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问题儿童”,常常是正常儿童,只是因为成人的某种偏见而对某些特别的孩子贴上标签。而且,恰恰是所谓问题儿童,他们的身上可能蕴涵了人类的最宝贵或最高贵的元素。
1.“网瘾”有什么不好
那么多人(主要是儿童)喜欢网络游戏,他们依赖网络,沉迷于网络游戏,他们因此而被称为“网瘾”儿童、“网瘾”少年。
我个人也反对儿童过于依赖“网络游戏”,我反对的理由是:那样会耽误正常的生活和学习。儿童把过多的时间和精力用于网络游戏,必影响他们的学习成绩,对于这一点,我是相信的。我反对儿童过于依赖“网络游戏”的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真正有游戏精神的游戏不是现代网络游戏,而是躲猫猫、跳绳、射击、骑马、摔跤、格斗、打球甚至玩桥牌等古典游戏。我建议家长让孩子以古典的方式展开学习生活,我也建议家长让孩子以古典的方式展开游戏生活。
但我并不因此而鄙视“网瘾”儿童,甚至觉得,在中国当下的教育制度中,只有那些有“网瘾”的儿童,才是真正幸福的儿童。当我这样说时,我的假设是:最幸福的人,是那些有游戏精神的人。如果家长没有引导孩子以古典的方式展开学习生活或以古典的方式展开游戏生活,那么,孩子拥有网络游戏的生活,也好过那种没有任何游戏感的乏味的生活。
家长和老师之所以厌恶有“网瘾”的儿童,只是因为“网瘾”会影响他们的考试成绩。另外,也因为“网瘾”可能会导致孩子废寝忘食而影响身体的发育。可是,如果换一个标准,以儿童的幸福生活为唯一的标准,那么,有“网瘾”的儿童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悲惨。相反,那些既没有“网瘾”又没有别的游戏生活的儿童,他们的童年才是真正的“悲惨世界”。
那些长久地生活在现实之中的成人,看到儿童对那些虚拟的、虚幻的、虚构的网络游戏那么感兴趣,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幼稚、低能。但是,所谓游戏、所谓幸福生活,恰恰就在于这些人们是否有能力过一种可能的生活。那些从来不知可能的生活、虚构的生活为何物的人,从来就是不幸的人。而这些不幸的人一旦以自己的现实感为幸福的唯一标准,就会指责、鄙视那些有游戏感的儿童。
儿童之所以对网络游戏感兴趣,恰恰因为他们懂得虚拟的生活以及类似的想象的生活、观念的生活、可能的生活的魅力和意义。从这一点来说,那些有“网瘾”的儿童,是真正理解懂得“可能的生活”、“观念的生活”、“想象的生活”的人。
鉴于“可能的生活”、“观念的生活”、“想象的生活”对人类的幸福生活如此重要,由此可以认为,成人并没有资格教育儿童,相反,成人需要向儿童学习。也许,正因为如此,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意大利儿童教育家蒙台梭利才愿意提醒人类:“儿童乃是成人之父。”
我个人之所以理解那些“网瘾”少年,乃因为,我也在过一种类似“网瘾”的生活。我喜欢现实生活中某些比较美好的事物,包括美好的身体和美好的精神。但是,我更喜欢非现实的观念的生活,比如一本书、一部电影。我的日常生活就是读书,或者看电影。如果没有讲座任务或教学任务,我每天读书的时间大概在10个小时左右。读书累的时候,偶尔会看电影。在那些没有阅读兴趣的人看来,长期沉湎于书本,也许是一种疾病。正如,他们把长期沉湎于网络游戏,视为一种疾病。
只有喜欢读书的人,才能真正理解阅读的幸福。只有那些有所谓“网瘾”的少年,才能真正理解网络游戏的欢乐。
因此,我并不认为“网瘾”有什么不好。我对“网瘾”少年唯一的建议是:既享受那种纯粹娱乐的、消费的网络游戏,也需要适当考虑自食其力的责任。网络游戏是纯粹的娱乐,它是消费性而非生产性的,它不能带来世俗的功利的产品并以此来养活自己。
如果有“网瘾”的青少年同时也能在网络游戏中自食其力,养家糊口,我就觉得那样的网络游戏没什么不好,甚至很好。如果自己不能克制对网络游戏的依赖,那么,采取一些比较可行的办法,暂时离开网络游戏,也是可考虑的策略。
总体而言,人们可以把网络游戏看做一种危险或冒险,但不必鄙视这种危险和冒险。大量的幸福生活,恰恰来自某种危险和冒险。
对于那些所谓“网瘾”少年、所谓“网瘾”儿童,我的总体建议是:
第一,不鄙视“网瘾”,不把“网瘾”视为疾病,但,最好在网络游戏之外,开发另外其他的游戏。不必把自己的幸福生活限定在一种游戏之上。人类已经开发了大量的美好生活和美好游戏,也还有大量的美好生活和美好游戏等待被开发,网络游戏只是游戏之一,不是全部。为了更幸福、更欢乐,需要寻找更多更新的游戏。
第二,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但无论选择何种生活,都必须守住一个底线:成为自食其力的人并因此而成为有人格、有尊严的人。只要一个人能够自食其力,他就是有人格、有尊严的人,他就有权利不被任何人指责。
第三,为了实现自食其力的生活,青少年需要适当节制网络游戏的冲动,即便不能成为考试成绩第一名的“状元”,至少需要做到“60分万岁”。如果连60分都做不到,最好做出一个壮烈的选择——暂时休学,亲自打工,用自己挣来的钱去过一种游戏的生活。
孩子如果能够完成基本的学业任务和家庭劳动,那么,他就有玩游戏的权利。如果不能自食其力而只是沉迷于网络游戏,这才是可耻的。
家长如果能够在孩子3岁前后就开始带领他过远离电视、远离网络的生活,让孩子过古典的自然的生活,那么,他的孩子就永远不会沉迷网络游戏。
如果还有人追问,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看待“网瘾”少年?我愿意再次重申:最幸福的人,是那些有游戏精神的人。如果家长没有引导孩子以古典的方式展开学习生活或以古典的方式展开游戏生活,那么,孩子拥有网络游戏的生活,也好过那种没有任何游戏感的乏味的生活。
2.我对“早恋”的态度
不存在“早恋”这个词语,因为没有人能够给早恋提供一个年龄的界限。小学生谈恋爱叫早恋吗?或者,中学生谈恋爱叫早恋吗?只有大学生谈恋爱才不叫早恋吗?就我所知,某些大学管理者仍然不愿意看到大学生谈恋爱。我理解中小学老师和家长害怕学生“早恋”的苦衷,但绝不赞成所谓“青苹果”的欺骗。总是有心理辅导教师对早恋的学生说:“青苹果是涩的。”如果说小学生是“青苹果”还可以理解,如果说中学生尤其是高中生仍然是“青苹果”,我认为那简直是欺骗。一般而言,高中生的生理发育已经趋向成熟,是将要成熟或已经成熟的苹果。不赞成中学生谈恋爱就罢了,只看重知识不看重感情也就罢了,不必拿“苹果”说事。
即使不必提倡恋爱从小学就开始,但至少应该从小学就开始有正式的或非正式的“情感教育”课程,包括爱异性和爱一切他人,从初中开始,就应该为孩子提供必要的“性教育”课程。
性教育是需要的,但最好以艺术的方式,而不必做成**裸的生理学或**技术学。在孩子尚未达到“**”的年龄之前,没有必要给孩子普及“**”的知识。给小学生提供具体的性教育,会刺激他们对性的好奇。对于没有性好奇而强硬地给他们普及性知识,相当于让孩子吸食“性激素”。最好在孩子追求异性的时期为孩子提供性教育。由于孩子追求异性没有统一的时间表,并非所有孩子只在初中才开始追求异性,也并非所有孩子在小学高年级就开始追求异性。所以,性教育最好显示为“个别化教育”。可以采用漫画的方式提供“性教育”,但漫画最好接近“科学”而不是“夸张”、“变形”。如果有关性教育的漫画过于“夸张”、“变形”,将引起孩子更多的误解和错误的想象。
我不鼓励所谓“早恋”。曾经有一位朋友在讲座中很委婉地“鼓励”中学生早恋,立刻引起听众的反感。在中国,家长和老师普遍只接受如何防止“早恋”的讨论,几乎不愿意接受如何为孩子提供“情感教育”以及如何让孩子学会与异**往的讨论。
我只是坚持,爱的生活是整个动物界最美好的生活。猴子、老虎、狮子等动物似乎从来没有“早恋”的倾向,动物界的父母似乎从来不为孩子“早恋”问题担忧。在比较原始的民族,父母也从来不担心孩子早恋会影响他们的身体发育以及智力的发展。
我不愿意轻易说“有花堪折直须折”,那样太悲壮,接近是“一次性消费”。但是,男孩和女孩的身体与心理最适合谈恋爱的年龄,估计是在中学阶段。无论心理还是身体,那是适合谈恋爱的年龄。事实上,不少孩子进入大学时,脸上就有了皱纹。如果认定大学生谈恋爱才不叫早恋,那是否意味着,只有等到脸上有皱纹了,才有谈恋爱的资格?
父母和老师对待学生恋爱的态度,显示出一个国家和民族发达的程度。如果说,中国目前处于“不发达国家”的状态,因此,对学生的“早恋”问题需要考虑国情,这是我愿意承认的。从美国、瑞典等国家的学生交往来看,小学谈恋爱在家长和老师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中学生如果没有异性朋友的追求,无论男女,都会感到没面子。
有学者指出,美国发生的多起恶性校园枪击案,与凶手的爱情受挫导致心理变态有关。比如,韩裔美国学生从暗恋到仇杀异性,就是明显案例。美国学者甚至建议亚华裔子女重视恋爱教育。[1]如果从小不重视情感教育和情感磨炼,孩子长大后,就经受不住恋爱的挫折。遗憾的是,现代教育制度尤其是现代考试制度催熟了一批知识的巨人和情感的低能儿。
如果还有人追问,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对待孩子的“早恋”问题,我愿意再次重申:第一,即使不必提倡恋爱从小学就开始,但至少应该从小学就开始有正式的或非正式的“情感教育”课程,包括爱异性和爱一切他人。从初中开始,就应该为孩子提供坦然的、科学的“性教育”课程。既让孩子了解“性”的美好,也让孩子了解“性”的危险。第二,给孩子提供一个温暖的家庭环境,只有那些夫妻关系混乱、家庭生活异常的孩子才容易发生所谓“早恋”,只有那些在家庭生活中找不到爱的孩子才容易发生所谓“早恋”。如果一个女孩在家庭中享受了足够的父爱,她就不会因为某个男孩轻轻触碰她的头发而发生触电般的兴奋和战栗;如果一个男孩在家庭生活中感觉足够的天伦之乐,他就不会轻易在别的地方寻找慰藉和温暖。第三,在孩子小的时候就尽可能带他游览外面的世界,让孩子开阔眼界,让孩子从小积累“一览众山小”的高峰体验。视野开阔的孩子会逐步领会:只有那些有见识的、视野开阔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美好的事物;只有那些视野狭窄的人在说话或做事时才会容易走极端;只有那些没有见识美好事物、从来不知道何为高贵生活的孩子才会容易发生所谓“早恋”。不过,鼓励孩子旅游的同时,最好让孩子通过阅读和思考形成自己的判断,也只有建立在阅读和思考之上的旅游才使人增长见识。要不是这样,旅游就只有一个功效:用来满足傻瓜的好奇心和虚荣心,如爱默生所言,“旅游是傻瓜的天堂。”[2]“由于缺乏自我修养,所以人们便迷信旅游。”[3]
3.如何面对“自闭儿童”
1943年,美国精神科医生L.Kanner第一次对自闭症进行描述,并为之命名。半个多世纪以来,人们仍然无法确定自闭症的真正原因。有人认为自闭症由生物因素引起,有人认为是父母教养方式不当。
自闭症也称孤独症,一般被视为“发育障碍”,主要包括语言发展障碍、社会交往障碍、兴趣范围狭窄等。一般自闭症倾向是在婴儿期或幼儿早期出现,通常在三岁前,就能明显地观察到自闭症儿童具有的行为特点。比如,较少或不会与人有目光或身体接触,语言发育缓慢,说话含糊不清,对抽象词语难以理解,难以用手势、表情和姿势等表达自己的思想;难以融入社会生活,通常一个人沉默不语或自娱自乐;行为呆板,常出现刻板动作,兴趣范围狭窄、单一。这些症状成为美国精神病协会编写的《精神疾患的分类与诊断》和国际疾病分类的自闭症儿童诊断标准的基础。为了帮助自闭症儿童发展生活自理能力,更好地融入社会,一些医生、教师或心理学研究者尝试了各种方法。这些方法总体上分为两种类型:一是“治疗”模式;二是“教育”模式。
以往,人们通常从“治疗”的角度推进自闭症儿童的社会化,普遍认为自闭症本身是一种身体缺陷和疾病。结构化教育模式是对治疗模式的批判和调整。
不过,无论是治疗模式还是结构化教育模式,其共同的思路依然是将自闭儿童视为有待改善的“问题儿童”甚至是“有病儿童”。真正需要考虑的新思路是:自闭儿童需要被视为具有独特的人格特质的儿童,他们只是平凡人之中的一个少数的特殊群体。为自闭症儿童提供教育,不等于治疗、治病,因为自闭症本身也许并非某种“疾病”。自闭症儿童只是在认知、能力上有别于大部分人,他们可能具有比常人更大的发展潜能。甚至有学者认为,没有必要让自闭症者学习良好社交技巧,没有必要让自闭症者努力读书,也没有必要让他们接受治疗,变成正常人,并获得大学学位来补救自己的缺陷。只要自闭症人士不伤害他人,能够独立谋生就行了。自闭儿童并不一定要成为非自闭症者,他们也并不一定要过世俗的“社交”生活。他们需要的是人们包容他们的社交障碍,减少他们的社交压力,尊重他们特有的生活方式,培养他们的长处,使他们的长处成为谋生的技能。[4]
也就是说,即便为自闭儿童提供教育,即便推动自闭儿童社会化,他们需要的首先也并非改变或改善,他们首先需要的是被理解和被敬畏。他们的独特之处尚待发现,他们的特长尚待发挥。他们的独特与特长一旦被发觉和维护,他们同样能够利用自己的技能和特长展开独特的生活,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
更重要的是,轻度的“自闭”不仅不是某种疾病,相反,它是人类的美好生活的基本需要。在以“躁动不安”、“心浮气躁”为特征的现代社会中,适度的“自闭”即便不是拯救现代社会的唯一出路,至少也是一个悬隔杂念、维持宁静的重要方案。如果说人的最宝贵的元素是纯粹的“赤子之心”,那么,为了保护人的“赤子之心”,为了重新恢复人的直觉和相关的智慧,教育需要使受教育者学会与喧闹的世界保持适度的距离,用淡泊将世俗的世界悬隔,以宁静的修炼生长新的智慧。真正的智慧诞生于类似“自闭”状态的宁静之中,智慧诞生于空灵的直觉、直观和顿悟,而并不来自循序渐进的积累,更不来自热火朝天、斤斤计较的“交际”。[5]
[1] 感兴趣的读者可在网上搜索和阅读有关《亚华裔子女应融入美国学生早恋主流》的资料。
[2] [美]爱默生著,蒲隆译:《自立》,41页,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
[3] 同上,34~35页。
[4] 感兴趣的读者可在网上搜索和阅读陈毅雄的《超越疗愈自闭症》。
[5] 有关自闭症患者的“美好生活”的详细讨论参见刘良华:《教育现象学的观念》,《教育研究》,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