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长期存在于教科书中的历史人物，乔尔丹诺·布鲁诺（Giordano Bruno）被罗马教廷处以火刑这一“为科学而献身”的故事，在中国具有极高的普及度。但是，近些年，关于布鲁诺之死，中文知识界流传着这样一种“正本清源”的说法：“布鲁诺被处决，与科学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不是因为研究科学被烧死的，他被处死的原因，是因为宣扬异教、宣扬巫术、否认教会的圣统制。”

这是一种有必要细加分辨的说法。

首先，此说非是凭空而来。2005年《自然科学史研究》刊文《布鲁诺再认识——耶兹的有关研究及其启示》，介绍了英国科学史学者耶兹（Frances A. Yates）对布鲁诺的新研究。文章称：

早期西方科学史界对布鲁诺形象的解读多把他看作是为科学献身的殉道士，后来哲学史界又将布鲁诺解读为为自己的信仰和思想自由而献身的殉难者，其中有些学者还将布鲁诺看作是一个勇于打破中世纪亚里士多德主义禁锢、开拓近代文明的先驱。而耶兹认为以往对布鲁诺的研究，使他的观念从历史背景中孤立出来，用占据当代主导地位的哲学历史、哲学观念和科学观来对其进行描述，而现在需要做的是在当时的历史文化背景下重新描述、理解布鲁诺。……耶兹认为：布鲁诺就是一位具有强烈宗教改革意识的激进的赫尔墨斯法术传统的追随者，是古埃及法术宗教的信仰者，他本身就是一位法术师。他试图通过法术的方式发现自然的秘密，以便控制、利用自然，他所有的哲学和“科学”层面的探讨都从属于其宗教使命。不论什么思想，只要与他的复兴古埃及法术宗教的使命相合就都会为其所用，为此他丝毫不理会当时基督教的禁忌。无疑，正是这一点在很大的程度上导致了宗教裁判所对他的反感。①

略言之，在耶兹看来，布鲁诺很可能是一名在欧洲四处传播法术、致力于推动宗教改革的“赫尔墨斯式法术师”；而在宗教裁判所眼里，他是一个胆大妄为、不知悔改的宗教异端者，是为自己所信仰的赫尔墨斯法术传统而死，而非为捍卫科学真理而献身。

类似的说法，也见于《剑桥科技史丛书：科学与宗教》。该书称布鲁诺是“一位叛教的僧侣”，对正统的基督教持强烈的对抗立场，认为“罗马天主教代表了对一种更早的、未受玷污的宗教的败坏”，而那种更早的、未被玷污的宗教与埃及有关，可以追溯到赫尔墨斯的文本——“别人从赫尔墨斯文本中看出对基督教的预见时，布鲁诺却看到别的东西。……他的世界图景受到一种巫术哲学的影响，这种哲学几乎成为他的宗教。他把摩西描述为一位魔法师，从埃及人那里学到他的魔法，然后破解了法老的魔法师的咒语。在布鲁诺看来，真正的十字架是埃及人的十字架——充满了召唤星界影响的魔力。基督教的十字架是一种微弱的衍生物。”

基于这些背景，作者的结论是：虽然布鲁诺认同哥白尼天文学，倡导无限宇宙及多元世界，也长期被视为科学的殉道者，“但是很难相信这就是决定他命运的原因”“审讯他的人更关心的是他的神学和教会纪律方面的事情，以及他同其他著名异端的接触，而不是他的哥白尼主义。”②

以上论述，大体代表了西方科学史近代以来对布鲁诺的一种重新认识。这种认识包括了如下几个基本事实：

（1）布鲁诺是哥白尼学说的拥护者和传播者。但他拥护和传播哥白尼学说，动力并不在发展天文学，而是因为哥白尼的学说契合了他在宗教、哲学上的独特见解。他并非从现代天文学的角度去理解哥白尼的日心说。

（2）布鲁诺的宗教、哲学见解，与罗马教廷格格不入，甚至是对罗马教廷的批判与否定。这是他让罗马教廷最为愤怒之处——1600年2月17日布鲁诺被烧死，2月19日出版的《罗马通告》，将其描述为“最顽固的异端分子，用他臆想的各种教条来反对我们的信仰，特别是反对最神圣的圣母和圣徒，这个恶棍顽固地想为他们而死，并说他正在作为殉道者自由地死去。”

（3）在布鲁诺去世后很长时间，教会才将哥白尼的《天球运行论》列入禁书目录，教会中也有许多哥白尼主义者没有遭到相似的命运。布鲁诺的被杀害，信奉哥白尼的学说确实不是唯一的原因——不过，布鲁诺对罗马教廷的批判与对哥白尼学说的拥护，二者仍然密不可分。

但是，这些事实的发掘与补充，并不能得出“布鲁诺宣扬邪恶的宗教理论、通过研究巫术与魔法来组织邪教团体”这样的骇人结论。

前文提到，耶兹在否认布鲁诺是“为科学献身的殉道士”时，批评了后世学者是在用当代理念去解读16世纪之人的行为。遗憾的是，中文知识界依据耶兹等人的研究，将布鲁诺说成“研究巫术与魔法的邪教徒”，也是在用当代理念去解读16世纪之人的行为——与当代人对“魔法”的定义不同，文艺复兴时期流行的赫尔墨斯主义“将魔法实践看作宗教行为，一种参与神圣的当时”，信仰基督教的费奇诺、米兰多拉、批判基督教的布鲁诺，都受到了赫尔墨斯主义的影响，亦即：在当时，“基督教和非基督教都将魔法视为宗教仪式，这在神秘主义社区是司空见惯的观念，直到19世纪和20世纪魔法新定义兴起为止”。③

据1940年发现的审讯布鲁诺的部分记录（大多数审讯记录已消失），他被指控的罪行至少包括8项：

（1）对抗天主教信仰；（2）对上帝及其化身持错误主张；（3）对救世主持错误主张；（4）对领圣餐持错误主张；（5）宣称存在多个世界及其永恒性；（6）相信人的灵魂可以转生；（7）从事魔术及预言；（8）否认圣母玛丽亚的童贞。④

这8项指控中，只有第5项涉及科学，也就是哥白尼的学说。但这并不意味着哥白尼学说在布鲁诺之死中无足轻重，而是恰恰相反。

在长达七年的漫长审讯中，为了求生，布鲁诺不断调整自己的立场，比如他承认自己赞颂英格兰女王的行为是错误的；在威尼斯的宗教法庭上，他忏悔称：“截至今天我所做的所有错事，和所有我信仰过的异端邪说……我痛恨它们，我忏悔我所做过的、说过的、相信过的或怀疑过的关于天主教的所有事情。”在罗马的宗教裁判所，布鲁诺也曾表示愿意悔改，甚至在1599年4月“实际上承认了自己有罪”。但对建基于哥白尼学说的宇宙观的坚持，最后仍将布鲁诺送上了审判台。

这是一件相当意味深长的事情——宗教法庭在审判过程中鲜少提及哥白尼，但布鲁诺在自我辩护中，却不断提及哥白尼的学说，比如罗马教廷坚持认为只有上帝是无限大的（布鲁诺则主张宇宙无限大），布鲁诺的辩护理由是：“对于上帝来说，在小于无限大的宇宙里显示自己，是不值得的。”⑤

这种调和论调，自然无法说服罗马教廷。裁判所法官还曾讯问布鲁诺，问他是否愿意更正自己的宇宙观，布鲁诺的回应是：自己关于地球运动和太阳起落的观点，有着合理的依据，并未破坏《圣经》的权威。

1599年12月21日，布鲁诺宣布不会收回自己的主张。1600年1月20日，宗教裁判所宣布将其送往世俗法庭，交给罗马总督。2月17日，布鲁诺被烧死在了罗马鲜花广场——身死之日，他的核心身份不是一名科学家，他的核心罪名也不是发表科学见解，但他的死与科学是有关系的，他死于强权对学术的裁决——尽管在他的身上，科学见解与宗教理念之间，存在着许多今人很难理解的复杂关系。

参考资料

①刘晓雪，刘兵.布鲁诺再认识——耶兹的有关研究及其启示[J].自然科学史研究，2005,（3）.

②布鲁克.剑桥科学史丛书：科学与宗教[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40-41.

③格里尔.解密失落的符号[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3：128-129.

④沈致远.科学是大众的[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8：265.

⑤哈里斯.无限与视角[M].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261-2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