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征服(1 / 1)

春宽梦窄 王充闾 4088 字 17天前

考究历史上每一个封建王朝,都会把握一个处于核心地位的话题。说到北宋,总也绕不开“重文轻武”“守内虚外”这个属于战略性的决策;而论及大明王朝,人们立刻会想到“宦官政治”“权阉肆,祸如林”。那么,金源王朝的历史,什么是核心话题呢?恐怕非“汉化”莫属了。

这个话题说来就长了。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在创建大金国之前,女真族还处于部落联盟的社会形态。对辽朝用兵之始,本民族尚未形成文字,由于言语不通,又没有文字可以表达意向,遇事辄以射箭为号。民众不明岁时节序,没有纪年知识,见一次草青便算过去一年。即使是上层贵族,也没有种种岁时活动,不知生日时辰。后来,受汉族风习影响,从皇帝、大臣开始,各自选择吉日作为生辰,比如,金熙宗选定为七夕,粘罕选定的是元旦。

当时的上京,实际上只是一个较大村寨聚落。“皇帝寨”之外,还有“太子庄”“国相寨”等,都是植木为栅,十分简陋。都城外无城郭,内无宫室,四顾茫然,清一色都是茅草覆盖的土房。居民随意往来,车马杂沓而过,自“前朝门”至“后朝门”尽为出人之路,并没有什么禁制。北宋使臣马政等来到这里,太祖首先安排他们随驾出猎,归来后,指令几个儿郎各具酒肴,款待使者。待朝廷正式宴请时,太祖与大夫人于炕上设两个金装交椅,并肩而坐。他对使者解释说:“我家自上祖留传,即是如此风俗,不会奢侈;只住此类房屋,冬暖夏凉,不另修宫殿,免得劳费百姓。请勿见笑。”

根源于原始的自然产生的民主制文化,金朝立国之初,仍然实行军事民主制。史载:当时,“有事集议,君臣杂坐,议毕同歌合舞,携手握臂,略无猜忌”。讨论问题时,大家围坐在一起,就着沙地随画随议,讨论完毕即全部涂掉。为了广泛听取各方面意见,臣下发表看法时,由地位低、年纪轻者先讲,各陈其策,君主最后择善而从。

其时虽有君臣之称,而无尊卑之别。太祖、太宗和普通的女真族臣民一样,“浴于河,牧于野”,乐则同享,财可共用。至于车马、屋舍、服饰、饮食之类,与一般臣僚均无明显差异。皇帝唯一特殊的,是有一座供开会使用的乾元殿,也并非坐落于戒备森严的宫禁之中,仅栽植一道柳墙加以围拢。大殿中环绕四壁搭置土炕,每逢开会,臣僚杂坐于四面炕上,由太祖后妃恭侍饮食。在皇宫内廷里,如遇下雨积水,后妃们即脱去鞋袜,赤脚走在“御道”上。这些,都体现了当时完颜家族与普通臣下的平等关系,反映出当时的淳朴风尚。

在女真军队中,当时上自大元帅,下至百户长,上下级之间,军官与士兵之间,饮酒会食,有如父子兄弟,比较随便,彼此情通意洽,很少产生隔阂和疑忌。行军打仗之前,军事首长召集部下官兵聚餐、会饮,一边吃喝,一边议事,主帅很注意听取各类不同意见。战役结束,长官主持全体大会,兵丁场上环坐,由参战有功人员据实自述劳绩,其他人员参与考核。偶尔出现赏罚失当,有欠公允,可以随时更改、调整,准许当事人进行申诉,发表不同意见。

北方少数民族没有太多的文化积淀,自然也不存在浓重的旧习的因袭和历史的负累。除了野蛮、落后的一面,在文化心理、社群关系上,还保持许多原始的健康成分的底蕴。苦寒的气候,辽阔的原野,艰难的生计,赋予女真族以豪勇性格、强壮筋骨、质朴民风,和冲决一切的蛮劲,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他们刻苦耐劳,勇于进取,擅长骑射,能征惯战。因而,在完颜阿骨打这个女真族的卓越的统帅指挥下,铁骑所至,望风披靡,奇迹般地战胜了军事力量超过自己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强大对手。十一年间,即扑灭了立国二百零九年的辽朝。然后由太宗完颜晟接手,又吞噬了北宋王朝这个庞然大物,也只用了两三个年头。

当然,一切事物都是发展变化的。女真上层统治集团,也和前朝的契丹、身后的蒙古一样,当他们从漠北的草原跨上奔腾的骏马驰骋中原大地的时候,都在农耕文化与游猎文化的撞击与融合的浪潮中,自觉不自觉地经受着新的文明的洗礼,面临着一场勃兴与衰颓、生存与毁灭的严峻考验。

本来,女真人主要是生活在白山黑水的森林地带,从事渔猎和粗放型的农耕以及作为经济补充的定居型的畜牧生产,与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有很大的区别;而与汉族人生活方式则比较接近。这是他们接受“汉化”的重要背景条件。又兼随着金人铁骑的军事扩张,以及作为金朝基本国策的大批汉人北迁和女真人的徙居中土,使他们有更多的机缘与汉文化接触。这样,他们便面临着一个极为严峻的现实课题,就是作为文明程度相对低下的女真族与经济、文化高度发展的汉族自然融合与同化的问题。民族融合的首要条件,是必须各族人民在一起生活。而金代统治者挺进中原的军事行为和“内迁外徙”的重要国策恰恰提供了这一条件。

北宋时期,高度发展的中原文化,对女真这个北方游猎民族的吸引力和融摄力是巨大的。儒家思想是汉文化的核心。金太祖时,一批望风归顺或被迫羁留的辽、宋两朝汉官,首先把儒家思想带了进来,并为金王朝初步制定一套君臣朝仪制度,受到了举朝欢迎。熙宗朝,正式确认儒家思想为其统治思想。鉴于熙宗和海陵王先后惨遭杀害,篡弑行为屡屡发生,金世宗践位后,更把中原地区儒家的忠君、孝亲的纲常伦理,视为维护统治、调协君臣关系的法宝。

从铁一般的事实中,金朝君主逐渐领悟到,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之。要巩固已经取得的统治地位,进而统一全国、君临天下,还须在创建“剑与火”的赫赫武功的同时,有效地饱吸汉民族的文化乳汁,全面借鉴历代中原王朝治国驭民的统治经验。

金朝统治者出于对文化载负者的敬重和对汉文化的认同,早在立国之初,就采取了“借才异代”的特殊政策。他们多方延揽中原文士,曾经委派专人赴山西访寻北宋名臣富弼、文彦博、司马光的子孙;还发出诏令,要求河北各州县四出寻索进士、举人。对于由宋人金的使者,特别是硕儒名士,他们都设法加以挽留。为了罗致人才,金太宗于天会元年实施开科取士。灭辽、侵宋过程中,女真统治者曾反复强调,必须尽力保护图书典籍,并指名索要国子监博士和太学生。汴京城破,金廷明令戒杀儒士,说“秀才懑悫,忠孝为国,不要杀他”。

随着北宋王朝倾覆,徽、钦二帝被掳,大量中原文物尽人女真铁骑的囊橐。从显形文化范畴的礼乐、仪仗、典籍,到隐形文化范畴的封建等级制度、儒家正统观念以及讲排场、图阔气的贵族生活方式,都受到了女真统治者的倾慕。他们并没有把中原文明付之一炬,而是毫不迟疑地主动地接受了汉文化的浸染与熏陶。

其时,举凡文字创立,教育、科举、官制、典章、礼仪的实施,都大量吸收了汉文化的质素。在最高统治者的带头倡导下,通过与汉文化的融合,金源文化的形态与结构得以迅速改观,政治、经济和整个意识形态都发生了深刻变化,对于这个建立在马背上的帝国的巩固与走向成熟,起到了催化作用。当然,其间也包含着颇大的负面效应。

据《大金国志》记载,太祖之孙、第三代君主熙宗完颜亶,自幼即十分聪悟,后来跟随长辈南征中原,接受燕人韩昉和中原儒士的教诲,遂醉心于汉文化,平日儒服打扮,喜欢诗词、书法和弈棋、象戏,所交游的都是一些文墨之士,这种生活环境决定了他的文化选择,从而完全丢掉了女真族固有的文化传统。他对女真的开国旧臣竟斥之为“无知夷狄”;而他在这些耆宿旧臣眼中,则“宛然一汉户少年子也”。

熙宗非常明朗地表示:“太平之世,当尚文物,自古致治,皆由是也。”他可以算是金朝第一代的汉化女真人。登极之后,出巡燕京,长达八九个月,流连忘返,乐不思归。古老而丰富的幽燕文明,包括中原皇帝威仪万方的无上尊荣,汉族士子诗礼蔚然的儒雅风流,以及楼阁的巍峨,弦歌的优美,街市的繁华,生活的潇洒,都使他如饮醇醪,既愉悦了身心,又大开了眼界。

历史上,从陈胜到刘邦,这类草莽英雄初践皇位时,都曾遇到过如何制定礼仪以建威严的现实问题。陈胜刚刚称王,原来一起佣工的伙伴跑来要见他,门卫不给通报,他们便在街头拦住陈王的乘车,并大声呼叫着他的名字。没奈何,陈胜只好载上他们一起回来。进了王宫,看到宫室之美、陈设之精,这些人又指手画脚,议论短长,闹闹嚷嚷,不成体统;不仅随便进进出出,而且讲些陈王的不尽光彩的旧事。为了维护王者的尊严,陈胜接受侍臣们的建议,索性把他们杀掉了事。结果呢,很糟很糟,一些老朋友都相继走开,躲得远远的,再也没有人亲近他了。

刘邦即皇帝位,虽然也曾遇到过类似麻烦,但是,由于身旁有几个懂得“周公之礼”的儒生帮忙,情况便大不一样。当时群臣喝醉了酒,个个争功邀赏,有的狂吼乱叫,有的拔剑击柱,弄得高祖十分烦苦。儒生叔孙通便为刘邦出主意:依照先王旧制,明尊卑之序,定君臣之礼。礼仪一定,有章可循,人们的行为受到了规范,朝廷内外立刻井然有序。那些共同起事的将领,无拘无束惯了,这回都变得服服帖帖,一个个规行矩步,跪拜如仪。刘邦高兴地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金熙宗同样尝到了这个甜头。在燕京期间,身旁的一大批儒臣,每天都投其所好,大唱赞歌,讲些谄谀媚上的话,教之以宫室之丽,府库之盈,服御之美,燕乐之侈,妃嫔之盛,乘舆之贵,禁卫之严,礼仪之尊。这样,熙宗便接受了群臣所上封号,初御衮冕,始备法驾,美得“不亦乐乎”,光是仪仗队就动用士卒一万四千多人。

返驾回銮之后,熙宗也在会宁府设立仪卫将军,禁止亲王以下佩刀人宫,出则清道警跸,人则端居九重,大臣勋戚要到规定时间方得朝见,而且也效仿汉家制度,臣下面君必须拜伏阶墀。早在几百年前,唐代诗人骆宾王就曾咏叹过:“山河千里国,宫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熙宗此刻也正是这样,安坐在金銮殿上,饱享天子的安富尊荣。自此,君臣上下迥分霄壤,确立了皇帝的专制威仪,摈弃了建国之初君臣、尊卑、贵贱混同的礼俗。在尔后的八九年间,熙宗对朝廷的职官制度、地方行政制度、法律制度、礼制、仪制、服制,以及历法、宗庙制度,都进行了全盘改革,呈现出“政教号令,一切不异于中国”的局面。

海陵王完颜亮也是太祖之孙,从小就接受了系统的汉文化教育,有很高的文学修养。其父完颜宗干为熙宗朝推动女真族学习汉制、改革女真旧俗最为得力的权臣政要。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完颜亮,杀掉熙宗,登上皇帝宝座之后,自然会在女真“汉化”方面迈出更大的步子。迁都燕京是其决定性的一步。这一举措,表明了他以最大的决心加速推进改革,强化中央集权;并主动介人汉人居住地区,与汉族地主、官僚进一步结合,消除民族间的对立,铲削氏族贵族的特权,彻底同女真旧势力决裂,走中原封建制的道路。

尔后,海陵王为部下所杀,由同是太祖之孙的完颜雍践位,是为金世宗。初始阶段,他对完颜亮迁都燕京和女真急剧“汉化”所带来的种种后果是深感不安的,他担心长此下去,女真族的子孙后代会“数典忘祖”。接受前朝教训,为了笼络宗室贵族,他一上台即声讨海陵王捣毁上京的罪行,恢复上京名号,重建宫室、宗庙,并亲临上京巡幸,同据守在这里的本族元老派势力一道,进行抵制全盘“汉化”的斗争。世宗强调宗室子弟必须说女真话,学习本民族文字。当时,女真人改汉姓、着汉服、习汉俗的现象极为普遍。世宗痛斥说:“习学汉人风俗,是忘本也。”通过开展各种活动,倡导恢复女真古风,并于大定十三年、十七年先后两次颁布禁令,不许女真人改用汉姓和着南人衣装,犯者抵罪。

世宗对于恢复女真族习武、骑射,尤为重视。他多次号召,要通过整军经武,重振故国雄风。一次,南宋贺生辰使到达燕京,按惯例,双方要举行宴射活动。宋使射中五十,而金廷卫士只射中其七。世宗当场批评他们“饱食安卧,专务游惰”,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的良苦用心。

但是,当时“汉化”倾向已成不可遏止之势,不管如何下令制止,都无法阻止这种社会风尚的蔓延。而世宗本人,认识与实践也并不一致。虽然他严苛指责海陵王忘本弃祖,而他自己却也同样醉心于中原文化。他和前面的完颜亮以及后来继承大统的金章宗完颜璟,都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君主带头吟诗填词,无疑会产生强大的号召力,成为风行全国的“诗教”,从而逐渐形成强劲的尚文崇儒风气。

其实,这种浸染汉习、修文偃武的风尚,主要还是由金朝几代皇帝带动起来的。原来,在“汉化”方面,金朝与辽朝有所不同。辽朝吸收汉族士子,主要着眼于政治体制的改革,而不在于借鉴文化;辽朝的帝王对于汉文化也并没有颇大的兴趣;而金朝则不然,汉族士子对于吏治并没有太多的建树,只是在文学方面大显身手,而这方面,恰恰得到了中、后期的金朝最高统治者的重视。

对于君王们一意崇文尚儒,一些女真军事贵族早就产生了强烈的不满情绪。一天,金世宗正在与诸王、大臣赋诗唱和,著名军事家完颜兀术的儿子、武将完颜伟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不满,闯进去叩首直言,说:

我国起自漠北,君臣将帅凭借着强大的武力与雄才伟略,得以灭辽吞宋,诸番惧服。近年来,辽、宋亡国遗臣,以华文丽采败坏我们的淳厚土俗,不能不引起应有的警惕。当前,南宋志在恢复,蒙古更不受调役,西夏亦复屡次犯边,而本朝的军威与武备,已经大不如往时。可是,皇帝却从来不谈论兵事,把战将们抛在一边,认为同这些人无话可说;只是让文士们朝夕守在身旁,难道要靠那些整天玩弄诗词的人去上阵杀敌吗?

这一席酸中带苦的悻悻之言,充分暴露了一些军事贵族久积胸臆的愤懑情怀和忧患心理。

金世宗号称中兴令主,在旧代史书中有“小尧舜”之誉。尽管其中不无溢美的成分,但此后的二十余年,确曾出现过治平景象。当然,里面也隐伏着深重的危机,晏安鸩毒,军无斗志,正在逐渐成为金朝中、晚期的不治之症。世宗之后,整个国运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一个带有规律性的历史现象,就是:颓势一经形成,便如病人膏肓,不但无法逆挽,而且总是愈演愈烈,直到最后彻底垮台。

回过头来看,当日女真贵族从本集团的切身利益出发,种种忧虑和不安都不是无谓的。尽管以他们所处的社会时代和认知能力,不可能解读深藏其中的文化价值哲学的底蕴和社会历史发展规律,但直观的感觉在提醒他们注意:作为胜利者,女真贵族集团在充分获取、享用汉、辽文化硕果的同时,也在吸收这两个封建王朝的消极、腐朽的东西,而把本民族所固有的健康质素渐渐地丢掉。此之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者也。

是的,从茫茫塞野的“弓刀夜雪三千骑”,到繁华都会的“灯火春风十万家”,对于一个世代生长在艰苦环境中的质朴的民族来说,无疑是十分严峻的生存考验。作为统治集团利益的代表,他们当然不能忽视这样一个至关重大而又无法回避的课题:在政治制度、民族素质、文化情境、社会心理方面,如何割除腐败、奢靡的肿瘤,振作民族精神,克服晏安积习,保持本民族所固有的优势?

女真人的全盘“汉化”,彻底改变了其传统的生活方式,养成他们骄惰奢靡、晏安逸乐的生活作风,从而使这个一度生气勃勃的民族最终走向衰落。正如金世宗对臣僚所说的,山东、大名一带的一些军事贵族,骄纵成性,本人不亲稼穑,也不让家人从事农作,而是全部交给汉人去耕作,坐取租金而已。富裕之家尽服纨绮,酒食游宴,而生活尚不富裕的也争相效仿。有的则“种而不耘,听其荒芜”,甚至靠出卖奴婢和土地来维持其寄生生活。即使是生活在金源内地的女真人也同样染上了懒惰奢靡之风,“宗室子往往不事生业”,而女真官僚“随仕之子,父没不还本土,以此多好游**”。

女真人的全盘“汉化”,彻底销蚀了其传统的尚武精神,使得这个昔日强大无比的马上民族,在蒙古人的铁蹄下变得不堪一击。当日以二千五百人起兵的完颜阿骨打,仅用了十一年的时间,就将辽、宋两大帝国彻底征服。那时的女真人何以如此强大?《金史兵志》上说:“原其成功之速,俗本鸷劲,人多沉雄,兄弟子姓,才皆良将,部落保伍,技皆锐兵。”然而,仅仅三四十年之后,随着南迁内地,女真人就渐渐浸染了中原浮靡骄惰的积习,而尽失其昔日的勇锐。女真人的“汉化”,从根本上改变了他们昔日的好战精神和勇敢无畏的性格。宋人对此做过比较:

金人之初甚微,……当时止知杀敌,不知畏死,战胜则财物、子女、玉帛尽均分之,其所以每战辄胜也。今则久居南地,识上下之分,知有妻孥、亲戚之爱,视去就、死生甚重,无复有昔时轻锐果敢之气。

更有甚者,是到了金朝晚期,宣宗完颜珣经受不住蒙古铁骑的袭击,从燕京仓皇逃窜到汴京。像当年的宋徽宗一样,整日间醉生梦死,纵情声色,倚红偎翠,笙歌不绝,似乎强敌的威胁根本就不存在。主荒于上,臣嬉于下,把一个好端端的江山弄得一塌糊涂,不但武备虚弱不堪,而且,文治也无从谈起。

女真人从尚武到不武的转变,给大金王朝的国运兴衰带来了决定性的影响。借用一句元人的话来说,就是“金以兵得国,亦以兵失国”。

人,既是社会文化的创造者,也是社会文化的制成品。一方面,人们在社会生活中不时地接受一定文化的传播,又必然不时地摈弃着某种文化;另一方面,人类创造的文化,无一不包含着自我相关的价值、功能上的悖谬,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地做反向的运动与转化。这种文化上的悖论,似乎有意地开人类的玩笑一创造的结果、最后的效应,恰好同原初的愿望悖反。

这里,我想到十九世纪初发生在欧洲的一则轶事。在沙皇亚历山大的亲自率领下,帝俄军队与奥、普等反法联军一起追击拿破仑的部队,驰骋在欧洲大地上,并以胜利者的身份进驻巴黎,算是彻底打败了法国。可是,当俄军撤离法国凯旋时,人们却惊奇地发现,这支军队已为被征服的土地上的新的思潮所濡染。战士们回到俄国,见到城乡中依然盛行着农奴买卖制度和残酷的肉刑,不禁为之义愤填膺,纷纷起来抗议。这又是沙皇亚历山大始料未及的。

类似问题也出现在蒙古帝国。开国的成吉思汗大帝,武功赫赫,横扫亚欧大陆,那该是何等强盛啊!可是,几代传承之后,就一步步走向式微。蒙古军一旦住进繁华的农耕区,很快便在歌舞狂欢、酒肉征逐中败下阵来。不出百年,就腐败得将军拉不开弓,战士跑不动马,面对着汉族的起义军一触即溃,最后,末代皇帝只好从繁华的大都狼狈地逃回草原,逐渐地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成吉思汗及其子孙的光华夺目的军威,在人类古代战争史上,终于像彗星般一掠而过的事实表明,文化落后者是不可能长久保持武力征服成果的,到头来终将在思想上、文化上溃败于被征服者。

上述情况也说明了,弥漫于当日金廷上下的种种殷忧是无济于事的。某种文化世界一经被创造出来,便不以某些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而是作为一种超越自我的异己力量客观地存在着,它不为尧存,也不为桀亡。这里反映了一种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金章宗完颜璟是他的祖父金世宗在世时亲自指定和培养的继承人。完颜璟由金源郡王晋封为原王,操女真语人朝谢封。其时,世宗正在大力倡导保持女真旧俗,见状大喜,对群臣说:“朕曾诏命诸王习本朝语,惟原王习之最力,朕甚嘉之。”可是,正是这个原王,即位后,大倡文治,崇尚儒雅,整天谈经论道,寄兴吟哦,每当发现群臣中工于诗文者,必定记下姓名,拔擢到要害部位;正是这个原王,推行汉化最坚定,也最见成效;正是在他当政时期,最后完成了女真社会的封建化;也正是这个原王,像宋徽宗一样醉心文艺,偏好宋徽宗的痩金体,书法专学徽宗,笔迹酷似,以至后人难分彼此。因而宋人传说:金章宗的母亲,原是徽宗一位公主的女儿。所以,章宗“凡嗜好书劄,悉效宣和,字画尤为逼真。金国之典章文物,惟明昌(章宗年号)为盛”。

女真汉化,亦即封建化的进程,直接推进了金源文化的发展。不过几十年时间,就从建国之初尚无文字,发展到大定、明昌之际文化上的巨大跃迁,以至自立于唐、宋之林,以文治见称于史册。有金一代,不仅诗词创作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而且,院本、杂剧与诸宫调也在后来的文学史上放出了异彩,为北曲和元人杂剧的发展与繁荣创造了条件。通过异质文化的融合渗透、优势互补,更使多元一体、具有丰富内涵的中华文明获得了不断发展的契机与活力,形成了兼收并蓄,集多种民族文化之长的完整体系。

金人侵宋是野蛮的,非正义的,它给中原大地带来了一场灾难。而中原文化与北方文化的融合,却主要是在战争过程中实现的,战争的胜利者在征服敌国的过程中接受了新的异质的文明;这种新的文明最后又反过来使它变成了被征服者。从这一点来说,却又是文明的征服。诚如马克思所说,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这是一条永恒的历史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