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性本色的探讨是古往今来多少哲人反复思索的话题,宋代理学家深信人的心具有控制自己感情的绝对能力,他们自负地断言世人只要时时不忘静心自省,修身立德就能洞悉人生的奥秘,就能超然于一切事物之上,克胜任何不利之境。他们把人纯粹作为一根木材,可笑的以为只要加以匠艺,就能做出规范的器具。他们不知道生活的艰难会使人失去自我的控制,对自我的约束。在三餐面前,一切饱食终日下挤出来的对世人的哲学教诲就会显得那么无知。
对于我来说,对于这个深知自己的苦难命运的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我健康的生存还要重要,尤其是我发现凭我打工赚来的钱可以满足自己的肚子需要,不必再为三餐苦恼后,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其他什么原因而放弃这对我无比重要的工作岗位的。况且,学习和读书也只是用来锻炼和培养我将来谋生的手段,既然两者目的一样,我又怎会因为这些所谓的规章制度而让现在的自己受饥捱饿呢?更况且,我从小学到高中从来就没有把学校的规矩当回事!
堂而皇之的大道理我懂,可我更清楚我的现实。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会存在。既然我为了填饱肚子就去打工,打工后我的肚子喂饱了,这对我来说就是绝对无比正确的合理,那么这个合理就必须坚定不移地存在下去,直到哪一天我可以不再为我的肚子发愁为止。
我知道肯定惹火了老师,老师不会善罢甘休,根据一般人性的战术分析,他将采取“杀鸡儆猴”。
但我无所谓!我要活下去就要吃饭,要吃饭就得工作,要工作就得旷课。我是不屑去申请什么特困生补助的。
我居然出名了!居然出名了!
张老师带着学生会的干部简直没费什么周折,就成功地将我人赃俱获。在同学们轻视的眼神里,我又一次忍受着张老师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教育。
如果仅仅是教育我,我绝对无话可说;但是当我破旧的衣着和这辆破旧的单车也成为这位穿着得体光彩照人的学生会干部讥讽的根据后,我就怒不可遏了!
换作别人,也许会更加自卑的低头认罪,忍受一切貌似谆谆教诲的逻辑灌输;但是我决不会在别人带着侮辱的语调如此这般教训我时不反抗!从来就没有!
“我说你这位同学——你穿得这么破烂骑着这么破烂的车,你还好意思出去玩?你不嫌给我们长大抹黑?!”这个带着金丝眼镜的小子似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冒着寒气的话语。
竟敢这么说我,我穿的破烂居然还关你的事!我的火已被熊熊点燃,我两眼怒盯这张白嫩的脸,“你这狗娘养的!你不上高山不知砍柴的难!”我厉声喝道,“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我穿的破烂关你鸟事!”
白脸被我的怒气吓愣了。
我也不管他们会把我怎么样,我转身推起车子,用力一踩,跨腿远去。
白脸为了挽回自己在我这个刚进校的新生面前丢的面子,张老师为了对这些尚不知校规如山的全体新生杀一儆百,学生会为了要在新生面前展示自己崇高的威望,一致要对我严肃处理,结果就把我作为典型上报了,随后就公开通报我的处分决定:严重警告并扣学分若干。
我一个新生刚入学两个月就受到学校处分,我出名了。
我很落寞,已经夜里十一点了。我躺在操场边的草地上,我很落寞。
刚才九点钟的时候,雯丽在黄秋雅的护送下来到寝室,那脸上的表情根本无视我欣喜若狂的样子,在我愚蠢地以为雯丽回心转意并暗自高兴地热情招呼她们坐下说话聊天时,她就站在门口冷冷地道:“算我看错你了!你这不争气的家伙!”
这不再娇柔不再温情的声音和着黄秋雅转身时扔下的那瞥得意的胜利的嗤笑的眼光,彻底地冰冻住了我的天空,这巨大的反差,这感觉上的强烈对立,这瞬间情绪上的寒热逆转,这饱蕴柔情的完全破灭,这神意离体般的强烈空虚,这百年情梦的骤醒,这痴痴等待的绝望,令我的思维凝结,令我的目光呆滞,令我的空气凝固,令我的灵魂漂浮。
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刺痛是完全不同于爷爷死去时的悲伤,永远忘却不了的回忆此刻也如毒药,深深腐蚀着我的心。那犹响耳畔的娇声笑语,那犹在眼前的如花笑颜,那犹入孤心的兰麝幽香,我今时才发觉,我竟然对雯丽是如何地眷想,是如何地依恋!
“哎,龙镔,是不是失恋了?”石伟想必是来打听和验证什么,从寝室里溜出来跑到操场上找到我,一开口就问道。
我别眼望去,嗯,五个来了三个,够齐心的。
五个室友里平日石伟和我说话多点,他就是长汉本地人,见我不答又问道:“怎么不是你那丽姐最喜欢你的吗?今天她怎么这么说?”
在这个时候对我讲这样的问题无疑是种错误,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不明智,可我怎么样都没理由把心中的不畅发泄到他们身上,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在关心我,虽然不免有探听秘密和隐私的八婆嫌疑。
“失恋就失恋呗,有啥好愁的!男子汉大丈夫,三千佳丽就在长大呆着,你还担忧没老婆?”山东人张海涛的脾气就是爽,豪气的道,“再说啦,你不才十五嘛,现在学校里的女生个个比你大上一大把,姐弟恋不适合你啦!龙镔,放心啦!将来你的多的是!”他顿了顿又道:“失恋有啥了不起的!老子初中就开始失,光高中就失过四次!妈的。就前天,我想约邬庆芬出来她还没肯,这有啥呢?!你看我,(他双手一摊)鸟事都没有!再找个目标不就得了!”
说得三个人大笑,北京人廖业哇声道:“好哇!初中就开始失恋!厉害!我还不知道你有这等光荣事!”
张海涛发现自己失言了,呵呵干笑几声。
雯丽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有一两次我曾远远地站在她的宿舍前面,看见过她的身影。我的来信也渐渐少了,我也觉得好象和乡亲、老师以及同学们没话说,说的也是些重复的话。
刘老中医给我汇了五百块钱,附言上交代我不要节省,长身体要紧。我就回信告诉他老人家我已经在勤工俭学,自己可以养活自己,我强调自己不需要他老人家的资助。我把钱又汇了回去。
我几乎是决然地拒绝了雯丽托人给我带来她父亲为我准备的生活费,我本就只是一个孤儿,吴家本就和我没什么关系,如果说我为什么先前接受而现在却拒绝的话,我想那可能是当时自己根本就把雯丽当成了未来的老婆,当成了填补我在齐爷爷逝去后的精神空白,雯丽成了我的精神依靠。可现在没有任何理由再让我接受他们的馈赠,现在和施舍无异。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极度的自卑,还是极度的狂妄,还是极度的无知,我只是想完全彻底地坚持守侯我要永远靠自己的立身准则。我这样做其实已经在无意中伤害到了很多善良的关心我的人们,我在很久很久以后才发觉我曾经是多么的错误。
满教室的同学们都神情专注于老师们唾沫四溅的讲课,一副极尽专心地接受着讲师教授们传道授业解惑的样子,我蜷缩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看着窗外悠悠流淌的白云在风的揉捏下变换各式各样图形,听着树叶枝杈间鸟儿七嘴八舌无休止进行的语言交流,我感觉不出这长汉的鸟和我们湖南的鸟儿叫声到底有什么区别,我觉得光从这些小鸟的叫声来看好象是没有任何口音上的地域差别,完全不比我们同学之间,每个人在和自己的老乡同学说话时都是南腔北调,让我听得莫名其妙,可他们每每准备和其他人交流时,立时就转换成精心仿造的北京口音,微微卷着舌,从唇齿的张合之中吐出自认为还过得去的普通话。人类真的比鸟儿复杂,光从语言上就可以证明。
我常常被他们当作笑料,我的塑料普通话被他们此起彼伏地研究着,也真怪,我对什么东西都接受得很快,可就是拿自己的口音没辙。石伟说我的英语的口语用惨不忍闻形容比较恰当,而我的普通话对他而言简直就成了恐怖的日本鬼子八格牙鲁哟西哟西,室友们还夸张地说他们需要以花费牺牲脑细胞的代价才能推敲出我的谈吐内容。还有一个同学居然还问我是不是少数民族,是瑶族,苗族,侗族,还是土家族!还有人甚至建议我一定要在元旦晚会上给大家表演一个民族节目,让大家也有机会来直接感受和领略我的少数民族风情。
山歌我是会唱,可怎么样也没有达到民族风情这个档次,而且也绝对没有他们满心以为具有的民族特色。
我乱七八糟地想着。我的大脑就这样把一切与别人统一的、不统一的,兼容的、不兼容的反反复复,天马行空着。
其实只有石伟知道我为什么老翘课,这个贼儿精的家伙在结合我的用钱、分析我的伙食、参考我的打扮之后就推断出我肯定是出去弄钱去了,我甚至知道他准曾怀疑过我是不是去捡破烂,虽然他犹豫再三,没敢这样子问我,但我肯定这家伙这么想过,因为他在操场上曾对我谈过他们家附近有很多城市的流浪者捡破烂。我恶狠狠地盯着他,他呵呵讪笑着,不敢继续胡说八道了。他把我当成一个小弟弟,对我很好,时不时给我带来一些好吃的,他妈妈做的油酥卷味道真棒,我在他试探性的刺探之下就告诉了他外出打工的事实。
如果不是他的劝阻和建议我肯定还会顶风作案,继续执行我那不可轻易更改的作息时间。处分出来后,我觉得他说的也是,就放弃了中午的钟点。
可我并没有把他当作是我的朋友,在我的眼里,朋友这个崇高的字眼离我太遥远,他只是我的同学,只是我的室友,就和张海涛廖业他们一样。
我知道齐爷爷说过妈妈就是长汉市人,妈妈在这里长大的,也在这里遇见了爸爸,然后就跟随爸爸来到了山城来到了熊山,也就生下了哥哥和我。二十年的时光过去了,而今却只剩下我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我不知道爸爸妈妈哥哥还有齐爷爷在九泉之下是怎样生活,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那儿看着我,我经常用搜寻历史过去的眼睛凝视着这个城市的每一块砖石每一棵小树每一条街道以及街道上的每一个存在或者消失了的脚印,我痴痴地在想:这里,妈妈来过吗?这条路,妈妈走过吗?这片土地,在二十年前,爸爸妈妈有没有依偎在一起注视过?
人就是习惯的动物,这是我总结出来的哲理。人对很多东西习惯后,就不思改变。我习惯了读书习惯了打工就不欲动笔;我习惯了每天的怀想,就不愿深思自己的未来;我习惯了在书本里逃避我龙家的命运,我就在现实中变得郁郁寡欢。
马哲的单一理论和绝对真理般的论断让我无法和现实的表象挂上钩,我苦苦翻寻着品味着思索着黑格尔、尼采、康德、培根、叔本华等等哲学巨人的逻辑与理论理由;对讲师教授们照本宣科的反感,对专业课的枯燥乏味,对学校老师们一网打尽的厌恶,一切只使我迫切的想要逃离。我不断地试图在图书馆里那浩瀚的书海里找到令我安心和平静的书籍,开始了我的逃避,建造着我独享的精神乐园,我不知不觉也变得如柏拉图般的无聊,学会了象阿Q那样,为自己找来自我的精神安慰。
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爱情,我疯狂地眷恋着书本。于是书本这种记载着历史、哲思、故事等等千百年的文化积淀,就这样成为了我的小狗豹子,就这样成为了我的雯丽,就这样成为了我至爱一生的齐爷爷。
我曾无尽伤感地在一篇短短的散文里这样写道:我的心谴责着我:“为什么不让我拥有一朵花?”
我忙答道:“心啊,我不知去那里采撷,虽然世上有许多,可没有你要求的经典。”
心轻蔑地讥笑:“那你就永远去聆听你的天籁,去看你的星星吧!”
我冷汗涔涔而下:“这是冬天,天地的芳菲都尽了,极地的风已把生命冷藏。”
心已怒:“你难道不能用你的火热把这天地解冻?”
我两泪欲下:“这里是荒原呵,我已知的不是我所求,我所求的我却未知。”
心倦倦而语:“若还没有我的花,我就将逝去了。”
可是,我的心呵,你要的花有没有生命?
在荒原的世界里你被现实奴役,你幻想着桃源般的国度,穿行在落叶的歌里,可你终归只是流浪在梦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