向他致贺。他据此进行反思:我必定是先有所表现,他人才能够知道;我必定是名声外扬,对方才前来找我;我有了行动表现,名声外扬,才招惹周围的人前来致贺。经过这么一番痛切反省,他终于大彻大悟了,从而变成了“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实现了主体心智的全面泯灭。
至于“有见于几先而佯狂以自全者”,最典型的应是庄子。司马迁在《史记》中曾记下了这样一件事:楚王听说庄子是个贤才,便用重金聘他为相。庄子却对使者说:“你看到过祭祀用的牛吗?平日给它披上华美的衣饰,喂的是上好的草料,等到祭祀时就送进太庙作为牺牲,把它宰掉。到那时候,牛即使后悔,想做个孤弱的小猪崽,还能做得到吗?”宁可终生安贫处贱,也不去涉足“天下无道,礼坏乐崩”,置身于严重无序状态的乱世,更不去当那时时有性命之虞的卿相。庄子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乱世全身之隐者,还有阮籍、嵇康。魏晋之际是中国社会最动**、政治最混乱的时期,统治集团内部火并激烈,政权更迭频繁,战乱连年不断,“名士鲜有存者”。生活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嵇、阮无时不存忧生之惧和避祸之念。他们佯狂隐迹,肆情放诞,或箕踞啸歌,或纵酒酣放,“越名教而任自然”,力求弭灾避祸,保性全身。在这种所谓“魏晋风度”的影响下,当时仕与隐的界限比较模糊,先隐后仕,先仕后隐,亦仕亦隐,五花八门。但佯狂自全的特征却是一致的。
当然,有的也不能尽如所愿。嵇康在山阳隐居二十年,不求仕进,不问功名,但是,最后终因隐身而不能隐心,还是做了司马氏的刀下之鬼。阮籍比嵇康聪明一些。司马昭为了把他拉到自己的圈子里,要娶他的女儿做儿媳,而阮籍既不情愿结这门亲戚,又不敢公然拒绝,便从早到晚喝酒,整日烂醉如泥,连续沉醉六十天,媒人无奈,怅然走开,司马昭也只好作罢。下场虽然不像嵇康那样惨,但他内心的苦痛却是无时或已,异常强烈的。他常常驾车载酒,漫不经心地向前行驶,突然马停了,原来路已到了尽头,不禁放声大哭,把那无边的积懑一股脑地抛洒出来。
在中国,历代隐逸的士人,多是社会制度不合理的产物,总体上说,隐居避世也是对统治者反抗的一种方式。但是,这种反抗往往是消极的。面对社会动乱、政治黑暗、忧患频仍的现实,当一些仁人志士舍身纾难、拼力抗争之时,他们却置身尘外,不预世事,彻底卸去两肩责任,一味考虑保性全身,追求生命的怡悦。虽然,较之同流合污甚至助桀为虐、为虎作伥者高洁得多,但是,终归难免“无补于世”之讥。
当然,人们也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事实:在社会大动乱时期,就创造、保存和传递文化成果、文化精神来说,隐逸的士人有时能够起到那些人世士人所起不到的作用。“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这在春秋战国和魏晋南北朝时期尤为明显。历代隐逸之士都奉《庄子》为圭臬。《庄子》一书对后代士人的精神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玄远、旷达、淡泊、飘逸,成为士人追求的人格美,从而也成为文学艺术的审美追求的高标。正是由于隐逸之士对政治与事功的背弃,实现了价值取向的调整与精力的转移,因此,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中国文化博大宏富的万千气象。
所谓“有执志而有所待”,是指一些隐逸之士有大志也有能力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但并不急于出山,而是审时度势,择主而从。隐居待时,一出即为帝王师,是这类士人的理想际遇。他们奉行“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的孔门圣教,在他们看来,出世与人世是统一的。隐居并非忘世,乃是养志守道,为将来的闻达做思想与智能的准备,隐居山林的过程也是充实、完善自己的过程。正由于他们把“隐居”与“行义”看作两个互相衔接的阶段,所以,虽然身在山林,却并不完全脱离朝政,而且,往往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最典型的,如殷周时的吕尚,三国时的诸葛亮,元末明初的刘基等。诸葛亮躬耕陇亩之时,即常常会友交游,纵谈时政,每自比于管仲、乐毅,后经刘备三顾茅庐,出山建业,终于夙志得偿。
还有身在山林却萦心魏阙、心系朝廷,甚至直接参与最高层决策的隐者,如以“山中宰相”著称的南北朝时的陶弘景。他在三十六岁之前,曾被朝廷辟为诸王侍读,后来,因求宰县未遂,而挂朝服于神武门,辞官归隐。梁武帝即位后,屡次召他人仕,均被拒绝。但国家每有吉凶征讨大事,都要找他咨询,月中常有数信往来,时时参与朝廷政务,成了不上朝的公卿大员。
另有一类隐士,实际是以隐逸作掩护,而从事最前沿的政治。他们绝不与朝廷合作,以致处于尖锐对立状态,如殷朝末年的伯夷、叔齐,明末的八大山人、王夫之、黄宗羲等。黄宗羲认为,没有亡国之痛就是无人心,遗民的责任是以不仕新朝、不予合作来表示抗议,但又不能止于抗议。一味地“呼天抢地,纵酒祈死”,终究无济于事。所以,必须“不废当世之务”,也就是要落到实际行动上。这些遗民中的隐士,往往以道德抉择代替理性判断,有些人始于狂热而终于冷漠,最后由绝望堕人虚无。这种人往往都是政治家、思想家。
至于以退为进、以隐求官者,如唐代的卢藏用之流,则不应纳于隐士之列。若要算上,以备一格,也只能说是假隐士。据《旧唐书》本传和刘肃《大唐新语隐逸》篇载,卢藏用考中进士后,未得调选,便先去长安南面的终南山隐居,学炼气、辟谷之术,但心中却时刻记着登龙人仕,被人目为“随驾隐士”。后来,果然以隐士的高名被朝廷征聘,授官左拾遗。品格十分卑污,以谄媚权贵获讥于时。有道士名司马承祯者,尝应召人京,届临还山之日,卢藏用想要夸耀一番自己曾经隐居的地方,便指着终南山说:“这里面可是大有佳处啊!”司马承祯毫不客气,徐徐答曰:“依我看来,不过是仕宦的捷径罢了。”从此,“终南捷径”就成了从事政治投机的讽刺语。
五
隐士的话题,可谈的实在太多,还是回到严子陵吧。
这里要提到两部书,一部是《古文观止》,里面选了范仲淹的《严先生祠堂记》;另一部是《留青日札》,载有朱元璋的《严光论》。前者是人们所熟知的,在历代赞颂严子陵的诗文中,可说是调子最高昂的。“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真是至矣,尽矣,无以复加矣。后者就十分生僻了,绝大多数人都未必知道朱元璋还能够撰写史论,而且,着眼的居然是隐士严光!文章劈头就讲,严光的行迹,“古今以为奇哉,在朕则不然”。接着阐述理由:严光“之所以获钓者,君恩也”,“假使赤眉、王郎、刘盆子等混淆未定之时,则光钓于何处?”最后得出结论:“朕观当时之罪人,大者莫过严光、周党之徒,不仕忘恩,终无补报,可不恨欤!”斩钉截铁,切齿之声可闻。
其实,这种思想并不是这位朱皇帝的发明,宋代诗人杨万里在其《读严子陵传》一诗中就曾写道:“客星何补汉中兴?空有清风冷似冰。早遣阿瞒移汉鼎,人间何处有严陵!”朱元璋易曹操为赤眉等,用事更显贴切。当然,他所师从的不是文弱的诚斋先生,而是站在统治者立场上,专门为帝王提供对付士人权术的战国时的韩非。在韩非看来,许由、务光、伯夷、叔齐之辈,都是些不听命令、不能使令的“不令之民”。他们“赏之誉之不劝(不能受到鼓舞),罚之毁之不畏,四者加焉不变,则除之!”恩威并用,软硬兼施,都无动于衷,那还怎么办?干脆杀掉。韩非首创以思想罪、独立罪除杀隐士,后世付诸实践的代不乏人,朱元璋乃其尤者。
看过严子陵祠堂和碑林之后,我曾想,应该把朱元璋这篇《严光论》刻出来,让它与《严先生祠堂记》列在一起,使寻访钓台踪迹、研究隐逸文化的人,对于古代中国如何对待隐士的问题,有个全面的理解。
其实,尊隐也好,反隐也好,对于封建统治者来说,无非是维护统治、巩固政权、治民驭下的两种相反相成的手段。不管推行哪一手,都是为了适应当时政治的需要。历史上,一般是把光武帝刘秀划为尊隐一派的。他有一封《与子陵书》,是古代小品中的名篇,后人评说:“两汉诏令,当以此为第一。”全文只有五句话:“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但是,“惟此鸿业,若涉春冰;譬之疮痏,须杖而行”。我实在离不开你一可谓情辞恳切,语语动人。
光武帝还下过一个《以范升奏示公卿诏》。起因是这样:太原隐士周党被征召,面见光武帝时,自陈“愿守所志”,拒绝行臣下拜君之礼。博士范升启奏,要求以“大不敬”罪惩治周党。光武帝在诏令中说:“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太原周党不受朕禄,亦各有志焉。”结果,不但没有加罪,还赐帛四十匹,遣归田里。朱元璋的文章,直接针对着严光和周党这两个人,实际上,对于光武帝此举,也是大不以为然的。
看来,朱皇帝毕竟是个粗人。他没有看清楚,东汉开国当时是很需要这类高士的。当王莽篡汉之际,绝大多数公卿、士大夫都非常看重仕途、地位,而并不重视名节。因此,进表、献符、俯首称臣者实繁有徒。对此,光武帝深为戒虑。所以,开国之初,尽管百端待举,万事缠身,他还是拿出很大精力,去一一访求那些不事二姓、避官归隐者。为了提倡名节,对于那些“德行高妙,志节清白”的隐士,不但厚予赏赐,旌表嘉奖,而且,调整了西汉末年的取士标准,把这类人列为四科取士之首。严光、周党这些名士,正是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他所要树立的标杆。
这里有一点必须指出,就是这些名士有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完全脱离政治的漩涡,绝不会给朝廷带来任何麻烦。这恐怕是光武帝尊隐的一个大前提。非徒无害,而且有益,这粧生意,光武帝当然乐得做了。
一篇《严先生祠堂记》,曲折道尽了光武帝和严子陵互为表里,相得益彰的妙谛。一方面是“握赤符,乘六龙,得圣人之时,臣妾亿兆,天下孰加焉,惟先生以节高之”;一方面,归卧江湖,“泥涂轩冕,天下熟加焉。惟光武以礼下之”“盖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没有严光,不能成光武之大;没有光武,
也难以遂先生之高,而使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
说开来,尽管隐逸之徒极力摆脱政治的羁绊,但是,常常不免自觉不自觉地充当着统治者的工具。由于隐逸的实质是远离政治纷争,不介人社会矛盾,以极度冷漠完全消解其人世之心,进入一种无是无非的超然状态,“万事无心一钓竿”,因此,尊隐必然能够收到缓解社会矛盾、减轻朝廷压力的消释作用。这叫作无用之为大用。
尊隐的另一种考虑,是隐士的“滤毒效应”。“今人之于爵禄,得之若其生,失之若其死”。因此,“莫不攘袂而议进取,怒目而争权利,悦愚谄暗,苟得忘廉”(见《梁书处士传序》和沈约的《高士赞序》)。封建统治者清醒地看到,提倡隐逸的高风,有助于激励士风、**涤时浊。唐明皇之所以特意颁发一个《赐隐士卢鸿一还山制》,目的就是要借助嵩山隐士卢鸿一的“固辞荣宠”,以敦士品,以厚风俗。既然鼓励一大批士人遁迹山林,有助于树立廉让不争的良好士风,进而可以减轻士人争相人仕,“粥少僧多”的压力,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以为,严子陵的高风,经范仲淹提倡之后,在北宋初年得以大行其时,其根本原因在于它恰好适应了当时天下底定,四海承平,释兵权、削相权、集皇权的政治气候的需要。
闲翻史籍,看到有些帝王为了博取礼贤下士的令名,往往发优诏,备安车,礼聘隐士人朝,以装潢门面,点缀太平。如果一时找不到隐士,有的甚至要特意造作,结果传为笑柄。据《晋书》记载,桓玄推翻东晋王朝,自立为帝之后,看到历代均有隐逸之士,唯独本朝没有,“乃征皇甫谧六世孙希之为著作,并给其资用,皆令让而不受,号曰高士”。由皇帝出面,亲手制造“隐士”的假冒伪劣产品,这也够得上旷世奇闻了。
六
凭眼睛看,两座钓台相距很近,可要一一攀登上去,却也颇费周折。原来,它们中间隔了一道堑壑,先要傍着一丛丛的长林古木,从东台下去,走到岔路丫口,然后折转身来,拐个六十度的锐角,再沿着那条通往西台的曲折山路,穿过林莽,一步步走上去。
太阳渐渐地热了起来,原来站在东台的高处,“桐江波上一丝风”,吹到身上甚是凉爽;现在回到山坳坳里,顿时觉得热汗涔涔。好在这段山路不算太长,耐着性子,很快就走到了。上到西台,依然是凉风扑面,而且,视野更加开阔一些。出乎意料的是,西台的石亭竟逃过了“十年浩劫”,有幸保存下来,亭子前面,立着刻有谢皋羽的名作《登西台恸哭记》的石碑。石亭的两边柱子上,镌刻着清人徐夜的诗联,是描写南宋著名爱国志士谢皋羽的“生为信国流离客,死结严陵寂寞邻”。这副对联简要地概括了谢皋羽的生平。
他为人耿介拔俗,少有大志。早年应试科举,不第。公元1276年,元军南下,文天祥(因他晋爵至信国公,故称“信国”)从海路至福建,任枢密使同都督诸路军马,传令各州郡发兵勤王。谢皋羽率先响应,尽散家财,招募乡勇数百人加人抗元队伍,被委任为谘事参军,与民族英雄文天祥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两年后,文天祥在广东海丰五坡岭兵败被俘,次年押解燕京,在三年的囚禁中,面对元世祖忽必烈的威逼利诱、百计劝降,大义凛然,坚贞不屈,公元1282年,慷慨就义于燕京柴市。
对文天祥之死,谢皋羽悲痛至极,终生引为恨事,从此避匿民间,杜门不出。但时时缅怀故交,经常梦中相见;每逢文天祥忌辰,都要痛哭野祭,寄托哀思。一次,他登上富春江边严子陵钓台的西台,面对渺渺苍空,下临滔滔江水,北望吊祭,哀恸欲绝。这篇感天动地、泣血吞声的《登西台恸哭记》,记叙了这次祭悼亡友的经过和愤激、隐秘的心曲。此后,便往来于浙江中部,遍访宋末遗老,历游山水名胜,四十七岁时病死于杭州,归葬与严子陵钓台隔江相望的白云村,这里也是唐代著名诗人方干的终隐之地。
正如作家黄裳先生在《钓台》游记中所说,并立着的两座钓台,似乎向游人分别宣示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一种是在鸡鸣风雨、暗夜如磐的破国亡家之际,以极热的心肠,椎心刺骨,奔走呼号;另一种则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以至一头扎进寂寂的空山,完全与世隔绝,表现出至重至深的超拔与冷漠。但事物往往是错综复杂的,不似画图中的颜色,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比如,严子陵与谢皋羽,表面看来,他们代表了上述两种对立的思想境界,各据一端,如隔重城。其实,并不这样简单。综观严子陵的言行,他的避官遁世原有逃避“新莽”的意向在焉,明末清初的著名文人钱牧斋在序《钓台汇集》时就曾指出了这一点。
也是在《钓台汇集》序言中,钱牧斋说过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话:世上的学者全都不了解严子陵的深心,揣度起他的“不仕光武”之故,各执一词,却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唯独南宋的谢皋羽深知此中奥义。“何地不可痛哭,而必于西台?以谓子陵之于西京,信国之于南渡,其志其节,有旷世而相感者也。”钱牧斋认为,严光对于西汉,和文天祥对于南宋,有“旷世而相感”的深情,所以,谢皋羽才选中了钓台这个特殊地点悲歌痛悼的。
对于一度腼颜事清的钱牧斋,后世一向是薄其为人的,他的有关严子陵的发覆,人们也未必一体认同。但是,隐逸不仕,恰如钱氏所言,实在是一种颇为复杂的社会现象。如果只从避离俗尘、寻求解脱这一角度来加以诠释,必然会失之简单,流于肤浅。世界上,大概没有哪一个国度,曾像古代中国那样出现过那么庞大的隐士阶层。如何对这一社会现象予以恰中肯綮的剖析,从中找出一些规律性的认识,应该是研究隐逸文化的学人共同关注的课题。可惜,我这篇文字已经不算短了,只能到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