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盛世”中的普通百姓(1 / 1)

今人在描述唐代“开元盛世”时,通常会从经济繁荣、科技发展、文化昌盛、民族和睦、中外交流等方面举证,很少有人关注普通百姓的真实生存状况。

和多数人想象中的安居乐业不同,玄宗时代的唐朝百姓,常常被迫逃亡。

武则天时,“天下户口,亡逃过半”——农民将朝廷分给的田地抛弃或卖掉,逃到地主庄园或寺观中,充当佃农。玄宗即位后,情况更加严重,他在开元九年(721年)的“禁逃亡诏”中承认,“四海清宴,百年于兹,虽户口至多,而逃亡未息”。①

导致百姓逃亡的原因,除天灾外,主要是兵役、徭役沉重。

在府兵制下,符合标准的人,从20岁—60岁,每年要服役120天。唐高宗、武则天时期,唐朝不断对外用兵,出现“征求不息,人不复业,则相率为盗”的情况。玄宗亦好大喜功,他在位期间,边防军数量最多曾达60余万。唐朝的徭役包括军需役、漕运役、土木工程役、地方杂役等。仅以土木工程役来说,玄宗多次扩建兴庆宫、华清宫,新建“花萼相辉楼”等,都要常年征召劳役。

百姓服兵役、徭役期间,不仅不能从事农业生产,还要倒贴路费,很多人因之生活困顿乃至倾家**产。两害相权取其轻,民众往往选择从国家户籍中逃亡,自愿没入大地主家做佃农——虽然做佃农每年缴纳的粮食要比国家正税多出不少。②

唐玄宗对增加朝廷、内库收入兴致浓厚,重用了一批善于搜刮财富的“聚敛之臣”,如杨崇礼、杨慎矜、王鉷、宇文融等。

史书记载:杨崇礼、杨慎矜父子对各地上缴的绢布考察极严,发现些许污渍、破损,即要求地方补缴;王鉷利用边关将领瞒报士兵死亡人数的漏洞,继续按照原有户籍,向阵亡者家属追缴税收,以至“天下之人苦而无告”。据统计,依仗非法的加税手段,玄宗的个人内库,可得“岁贡额外钱百亿万”。③

“聚敛之臣”当中,宇文融提议的“括户”政策最为有效。

“括户”,即是将逃入地主庄园中的百姓,强制寻回,重新给他们分配土地,为朝廷纳税、服役。经过四年“括田”,全国户籍新增“客户八十余万”,朝廷当年增收“缗钱数百万”。为安抚这些重新分得田地的百姓,玄宗免去其六年纳绢义务,但治标不治本。这些被“括户”出来的百姓,很快又因繁重的兵役、徭役和非正规搜刮,再次走上逃亡之路。④

事实上,即便没有上述兵役、徭役以及额外的搜刮,仅仅负担正规的国家赋税“租庸调”,也已超出了普通百姓所能承受的范畴。

有学者计算过玄宗时期唐代农民的产出与负担:

“均田、租庸调制下农民负担和农民生活的真实情况如何呢?贞观年间唐太宗到灵口时,见到这里农民一丁授田三十亩,敦煌户籍残卷中各丁授田的平均数,也在三十亩左右或略多,我们按一丁授田三十亩计算。当时的粮食产量,……亩产一般为一石,三十亩共收三十石。丁男为户主的一夫一妇五口之家,主要就是靠这三十石来生活的。这三十石中,……按唐代规定,……所缴租庸调户税地税共为七石七斗五升。三十石收获物在上缴这些租税外,还余二十二石二斗五升。

“一夫一妇的五口之家所需口粮,据《唐六典·尚书刑部》所载,……全家五口每日需口粮七升二合,全年共需口粮二十五石九斗二升。但缴纳租税后只剩下二十二石二斗五升,还缺少三石六斗七升,也就是说每年还缺少一个月以上的口粮。何况农民除吃饭以外,还需要种子、农具、肥料等生产资料和衣物往来等日常必不可少的开支,那就更加入不敷出了。……至于像敦煌户籍残卷中所记述的那样,贫苦农民授田数额还要低予三十亩这个平均数,如果一户只能授田十亩、五亩,那是连租调也缴不起的。” ④

所以,史书里关于开元、天宝年间的民生,往往说的是:“豪弱相并,州县莫能制”“朝士广占良田”“天下户口逃亡,色役伪滥,朝廷深以为患”……玄宗多次颁布诏书,斥责“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兼并了自由民的土地,造成朝廷控制下的户口和税源减少,也多次出台优惠政策,吸引“逃户”回归,但终究无济于事——《通典》记载:“开元之际,天宝以来,兼并之弊,有逾汉成、哀之间”。

依靠无偿劳役,及“括户”增加的收入,唐玄宗得以享受超越前代的奢华。

玄宗在位期间,大兴土木,将温泉宫扩建为华清宫;将“五王宅”改为兴庆宫;在长安、洛阳修建行宫,各有1000多个房间。他还征召民夫,在骊山建了一座会昌城。

开元十三年(725年),唐玄宗去泰山封禅,从准备到结束,前后持续有一年时间。封禅大典前,玄宗带着长达数百里的队伍,自洛阳出发,前往泰山。王公大臣上万人、骏马数万匹的食宿都由沿途州县负责解决,百姓负担剧增,破产者不计其数。

玄宗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让全国人为自己过生日的皇帝。从开元十八年(730年)起,每年这一天(先称“千秋节”,后改为“天长节”)全国放假三天,在长安或洛阳举办盛大的庆祝活动。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千秋节,玄宗曾下诏:“今兹节日——与父老同宴,自朝及野,福庆同之,并宜坐食”,这或许就是《妖猫传》中“极乐之宴”的原型。

玄宗喜欢在各种宴会上重赏群臣。如开元十八年(730年),赏赐宰相以下赴宴官员每人5千缗;又如天宝十三年(754年),赏赐不同品级的官员绢40—80匹。玄宗还任命了“检校进食使”,让各地进献美食。“水陆珍羞数千,一盘之贵,盖中人十家之产”,一道菜的花费就相当于10户中等人家的财产。⑤

受玄宗宠幸之人,同样可以肆无忌惮地消耗国家财富。

在宫中,为杨贵妃织锦的刺绣工人,多达700人,负责雕刻、熔造的,亦有数百人。杨贵妃兄弟姐妹住宅的豪华程度,可以和皇宫相比,“每构一堂,费逾千万计”。如果看到谁家的住宅更好,就拆掉自己的,重新建造,以至“土木之工,不舍昼夜”。杨贵妃的三个姐姐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时常扈从玄宗,前往华清宫,她们所乘的车都“饰以金翠,间以珠玉,一车之费,不下数十万贯”,拉车的名马带的也都是黄金驾具。

玄宗为安禄山在长安修建住宅,下令“但穷壮丽,不限财力”,一切器物、装饰都用最华贵的,以至“虽禁中服御之物,殆不及也”,比玄宗自己用的还要贵重。玄宗叮嘱手下:“胡眼大,勿令笑我”——安禄山是胡人,眼界大,不能让他笑我小气。

如果只看唐玄宗封禅、贺寿、建宫殿、大摆筵席,以及开疆拓土、万邦来朝,确实称得上“开元盛世”。

但若将视角拉向民间,就会发现,所谓的 “开元盛世”,不过是玄宗一人的盛世,至多,也只是玄宗集团的盛世。

“开元盛世”的由来,既有玄宗执政时期官方宣传的因素,也有安史之乱后唐朝知识界的“事后美化”。

从杜甫身上,可以清晰地看见这种“事后美化”。

杜诗《兵车行》《丽人行》(约750年前后),曾讽刺过玄宗和杨贵妃的骄奢;“安史之乱”前夕,杜甫也写出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的诗句。可见当时他眼中并无所谓的“开元盛世”。但在经历了安史之乱后,杜诗中却出现了这样的句子——“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公元764年前后)。

这种怀念,当不得真。

参考资料

①张德美.论唐代流民问题及其对策[A].法史学刊第二卷[C].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08.

②黄新亚.唐初徭役考辨[A].唐史论丛第4辑[C].西安:三秦出版社,1988.

③李志生.论宇文融括田括户对开元之治的影响[J].河北学刊,1994,(5).

④孙翊刚.中国赋税史[M].北京:中国税务出版社,2003:175.

⑤许道勋,赵克尧.唐玄宗传[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156-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