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濞等的借口说来就来。
当上了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一心要削藩的晁错开始小试他的牛刀。晁错首先派人在各个诸侯身上到处抠错。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查到赵王刘遂犯了一个案子,上报皇帝,皇帝下令削了赵国的常山郡;他又抓住了胶西王刘卬卖官卖爵的把柄,皇帝又下令削了胶西王的六个县;他还查到楚王刘戊在景帝二年(公元前155年)来长安为薄太后守孝的时候,晚上睡了跟自己一起来的妃子,晁错判定这是“大不敬”的罪过,让皇帝下令砍刘戊的头。
其实这些算什么罪?卖官卖爵的事情也不是他胶西王兴起的,刘启的老爹汉文帝刘恒才是始作俑者。在那样一个年代,刘戊作为一个诸侯,不过就是在守孝期间睡了自己的女人,顶多算是不道德,怎么就犯了死罪呢?但不管怎么说,晁错最后虽然没能杀掉刘戊,却借这件事情让皇帝下令削了楚国的东海郡。
捏完一圈软柿子之后,晁错觉得有了皇帝的支持,诸侯们都是案板上的肉,任他宰割。他信心大增,准备动一个硬的试试。
晁错要动的这个硬的就是刘濞。
晁错关注刘濞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早在刘恒当皇帝的时候,晁错就三番五次地上疏检举刘濞的过失,请求文帝削减吴国的封地,但刘恒都没有接受,这让晁错内心很不爽。晁错好不容易熬到自己的学生当了皇帝,试探性地动了几个诸侯的封地,也没见他们敢公然反对,他就更不客气了,开始对刘濞下手。
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御史大夫晁错再次建议皇帝削藩,而且点名要削吴王刘濞的藩。晁错是这样上疏的:
当年高皇帝平定天下后,因为自己的兄弟少,儿子年纪又小,他只能把地盘分封给众多同姓的诸侯。别的不说,齐国有七十多座城,楚国有四十多座城,吴国有五十多座城,这三个诸侯的地盘就占了天下的一半。吴王刘濞因为当年太子的事情就诈病在家,不来朝见先帝,这在古代是杀头的重罪,但先帝仁慈,不忍心查处他,还赐拐杖让他在家里好好休养。先帝这是多么宽厚、仁德啊!可刘濞非但不痛哭流涕改过自新,反而越来越骄横霸道,每天在吴国铸私钱、卖私盐,还诱使天下的罪犯逃到吴国去帮他作乱。对付这种人,陛下就应当削减他的地盘,反正现在刘濞的情况已经很明了:削他会反,不削他也会反。如果陛下现在就动手削减他的地盘,他反得虽快,但是他没准备,这样造反带来的危害小;如果不削,他反得虽慢,但到时候他准备好,造起反来危害就大了。
晁错以前不是没向文帝刘恒提过削藩的建议,刘恒也未必不想削藩,可他还是几次否决了晁错立即实施削藩的要求。或许是刘恒没有想好用什么样的办法削藩,但他是一个政治家,知道作为政治家在考虑一件事情时,除了要考虑该不该做,还要考虑什么时候做、怎么做。和老谋深算的刘恒不同,年轻的刘启至少在这件事情上看起来不像一个政治家,他一看晁错讲得很有道理,就准备着手削藩的事情。
刘启把晁错的上疏拿到朝廷上讨论,让晁错公开阐述自己的观点,还让大臣们跟晁错讨论一下。晁错也不推辞,先是高谈阔论了一番削藩的理由,然后清了清嗓子,朗声抛出自己的观点:“眼下诸侯们是‘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
现在大家都知道皇帝是支持晁错的,又有申屠嘉的前车之鉴,哪有人敢再去跟他争辩什么。也有几个不同意削藩的,比如太后的侄子窦婴。他是一个有办事能力的人,但他并不以口舌之利见长,也说不出什么明确的反对理由来。
直到廷议结束也没有人能驳倒晁错,这让刘启很高兴:“看来老师是正确的,既然如此,我明天就削他刘濞的藩。”
其实,即便大臣们敢跟晁错争论,也会掉进晁错的陷阱中。“削之亦反,不削亦反”的事情除了让时间去证明,当时的人怎么去证明真伪?窦婴过分纠结论点本身,掉入了晁错的套中。这就是晁错聪明的地方,但这也隐藏了晁错致命的失误。当时只要有人跳出来反问他一句话,晁错可能就傻了,也许皇帝依然会削藩,但削藩后的事情会完全不一样。
这句话就是:“我承认你的观点没错,诸侯们是会反。但请问,削了以后,他们反了怎么办,刘濞真反了怎么办?”
晁错是不知道怎么办的,但刘濞知道怎么办。对刘濞来说,情况是反之亦削,不反亦削。可如果削藩是皇帝自己提出来的,诸侯们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自己的地,他爱怎么削就怎么削,是削成方的或圆的还是多边形的,那还不是皇帝自己说了算。但晁错提这个就不合适,诸侯们就可以说他把持朝政,欺负皇帝年轻不懂事,离间皇家的感情,是乱臣贼子。而刘濞作为皇帝的长辈、国家的忠臣,自然要站出来为皇帝清理身边的奸臣。
刘濞等的就是这个借口,现在他不用再坐以待毙,而是可以奋力一击,顺便算一下当年他儿子的旧账!
清君侧,反了!不对,上了!嗯——好像也不对,反正就是来了!
刘濞得到廷议削藩的消息,马上就开始计划起兵造反。即便有了说得过去的借口,刘濞也没有一味蛮干,而是主动联络因为被削藩而心怀不满的楚王、胶西王、赵王。尤其是胶西王刘卬,他是刘濞外交公关的主要对象,原因是胶西王这个人体格强壮、好勇斗狠,喜欢带兵打仗,全身上下一股子蛮劲在诸侯里面是出了名的。简单地说就是,这个人胸肌大而无脑。
果然,刘濞的说客到胶西国和刘卬一接上头,拿出“清君侧”的幌子,刘卬便欣然答应起兵响应刘濞。就这样,刘濞还是不放心,他又乔装打扮亲自到胶西国和刘卬签订了攻守同盟的协议,还约定一旦事成,他们两个平分天下。这下刘卬更是格外卖力,他又联系了胶东王刘雄渠、齐王刘将闾、济北王刘志、济南王刘辟光和菑川王刘贤,准备和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赵王刘遂一起组成九国联军,去修理一下刘启和晁错这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师徒。
万事俱备,等刘启削藩的诏书一到吴国,刘濞马上就翻脸了。他把奉诏前来的使者砍了,又把朝廷派到吴国的官员们统统抓起来杀掉,然后向吴国全国发布动员令:“我今年六十二岁了,还亲自挂帅领兵出征,我的小儿子今年才十四岁,也在军中充当马前卒,现在国中年纪比我小儿子大又比我小的,都要出征。”一下子在吴国召集了二十几万人。
收到刘濞起兵的消息,原本约定好的其他八个诸侯也准备行动。这时却发生了两个变故:一是之前答应刘卬的齐王刘将闾后悔了,他或是继承了自己父亲刘肥的懦弱,或是比自己的兄弟理智,觉得这事是不可能成功的,于是反过来派兵驻守齐国,不让其他国家的军队进出自己的地界;二是济北王刘志也后悔了,他托人转告刘卬济北国国都的城墙坏了,士兵们都在修城墙,腾不出人手来。但楚、胶西、赵、胶东、济南、菑川六个诸侯还是纷纷效仿刘濞,杀掉朝廷派到自己国中的官员起兵造反,史称“七国之乱”。
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正月,刘濞带领他的二十几万大军从广陵出发,气势汹汹地朝长安杀将过去。胶西王则率领胶东、菑川、济南四国联军先攻齐国,他们把临淄城团团围住,准备教训出尔反尔的刘将闾后再和吴、楚会师进攻长安;而赵王则派人勾结匈奴,准备伺机而动。
吴军渡过淮水后和楚国的队伍联合,又勾结了东越,这下刘濞的声势更加浩大,他充分展现了自己土豪的本色,向天下发布公告:“凡是活捉或杀死汉军大将的,赐金五千斤,封万户;列将,三千斤,封五千户;裨将,二千斤,封二千户;官职二千石的,一千斤,封千户;官职千石,五百斤,封五百户。如果有带兵投降或献城投降的,士兵超过一万人或城中户口超过一万,就等同捕杀大将;士兵或户口五千,如同列将;三千,如同裨将;一千,如同二千石;其他的小官吏投降也有不等的封赏,而且赏赐是朝廷规定的一倍以上。”
这还不算,紧接着,刘濞告诉其他六国诸侯:“我吴国的钱遍布天下,可以说各位诸侯怎么用都用不完。如果你们那里有应该得到封赏的人,尽管告诉我,我一定、马上、立即把钱给你们送过去。”
怎一个“壕”[2]字了得!
一方面,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另一方面,由于朝廷准备不足,或者干脆说就没有准备,吴楚联军一开始势如破竹,一路杀到了梁国。要是吴楚叛军消灭了梁国,那他们下一步就准备西进叩关。这时候,长安城里的刘启和晁错都慌了。晁错毕竟只是个纸上谈兵的政论家,说白了就是个书呆子,平日里自认为秉持真理,与同僚谈及理论来头头是道、正气凛然,大有天下无敌的感觉,所以他整天在朝廷上嚷嚷“削之亦反,不削亦反”,仿佛他已经窥破了对方内心的黑暗,对方会因为受到道德的批判而跪伏在地不敢动弹。如果对手是君子,那这招可能有用,可一旦对手不讲道理,他就直接傻了。
当晁错嘴里批判的武器遇到刘濞手中武器的批判,就是秀才遇到兵,根本没有道理可讲。他心里大骂刘濞这个王八蛋不讲道理,可不管他急得再怎么跳脚,他口中的礼义廉耻根本无法抵挡刘濞的几十万大军。这时候刘启满头是汗地来问自己的老师:“为之奈何?”晁错就给自己的学生出了这么一个主意:“要不这样,你亲自带兵出征,我替你留守关中。”
这真是一个奇馊无比的主意!也只有晁错这种人才想得出来。要知道,他的学生不是一般人,是帝国的统治者,是万民之主,是皇帝。千金之躯尚且不坐危堂,何况是皇帝的万金龙体呢?而且在大臣们看来,削藩的主意是他出的,削藩的对象是他选的,现在出问题了他却让皇帝冒着生命危险去带兵打仗,自己安安全全地躲在后方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等皇帝在前线一旦有个闪失他好在后方有什么行动?这么看来,当初他极力主张削藩的动机就有问题,这一切是不是他早就预谋好的?
当然,晁错这种书呆子、理论上的巨人是不大可能有谋反篡位的野心的,他的想法其实远没有大家想的这么复杂。很简单,这已经是他能想出来的最好办法了,因为在读书人的眼里,皇帝率领的军队那叫王者之师,王者之师天下无敌嘛!
但经历过政治考验的大臣们可不这么想,晁错的言论马上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大家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虽然刘启没有说晁错什么,但脸色铁青。
这时候,汉初那些能征善战的功臣基本上都已经死光了,朝中那些将军谁真的有军事才能,刚当了两年多皇帝的刘启还真不怎么清楚,好在文帝临死之前已经给他预备了一个人选:一旦国家有急事,周勃的儿子周亚夫可以担当重任。
对父亲的临终交代,刘启心里也没有底,但这个时候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周亚夫就周亚夫,总不能真就自己出征吧?
于是,刘启第一次否定了晁错的建议,转而任命周亚夫为太尉,率军抵抗吴楚联军,周曲侯郦寄率军进攻赵国,老将栾布率军进攻围困齐国的四国叛军,最后刘启还下令召回了原来公开反对削藩的窦太后的侄子窦婴,让他做大将军屯兵荥阳。
晁错讪讪地回到家,很是不爽,又接着出他的馊主意。晁错认为袁盎曾经在吴国做过多年国相——诸侯的国相历来由皇帝亲自选派,除了帮助处理诸侯国事务,他们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替皇帝监视诸侯的举动——却从来没有提醒过皇帝刘濞可能造反,那他一定收了刘濞的贿赂。晁错觉得现在把袁盎抓起来,一审问就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了。
袁盎和晁错两人历来不和是满朝皆知的事情,早年两人地位差不多的时候就开始相互看不顺眼,甚至到了不能共处一室的地步:同一间屋子里,只要袁盎在,晁错就不进来;晁错一进来,袁盎立马就出去。后来晁错得了势,袁盎便没有好果子吃。晁错当了御史大夫之后便以袁盎收受吴王贿赂的借口找人彻查过他,还把袁盎定了死罪。当时刘启爱惜袁盎的才能,下令赦免了袁盎的死罪,但在晁错看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还是把袁盎赶出了朝廷,做了一个普通老百姓。
按理说,袁盎都已经是平头百姓,还能跟刘濞有什么勾结,晁错这样做无非是借机公报私仇。事情都紧急到这份儿上了,晁错还惦记着杀袁盎,这下连晁错自己的手下都看不过去了,他们表示反对:“大人,您这么做就不对了。如果吴王没有反,您把袁盎抓起来,是有可能避免他造反的。可现在他反都反了,再抓袁盎还有什么意义呢?况且以袁盎的为人,他不太可能会做这种事情。”由于部下的反对,晁错只好暂时作罢。
虽然没真把袁盎抓起来,但有这个打算就是晁错犯的致命错误。
袁盎是什么人?他在当时不仅以直言敢谏闻名,而且非常得人心,连丞相申屠嘉这样的人也把袁盎视为座上宾。当年袁盎曾经被选调去陇西做过一段时间的都尉,结果他的人格魅力使得陇西的士兵都愿意为他卖命。不同于晁错,虽然身居高位,在朝中可能也是孤家寡人,而袁盎尽管已经成了平民,但在朝中还是有很多朋友的。晁错要杀他的打算很快就被知情人告诉了袁盎。
狗急了还会跳墙,何况是人呢?尽管已经是庶民一个,但性命攸关之际,袁盎也不得不反击了。他找到大将军窦婴,希望托窦婴的关系进宫面见皇帝,想就吴王造反这件事情当面跟皇帝解释。
窦婴是袁盎的朋友,朋友相托当然没有问题,于是窦婴马上去见皇帝,说:“陛下,袁盎原是吴国的国相,吴国的情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现在我们正跟吴国交战,不如陛下亲自召见他了解下情况。”
这时候,刘启正在跟晁错商量军队粮草的调配问题,也正想找人了解下那个被自己打死了儿子、多年未曾与自己谋面的吴王刘濞究竟是何等人。不管怎么说,打仗嘛,知己知彼最重要,刘启立刻同意召见袁盎。
袁盎早就在宫门外候着了,一得到皇帝召见,他便急匆匆地进来,毕竟每秒钟都可能关系到自己的生死。
此刻刘启和袁盎的内心都是焦急的,也不用再客套什么。袁盎一进来,刘启开门见山便问:“现在吴国和楚国造反了,你觉得该怎么办?”
袁盎前一晚一夜没睡,早已把面圣时可能出现的情况和问题在心中默默寻思了多遍,可谓成竹在胸。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晁错居然在场。按以往的情况,晁错在场,袁盎早就背着手离去了,但此时他不敢也不能离开。多年来,第一次和晁错共处一室可能让袁盎浑身不自在,他沉默了几秒,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愤怒和不快,毕恭毕敬地回答:“他们是不可能成功的。”
刘启正为叛乱着急不已,见袁盎这样回答马上来了兴趣。他又问袁盎:“刘濞在吴国开山得钱,煮海得盐,富甲天下,肯定收买、网罗了很多人才,而且这个人隐忍了几十年,年过花甲才造反,肯定已经策划好一切,你怎么能断定他不可能成功?”
袁盎正色道:“陛下,刘濞是有几个臭钱,但真正的英雄豪杰是金钱能够收买的吗?而且,如果他网罗到身边的是真正的贤才,那这些人是不会赞同他造反的。所以,他收买的不过是一些地痞、无赖、亡命之徒而已,刘濞靠这些人怎么可能会成功?”
袁盎的话让刘启听了很高兴,他又望了望晁错,让晁错发表下意见。虽然晁错看到袁盎心里十分恶心和不爽,但就事论事,袁盎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对,于是他低着头不看袁盎,只回了一句:“袁盎说得有道理。”
两个素来不合的人在刘濞的问题上居然达成了一致,这让刘启感到既意外又高兴。他接着问袁盎:“既然你觉得刘濞的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那么计将安出?”
袁盎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上前一步,低声对皇帝说:“臣确实有办法,但这等机密越少人知道越好,请陛下遣退四下的无关人士。”
刘启见袁盎果然是有备而来,心里不免一阵激动,马上挥手示意身边的奴才们退下。这时候,晁错自恃是御史大夫兼皇帝的老师,又担心袁盎私下跟皇帝说自己的坏话,便装傻充愣,在一旁站着不动。袁盎一看该走的没走,转头毫不客气地对晁错说:“我接下来要跟陛下说的话事关国家存亡,做臣子的是没有资格知道的。”
晁错看了看皇帝,正想开口说什么,但刘启挥挥手让他暂时离开。无奈之下,晁错只好恨恨地盯着袁盎,不情愿地退到正殿旁的厢房里。
晁错出去后,刘启又一次问袁盎:“为之奈何?”袁盎担心晁错在外面偷听,赶紧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告诉皇帝:“现在吴楚两国布告天下,说他们刘姓诸侯的土地是当年高皇帝封的,本来大家相安无事,现在是晁错从中捣乱,整天惦记着要削他们的地盘,所以他们才造反。他们造反的借口不是要推翻陛下,而是要干掉晁错,恢复他们原来的封地。”
“既然这样,”袁盎顿了顿,继续低声说,“我的计策就是,依据他们的借口,我们只要把晁错杀了,然后发布诏书赦免吴、楚等七个诸侯的罪并恢复他们的土地,这样他们造反的借口不存在了,就应该不战而退;如果他们不退,那他们清君侧的借口便不攻自破,这样道义、舆论都站在了陛下这边,到时候,他们便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反贼,打败他们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刘启这段时间对晁错充满了意见,想到自己老子当了二十多年皇帝也没见出过什么大事,而自己刚当上皇帝,晁错就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刘启心里非常不爽。再说晁错这个人平日里指点江山时振振有词,可一出事就蔫了,出的是什么馊主意:“还好意思让我去前面拼杀,他自己坐镇后方,再让他这样闹下去,恐怕不久刘濞就可以到未央宫里亲自跟我讨论讨论当年打死他儿子这事的赔偿事宜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还是保住自己要紧。
刘启沉默了好一会儿,觉得袁盎说得在理,心里暗暗做了决定。他说:“假如事情像你所说的那样,朕也不在乎这一两个人了。”
刘启的一句话就要了晁错的命。
接下来,刘启也没有必要和一个将死之人讨论了。他马上下令任命袁盎为太常、刘濞的侄子刘通为宗正,让他们立即着手准备和吴楚联军交涉的事情。事情到了这一步,晁错的结局可以说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他父亲都预见到了,只有晁错自己不知道而已。
当晁错跟刘启提议削藩的时候,晁错的父亲立马不远千里从老家颍川郡赶到长安来见自己的儿子。见到晁错后,老父亲便问:“当今陛下即位不久,现在任用你来协助他处理朝政,我听说你一上来就整天修订什么法律,搞什么削藩的事情,是不是?殊不知疏不间亲啊,你这样做搞得大家都怨声载道,值得吗?”
面对父亲的质问,晁错倒是一脸正气:“您说得没错,可如果不这么做,圣上的尊贵就得不到体现,国家也会陷入危机之中。”
老父亲对自己这个儿子可是太了解了,他无奈地摇摇头:“是啊,这样做的话,他刘家的天下是安稳了,可我们晁家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我这就回家去,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罢转身就回家了。
回到颍川后,老父亲便在家中服毒自尽,临死前留下遗言说:“我不忍心活着看到晁家家破人亡的那天。”
现在看来,父亲的死并没有让晁错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他的性格,反而可能更加坚定了他将削藩进行到底的决心,并且直到最后,他的决心和信念都从未动摇过。
袁盎做了太常十几天后,或许是出于皇帝的授意,或许是晁错长期在朝中不得人心,碰巧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当时的丞相、廷尉、中尉便联名上疏,弹劾御史大夫晁错的几大罪状,要求皇帝将晁错腰斩,晁错的父母、子女、兄弟一并弃市。刘启很痛快地在上面批了一个字:可。
得到皇帝的诏令,为了不给晁错过堂申辩的机会,中尉没有直接去抓人,而是到晁错家里说皇帝有事与他相谈,要晁错立即入宫觐见。晁错不知所以,以为有什么大事要发生,马上穿了上朝的衣服跟着中尉上了车,结果直接被拉到东市口拦腰剁成两截。
自己为什么会死,一心为国的晁错至死还被蒙在鼓里。
随后,袁盎和刘通带着晁错被杀的消息和皇帝对叛军的赦书朝前线出发了。到吴楚联军的兵营前,两个人一合计,觉得刘通是刘濞的侄子,估计刘濞不会对他怎么样,于是便让刘通先去见刘濞,顺便宣读皇帝的诏书。
刘濞一看皇帝居然真的杀了晁错,等于撕掉了自己“清君侧”这块反叛的遮羞布,这时候他也不装了,彻底地暴露出自己的野心和阴谋。面对皇帝的诏书,刘濞既不下跪也不谢恩,而是轻蔑地告诉刘通:“我现在已经是东帝,你们西帝的诏书就不用念了!”
然后刘濞便不再搭理刘通,让他自己赶紧收拾收拾,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至于袁盎,刘濞让士兵把他看守起来,干脆不见他,免得还要跟他扯皮。
袁盎毕竟曾经在刘濞手下做过事,刘濞对他的才能有所了解。为了壮大自己的力量,刘濞虽然不见袁盎,却还是派人去和他接触,希望能用金钱收买他,让他留在自己的军中做个将军。但就像袁盎自己说的那样,真正的英雄豪杰怎么会是金钱可以利诱的,结果双方越说越戗。最后刘濞恼羞成怒,也顾不得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了,派五百个士兵把守住袁盎住的帐篷,准备第二天就拿他的人头祭旗。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出使的是晁错这样的人,那他百分之百死定了,而袁盎充分展现了平时人缘好的作用。
当时吴军中负责看管袁盎的校尉司马(官名)原本是袁盎当吴国国相时的部下,当年他在相府里当差时曾经和袁盎的婢女私通。汉代不讲究三从四德,没有人会把他们浸猪笼,但私通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这事后来被袁盎察觉,可他没有把司马抓起来以儆效尤,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司马发觉自己私通婢女的事情已被袁盎知道,吓得连夜从相府里逃了出去。结果袁盎亲自骑马去追,追上后非但没有怪罪他,还成全了他和自己婢女的好事。后来尽管袁盎离开了吴国,他们也多年未曾再见,但司马并没有忘记袁盎对他的这份恩情,现在他报恩的时候到了。
司马知道,天一亮袁盎就要人头落地,他赶忙连夜花大价钱买了两石好酒,假装来慰劳自己的手下。正巧那几天天气骤然变冷,士兵们守在营帐外面正是饥寒交迫,看到美酒自然不会拒绝。空腹饮酒本来就容易醉,何况顶头上司还一直在旁边使劲劝酒,士兵们安有不醉之理?等到把守在外的士兵都醉倒在地,司马马上拔出刀,一刀豁开帐篷,帐篷里只有还弄不清情况的袁盎一个人。
“大人,请你随我速速离去。”司马也顾不上施礼,拉着袁盎就往外走。“是你!”袁盎显然认出了司马,“你这是何故?”
因为随时可能有巡夜的士兵经过,司马也来不及过多解释:“大人,明日吴王就要拿你祭旗,现在不走就晚了。”
袁盎一听也急了,刚想走,却透过豁开的帐篷看到外面东倒西歪躺着的士兵,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马上停住了脚步,拒绝离开:“不,不,不,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为此犯险。”
不得不说,袁盎真是一个好人,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他还不愿意逃跑,就因为考虑到自己一跑势必会连累看守自己的司马。好在司马还是很了解老领导的脾气的,他告诉袁盎,自己来之前已经回家把家里人安顿到了安全的地方,等老领导一走,他自己也要逃。这下袁盎没有了后顾之忧,还不赶紧溜之乎。
袁盎依司马的指引,趁着夜色,光着脚、灰头土脸地跑出吴军军营。跑了好几里地后,他在途中遇到梁国的巡逻兵,得了一匹快马才得以逃脱。
尽管晁错死了,但事情并不像袁盎之前说的那么简单。这边袁盎刚刚逃得性命,那边刘启的日子也不好过。
长安城里的刘启在慌乱和紧张之际杀了晁错,等他逐渐平静下来,越想越后悔,毕竟晁错的出发点是好的,他也是一心为了刘家皇室,弄出这么大的乱子来也不能全怪他。这下倒好,自己一时冲动杀了晁错,如果不能换回点儿什么,那自己不就要受到良心上的谴责了吗?杀了晁错后,刘启大概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了,每天但凡抓住一个从前线回来的官员就问:“吴、楚退兵了吗?”被问的人都只敢摇头不语,生怕再刺激了皇帝。
一天,刘启揪住谒者仆射邓公问:“听说你刚从前线回来,现在晁错死了,吴、楚两国该罢兵了吧?”
邓公看着刘启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回答:“刘濞造反是已经准备了几十年的事情,晁错只不过是个借口而已,怎么会因为晁错死了就退兵呢?而且陛下的所作所为恐怕会令天下人失望,以后怕是不会再有人给陛下出谋划策了。”
刘启终于逮住一个敢说话的人了,忙继续追问为什么。
邓公接着说:“晁错主张削藩,是利社稷、安国家的大计,并没有为自己谋一点儿私利,现在这件事情才开始做,陛下就把他杀了,那真是亲者痛仇者快。”
刘启沉默了许久,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说得在理,我也后悔啊!”
晁错的死当然是冤枉的,但公平地说,是他寻事在先,袁盎才迫不得已出主意杀他。而且,以晁错严厉、耿直、苛刻、心狠的性格,他在朝廷上是不可能长期站得住脚的,即便当时他不被袁盎弄死,以后也会被其他人弄死。
所以说,性格决定命运。
尽管刘启表达了后悔之心,但人死不能复生,而且晁错的死彻底揭露了刘濞造反的事实,让刘启在道义的战场上获得了胜利,剩下的事情只有也只能在现实的战场上真刀真枪地见分晓了。刘启的希望则寄托在太尉周亚夫的身上。
周亚夫是当时朝廷中为数不多的将才,虽然他的军事才能得到过汉文帝的肯定,但刘启对周亚夫的认知并不多。现在这场仗究竟该怎么打,打不打得赢,刘启心里没底,但形势所迫,容不得他再多加考虑、研究,他只能祈求高皇帝保佑大汉气数未尽,走一步算一步了。
刘濞的叛军旗开得胜,气势汹汹而来,周亚夫率领的汉军是帝国的希望所在,也是志在必得,双方在实力上可谓旗鼓相当。我们知道,“战争成败的决定因素是人”,这个“人”指的是将士,更指的是军队的统领。接下来,双方主帅的决断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场看似势均力敌、可能旷日持久的战争的胜负。
刘濞出兵的时候,他手下的大将军田禄伯曾向他献计,希望他让自己带领一支五万人的队伍和他的队伍分兵前进,刘濞依原定路线走函谷关,而田禄伯则沿着长江、淮河逆流而上,攻取淮南和长沙,从武关方向进攻关中。
战场上历来讲究出奇制胜,而且刘濞这种谋反分子本来在道义上就理亏在先,要取胜就更不能堂堂正正地和对手交锋。田禄伯的建议虽然未必会成功,但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计。可刘濞听信自己儿子的话,担心田禄伯会打当年武臣、韩广自立门户的心思,并没有同意田禄伯的建议,错失了一次可能取胜的良机。
而周亚夫率军出征的时候,队伍本来是准备经由渑池出函谷关,走最近的路线抵达前线的。但就在大军出发前夕,一个叫赵涉的跟周亚夫说:“将军,吴王财大气粗是出了名的,这种人最喜欢收买一些要钱不要命的死士。现在如果他知道将军准备率军去抵挡他,一定会在大军预定经过的路上埋伏杀手暗杀将军。依我的建议,将军不妨放弃原来的行军路线,从蓝田出武关,绕路抵达洛阳,这样虽然会比原计划迟到一两天,但如果将军能避开对手的耳目突然到达洛阳,定会打吴王个措手不及。”
周亚夫觉得赵涉的话在理,便率队伍改道前往洛阳,并且派人在原来预定路线上的险要地段进行搜索,果然搜到了吴国派来的伏兵。
虽然刘濞没有同意田禄伯分兵前进的计策,在关中伏击周亚夫的计划也落了空,但他还是有机会赢得这场战争的。当时刘濞手下一个姓桓的年轻将军建议他:“考虑到吴国的士兵多是步兵,步兵适合在地形复杂的山区战斗,反观汉军中车兵和骑兵比较多,这样的队伍适合在平原上战斗。因此,我们不应一座城一座城地打,而是应该带领队伍赶快行军,占领洛阳的武器库,并且占领敖仓补充队伍给养。一旦大军顺利占领荥阳—成皋—洛阳一线的险要地段(请参照刘邦和项羽的斗争史),即便一时半会儿不能入关,吴楚联军的赢面依然很大。如果让汉军的队伍抢先到洛阳,再占领敖仓,逼得我们必须在平原上与他们决战的话,吴楚联军就输定了。”
这又是一个非常合理的建议,如果刘濞照办,说不定他这个“东帝”就做成了。对大将田禄伯的建议,他拿不定主意,听了自己儿子的话没同意。同样,对少将桓将军的建议,他也拿不定主意,又去听诸位老将军的话,没想到他手下的那些老将也就是白长了几岁,老成持重过了头,一听是桓少将军的提议,就纷纷摇头:“年轻人血气方刚,去打个冲锋可以,哪里懂得大局。”于是刘濞觉得真理应当掌握在大多数人手里,又对桓将军的建议置之不理。
这下好了,刘濞弃奇计不用,一路拖沓前行,放任周亚夫躲过了伏击抢先到达洛阳,然后汉军又顺利进驻荥阳。直到队伍进入荥阳,周亚夫总算把一直以来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一半:“七国反在前,却让我抢先占领了荥阳,这下还在荥阳以东的叛军就没什么可让我担心的了。”
当然,光占领荥阳,并不足以保证能打退吴楚联军,来势汹汹的几十万叛军毕竟不是纸糊的,好在周亚夫又得到了一个人的帮助。
之前,周亚夫到洛阳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来一个姓邓的都尉请教对敌的良策。邓都尉原本是周亚夫父亲周勃的门客,是个很有计谋的人。
周亚夫见到邓都尉,直接问他:“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对付叛军?”
邓都尉没有丝毫犹豫,想必他在来之前就已经料到周亚夫找自己的目的,他给周亚夫出的是一个极为冒险但起到了关键作用的主意:“太尉大人,吴楚叛军现在来势汹汹,难以与之正面交锋,下官建议将军干脆将队伍转向东北,到昌邑一带坚守不出,把和吴楚叛军交战的正面战场留给梁国。梁国我们就不要了,让它自生自灭,大军坐山观虎斗。同时,我们的队伍可以从侧面切断叛军的粮草供给,等到他们两家斗得差不多的时候,太尉再率军一鼓作气杀出,定能将叛军杀个片甲不留。”
这个计策真的是非常冒险。梁国是皇帝的亲弟弟刘武的封国,也正是因为这样,刘武才会拼死抵抗,毕竟如果亲哥哥倒台了,他自己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可任他自己孤立无援最后战死是一回事,看着他要战死却不救又是另一回事。周亚夫无法做出决断,只能给皇帝去了一封信,着重说明了战胜吴楚叛军的办法:“吴楚两地的步兵是出了名的彪悍、不畏死,汉军难以和他们正面对抗,只有以梁国为诱饵消耗叛军的兵力,我们再从中寻机断叛军的粮道,等到叛军的兵力消耗得差不多了,我们出击才有取胜的可能。”
以当年刘恒所做的事情推测,即便社会安定,刘启对自己的兄弟也不见得会有多好,况且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刘启也顾不得什么兄弟情深,只要能摆平叛乱,再多牺牲几个人他也不在乎。于是,刘启私底下表示同意周亚夫的计划。
这下可是苦了梁王刘武,梁国内本来就没多少兵力,吴楚叛军又兵多将广,梁国基本上是打一仗败一仗。幸好刘武手下有两个优秀的将领——善守的韩安国和能攻的张羽——两人相互配合才能堪堪挡住叛军的进攻。好不容易等到朝廷的大军前来,刘武就像见了亲人一样,马上派人到周亚夫军中求援。
周亚夫不答应。
再去求援。
周亚夫还是不答应。
又去求援。
周亚夫连见都不见。
刘武怒了,一封信告到自己哥哥那里,要他活剐了周亚夫。
“哎呀,贤弟莫急,待朕修书一封催促周太尉出兵。”
等到皇帝的使者带着诏书到了梁国,再由梁国的大臣陪同使者到周亚夫的军营里,周亚夫干脆不接旨,宣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刘武每天站在城头上看着城外黑压压的叛军,盼望的救兵却还在昌邑一直不动,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一边骂娘一边亲自督战,没办法了,扛得住得扛,扛不住得死扛!
就这样,刘武一直死扛了两三个月。
周亚夫其实也没闲着,他一面指挥骑兵不断地骚扰吴楚叛军的粮道,还抽空放火烧掉了叛军囤积的粮草,一面命令队伍坚守不出,禁止和叛军主力交战。到了二月,刘濞也开始扛不住了。打梁国,梁国死守不下,打汉军,汉军坚壁不战,而他的几十万人马可是每天都要吃东西的。虽然他有很多钱,可这时候再多的钱也买不来一斤米、半斤盐。民以食为天,这天都要塌了,还打什么仗。
时间一天天过去,随着军队的粮草供应越来越少,刘濞的心情也越来越急,眼见要是再拿不下对手,自己的军队可就要“崩盘”了。大概是迫于无奈,刘濞开始耍起小聪明来,最初号称要堂堂正正打正面战的他这时候也准备出奇制胜了。
一天夜里,刘濞派出小股精兵突袭汉军军营,意图趁着夜色朦胧对汉军进行骚扰,一旦汉军内部因搞不清楚情况而阵脚大乱,吴楚联军就趁机大举进攻,一举将汉军击溃。
然而,刘濞的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刘濞的小股精兵摸到汉军军营中又是放火又是敲锣打鼓,起初确实一度引起汉军的骚乱。但周亚夫充分展现了自己出色的军事才能,他只是睡意蒙眬地在**用耳朵听了一下便断定只是小队人马的骚扰,于是跟身旁的亲兵简单交代了几句便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主帅的淡定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一开始慌乱的士兵们有了主心骨,几桶水下去把烧起来的火苗浇灭,大家该睡觉的睡觉,该站岗的站岗,秩序很快就恢复正常。
过了几天,刘濞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命军队从汉军军营的东南方向大举佯攻,其实是在西北方埋伏了精兵,准备等汉军注意力集中到东南方后一举从西北方突破汉军防线。周亚夫从军营里远远地观察到吴楚叛军在东南方的攻势,只是嘿然一笑,马上下令队伍装出向东南方集结的架势,实际上则把军队主力调度到了西北方向。
刘濞远远看见汉军的东南方烟尘陡起,遮天蔽日,便自以为得计,马上下令吴楚的精兵从西北方发动突袭。吴楚联军的行动正中汉军的下怀,他们成功伏击了刘濞寄予厚望的精兵,将前来突袭的吴楚军队打了个措手不及。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刘濞见始终不能攻破汉军的防线,只得命令队伍撤退。汉军谨守周亚夫的命令,也不追击,放任吴楚叛军撤出阵地。
想来刘濞平时读的都是死书,只懂得生搬硬套,接连使了浑水摸鱼和声东击西之计,结果都没有成功。这下黔驴技穷的他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更要命的是,这个时候,军队的粮草已经耗尽了。
本来大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顶着谋反的帽子跟刘濞出来混,无非是要搏一把荣华富贵,可现在队伍被挡在梁国进退不得,倒是不欠军饷,但军粮没有了。初春的空气中依然透着丝丝寒意,在吴楚联军的军营里,士兵们渐渐连饭都吃不上。一开始是老弱病残和受伤的士兵被活活饿死,没过几天,健康强壮的也顶不住了。钱毕竟不是万能的,这时候空有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呢?于是吴楚的士兵和下级军官为了活命,开始大规模地逃亡。
这一切都被汉军的侦察兵看在眼里,周亚夫算准了刘濞的军粮应该已经耗尽,立刻指挥队伍开始对吴楚联军进行攻击。当汉军出现在吴楚联军的大营前时,刘濞手下的将士们早就饿得手脚发软,哪里是养精蓄锐多日的汉军的对手?吴楚大军很快被汉军杀得乱作一团。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刘濞自觉大势已去,再也无心恋战,打起了逃跑的主意。此时的刘濞一心只想着怎么才能不被周亚夫抓住拖到长安剐了,逃跑起来倒是十分干脆,几十万的大军也不要了,连夜带领几千精兵慌忙跑路。
刘濞这一跑,吴楚联军立即成了一盘散沙,士兵们降的降、跑的跑,谁都不愿意再顶着反贼的帽子跟汉军对抗,沉寂了数月的军营突然间变得嘈杂起来。楚王刘戊起初还觉得纳闷儿,出门一打听,再一看军营里混乱的阵势,忍不住破口大骂刘濞王八蛋,居然没通知自己一声就跑了。可骂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且刘戊发现,由于刘濞逃跑的时候没有通知他,现在他已经陷入汉军的重重包围之中,想跑也跑不掉了。
外面的士兵早乱成了一锅粥,汉军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士兵们的慌乱声、惨叫声不绝于耳,走投无路的刘戊此时已经不再为稳定军心做任何尝试。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军帐中,眼里流下不知是悔恨还是痛苦的泪水,他知道眼下自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投降,要么死。想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刘戊很清楚,即便投降,最后自己也免不了被砍头的下场,而且临死前不免还得受一番羞辱。沉思了好一阵后,不愿意做俘虏的他一狠心举起剑抹脖子自杀了。
随着刘濞的逃跑、刘戊的自杀,吴楚的几十万大军在一夜之间溃散,周亚夫的队伍则乘胜追击,很快就占领了吴国。
至于刘濞,他没有往自己的老巢跑,而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一般向东奔逃,一直逃到了会稽的丹徒附近。他在那里聚集了一批残兵,企图依靠当地少数民族的支持东山再起。
有人觉得奇怪,为什么刘濞没往吴国而是往楚国跑?大概是他觉得跑到楚国比逃到吴国更容易活命。因为如果在楚国待不下去,他还可以北上跑到齐国,不行再往辽东,实在不行还可以到茫茫草原上去做野人,但如果跑到吴国,一旦汉军逼近,他还能往哪儿跑呢,总不能跑到海里打鱼吧。
刘濞想得倒是挺好,但此一时非彼一时,他这个败军之将已不被刘启放在眼里,汉军也没有大规模地追捕他,而是使出了刘濞自己惯用的伎俩:在全国范围内悬赏黄金一千斤收买刘濞的人头。
丹徒这个地方聚居的是当时少数民族中的东越人,虽然东越人在七国之乱前长期受刘濞重金资助,也曾声称唯刘濞马首是瞻,但我们知道,靠金钱维系的友谊通常不会长久,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东越人只要脑子没进水,就不会对刘濞以礼相待,更别提和他同仇敌忾了。
“什么?以前刘濞给过我们很多好处?”
“哎呀,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还提它做什么。”
对东越人而言,继续支持刘濞对抗汉军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现在他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迅速投靠朝廷。至于刘濞,则需要他体现自己的最后一点儿剩余价值——那颗价值千金的人头可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周亚夫击溃吴楚叛军一个月后,东越的首领以劳军为名诱杀了刘濞,将刘濞的人头送到了长安。
吴楚联军一破,其他几路叛军也就成不了什么气候了。胶西、胶东、菑川、济南的四国联军在胶西王刘卬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围攻齐国国都临淄的军事行动雷声大雨点小,因为他们兄弟几个都不擅长带兵打仗。胶西王刘卬不知道如何指挥进攻,齐王刘将闾也不擅长防守。但在这种情况下,防守的一方总是占便宜的——毕竟实在不成的话,在敌人进攻的时候,只要知道关好城门,站在城墙上往下扔石头就可以了。
刘卬在城墙外面的进攻受挫,很是焦虑,而在围城里面的刘将闾心情更加焦虑。刚开始的一个月,刘将闾还能佯装镇定,但到了后来,他整夜整夜地失眠,一到天亮就派人到城头踮起脚眺望:朝廷的援军怎么还不来?
实在等不下去了!刘将闾召集手下的官员,想找人出城去长安求援。手下的官员个个低头不语,刘将闾环顾手下的武将,声音提高八度:“诸位将军,谁能出城去长安求援,寡人重重有赏!”
说得轻巧!眼下城外叛军重重,谁会去挣这没命花的钱!正当刘将闾感到失望的时候,文官中一名姓路的中大夫走了出来:“大王,我愿前往。”
“你?”刘将闾看着路中大夫那不算健硕的身板,眼中充满了疑惑。
路中大夫拱手长揖,坚定地说:“虽万死不辞。”
“好吧,”刘将闾心里不由得一阵苦笑,“请多保重,快去快回。”
路中大夫虽然是个读书人,但端的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只身涉险却毫不畏惧。他受了王命之后,先是趁着夜色逃出城,又一路昼伏夜出,好不容易才逃出叛军占领的地盘,接着便星夜兼程赶往长安。
到了长安,路中大夫见到皇帝刘启,跪下来就是一番四国联军如何如何残暴、齐国君臣如何如何不屈抵抗的哭诉。刘启这时候已经得到吴楚联军兵败的消息,心情正大悦,便让路中大夫赶紧起身,还告诉他朝廷已经派老将军栾布率军赶往齐国平叛,并让路中大夫在长安休息几日再回临淄。
得到这样的好消息,路中大夫哪里还有心思休息,告退之后甚至来不及睡上一觉便急匆匆地往回赶。
到了临淄城外,路中大夫本想按原路返回城中,没想到这次却惊动了城外叛军的哨兵,等他想跑时已经被几个士兵摁倒在地,像拖死狗似的被拖到了刘卬的帐中。刘卬这时候还在为攻城发愁,听说士兵抓到的是齐国的中大夫后,他急中生智,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高高隆起的肱二头肌,单手从士兵手中接过几十斤重的大刀耍了几个刀花,然后一把横在路中大夫的脖子上:“告诉你,要想活命的话,明天就到城下公开告诉刘将闾那小子,就说吴楚联军已经攻入关中,让刘将闾赶紧开城投降。不然的话,等寡人的大军攻入城中,那就要屠城了。”
目睹刘卬威风凛凛地耍了一轮大刀的路中大夫这时候看起来已然被吓得体如筛糠,双腿哆嗦着一味地点头。
第二天,城门外,刘卬得意扬扬地命人把路中大夫押到阵前,对城楼上的齐军喊话。看到刘将闾出现在城头的时候,那个前一晚看起来已经被吓傻的路中大夫却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喊道:“朝廷派出的百万大军刚刚打败了吴楚叛军,现在正向我们这里开来,大家只要再坚守几天就可以了!”
望着路中大夫脸上嘲弄的表情,刘卬感到自己被愚弄了,抄起刀愤怒地砍下了路中大夫的脑袋。但杀了路中大夫并不能帮刘卬敲开临淄的城门,相反,路中大夫的话让城里的军民们士气大振,本来就攻城乏术的刘卬在城外更加没了办法。就这样又耗了几天,等到栾布率领汉军赶来的时候,四国联军马上一触即溃,临淄的围困迅速被解除。
刘卬他们是反贼,虽然打了一次败仗被迫撤出临淄,但也不能算一败涂地。按我们常人的理解,他们至少应该聚集残兵和栾布的汉军来个玉石俱焚、鱼死网破,或者直接往匈奴那儿跑,组个新组织,实在不行直接逃到海上去,至少可以生存下去。可他们一看攻城没戏,就全部直接撤回自己的封国去了,似乎他们回去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造反那么大的事搞得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刘邦这些后代的智商着实让人着急。
吴楚军破,临淄解围,这时候刘启在长安城里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他暗自庆幸:“看来天命还是在吾啊!”
至此,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发生的声势浩大的七国之乱短短几个月就被平定了,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除去被杀的刘濞和兵败自杀的楚王刘戊,其他诸侯的结局我也简单地介绍一下。
胶西王刘卬回到胶西国后,拒绝了自己的太子刘德要么继续抵抗要么逃亡入海的建议,而是在栾布的队伍进入胶西国后选择了自杀,陪他死的还有他的儿子和母亲;胶东王刘雄渠、济南王刘辟光和菑川王刘贤则要么投降被诛杀,要么自杀。七国之乱里面唯一活得长一点儿的是稍微硬气的赵王刘遂,尽管匈奴人没有如约前来助阵,但当年卖友救父的郦寄并没有继承乃父的军事才能,战斗一开始便陷入了僵局。刘遂死守邯郸城,和郦寄展开了拉锯战。这场战斗持续了七个月,直到栾布收拾完四国联军挥师邯郸后,局势对刘遂而言才急转直下。
到了邯郸城下,栾布并没有加入郦寄无劳无功的攻城战,而是采用了当年秦国大将王贲攻魏时水淹大梁的办法,掘开河水倒灌入邯郸城中。邯郸的城墙顶住了千军万马的攻击,刘遂的士兵经受住了围城的考验,但他们无法对抗大自然的力量,好几处城墙在河水的冲击和浸泡下轰然倒塌。刘遂眼见城里的活物都快成游鱼了,却仍然不肯投降,而是在城破之时选择了自杀。
另外,齐王刘将闾由于最初曾参与策划叛乱,听说栾布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而且正准备顺手把自己灭了,惊恐之下在家连灌了几瓶毒酒,一死了之;济北王刘志则听从手下谋士的建议,通过梁王刘武去游说景帝刘启,最后竟然没有受到惩罚。朝廷只是把他的封国由济北改为菑川,他成为九国诸侯里唯一幸存下来的。
刘启是幸运的,这样一场足以动摇帝国统治根基的叛乱在很短的时间里便被平息,原先晁错设想的削弱诸侯国的目的也部分达成了;刘启又是不幸的,为了这场胜利,很多该牺牲的和不该牺牲的人都牺牲了,刚刚得到恢复的社会生产力受到重创,百姓的生活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本来或准备有一番大作为的他不得不重新把工作的重点转移到休养生息上。
刘启没有想到,这又是一场斗争的开始。
[1].朝廷主管宗庙礼仪和教育的官员。
[2].网络用语,即“土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