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缘起与概念界定
一、缘起
中国典籍的翻译,开始于公元508—534年,这个时期是中国南北朝北魏时期,北天竺僧人菩提流支曾将中国僧人昙无最的《大乘章义》译成梵文传入西域。[1] 后来,除了经书的外译,汉籍的史书和医书也被陆续译介到周边国家。大规模的汉籍外译始于明末清初,西方国家向东方殖民扩张,传教士来华,翻译介绍西方的科技著作,同时把中国的儒家经典翻译成西文。到19世纪末,“四书五经”等中国典籍在主要的西方国家都有了译本。西方传教士对“四书”等中国经典的翻译大大促进了中西文化的交流和西方的汉学研究,打开了西方了解中国的一扇窗口。典籍的译介影响了许多西方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例如伏尔泰、狄德罗、卢梭、孟德斯鸠、莱布尼茨、黑格尔、歌德等。
道家典籍的翻译历史源远流长,可惜文献不足,难以稽考。但是,从唐玄奘(600—664)与道士成玄英(631—652)用梵文翻译《道德经》一事,足见道家典籍翻译的历史至少也有1300年。迄今为止,《道德经》被公认为译介最多的中国典籍。[2]《环球时报》2007年3月22日的《〈道德经〉曾风靡欧洲》一文中称:“几百年来,《道德经》西文译本总数近500种,涉及17种欧洲文字,在译成外国文字的世界文化名著发行量上,《圣经》排第一,《道德经》居第二,由此可见老子及其思想在西方受欢迎的程度。”《道德经》的英译本也有130多种。[3] 英国科学家李约瑟(Joseph Needham,1900—1995)对道家思想推崇备至,在他撰写的《中国古代科学思想史》中用超过三分之一的篇幅对中国道家与道教进行了描述,并自称为“名誉道家”。
《庄子》,又称《南华经》,在道家经典中位居第二,仅次于《道德经》。1881年,巴尔福(Frederic Henry Balfour,1846—1909)在上海、香港和伦敦出版了第一本庄子的英文译本《南华真经:道家哲学家庄子的著作》(The Divine Classic of Nan-Hua:Being the Works of Chuang Tsze,Taoist Philosopher)。迄今为止,《庄子》的英译过程已走过130余年的历史,英文译本达25种。[4]《庄子》受到了一些国外的文学家的喜爱,如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王尔德(Oscar Wilde,1854—1900)、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等人。物理学家汤川秀树(Yukawa Hideki,1907—1981)甚至从《庄子》哲学中获得物理学研究的启发。[5]
《庄子》哲思精妙,文风奇诡,鲁迅曾赞扬其文:“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6] 然而,《庄子》在国外的传播和研究状况远远不及《道德经》。[7] 国内外对《庄子》英译的研究也寥寥无几。除了几位译者在序跋中对翻译的一点说明,译者互相间零星的评价,以及译本概貌的描述外,系统地研究《庄子》英译的文章很少,尤其是深入其原文与译文文本研究的翻译文章更少之又少。这种研究状况与《庄子》作为道家经典的重要地位不相匹配。造成此种局面的原因纷繁复杂,现暂列几种可能的因素:首先,其成书年代久远,距今已有两千余年的历史。汉语从古代到现代的演变过程中字义、词义、语法规则等都发生了变迁。汉语文化的读者理解古代文字尚存在困难,文化殊异的西方译者理解古汉语的难处可想而知。其次,与其他先秦诸子的著作比较起来,《庄子》一书的论说方式很特别,它不同于《论语》、《孟子》等书多以较直白的方式陈述道理,而是采用寓言来譬喻说理。寓言的隐喻和象征特点决定了文本意义具有诗意的不确定性。况且,魏晋以来,为之音义、训诂、校勘、评点、注释者甚多,而历代的注解间尚存在分歧,后人又根据一己之见篡改增删,这都为理解其本意增加了困难。再次,与同是道家经典的《道德经》相比,尽管《庄子》比喻、象征言说道理方式与其类同,但文本更加厚重,《道德经》只有短短五千言,而《庄子》的内、外、杂篇约七万字,阅读量大大超过《道德经》,翻译成英文再加上译者增加的序、跋、附录、注解等文字后其文本规模更加浩大,不易被大众广泛的吸收接受。最后,有研究认为现在流传下来的《庄子》文本是后人将其按照同一主题将散乱的段落汇编在一起而成的。这种汇编的逻辑顺序,以及主题的意义对于西方读者非常陌生,几乎所有英文译者都曾在序言中宣称《庄子》文本思想艰深、文体混杂、语言晦涩、自相矛盾等。尽管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解读困难,仍然无法阻挡《庄子》散发出的魅力,召唤一代又一代的学者去探寻谜底。英译者必然参考中国国内的庄子学研究成果。从秦汉到民国的庄子学研究,主要有两条路径:一是从训诂、考据的角度去研究庄文,这种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史学意义,但对于哲学思想方面的启发性有限;二是以儒家、佛教义理甚至西方哲学来阐发庄子思想,这种研究可以促进各种思想间的联系沟通,但易于歪曲《庄子》本身义理的价值与其独立存在的意义,有喧宾夺主之嫌。本研究认为还有一种研究方法是可以接近《庄子》的思想内核而又被学界所忽视的,就是从意象审美和思维结构方面去解读阐释庄文。以审美意象为突破口去解读《庄子》具备以上两种主要研究庄学的路径所不具备的优势: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个别字、词及段落排列等形式上的因素而以整体的“情、志”逻辑为主线,作俯瞰式的研究,并弥补以上两种研究的不足。如果我们承认庄子确实说了些有意义的话,其审美意象有所指,其主张一以贯之,就可以理解很多看似矛盾但其实质是以情感意义来贯通的段落,而这正是困扰英译者的主要问题之一。如果国内的庄子学在这方面取得突破,英译批评可以不再仅限于词法章句层面,而从中西文化之审美心理、思维结构比较等较宏观的角度探讨英译问题,这样个案研究就不只具有特殊的意义,而对其他典籍的英译也可以起到触类旁通的作用。鉴于目前《庄子》的英译研究之广度和深度都存在不足,笔者希望做些前人未曾有过的尝试,侧重从审美意象的接受方面对《庄子》的英译进行分析。
二、概念界定
(一)审美意象
“意象”是中国古代美学的基本范畴之一。“意象”经历了从“象”与“意”的分立到“意象”成为一个概念的演变。标志性阶段有三个:最初,“意”与“象”指涉哲学领域,主要是《易经》的义理与卦象,见于《周易·系辞上》的“圣人立象以尽意”[8]。当时,“意”与“象”作为两个范畴提出,但它们是互为表里,互相依存的关系。第二个阶段,“意象”作为一个命题进入文学领域,见于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中“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意象”的含义发生流变,主要指文学创作主体的主观构思,也可以说是一种“意念”。第三个阶段,以清代叶燮的《诗论》为代表,揭示出“意象”可以表达不可言说之理与事的功能,是对“意象”古义的发展,同时又丰富了文学领域这一命题的内涵。从春秋到清代,并没有人对这一概念作明确的定义,这应该与汉语本身一词多义的特点有关,也与汉文化讲究“言有尽而意无穷”,重模糊美的审美心理相关。但是,从“意象”一词的发展、演变看来,尽管在南朝至明朝的一段时期内,该词有泛用的趋向,它仍然能保持古义,并沿用至今。
现代人对“意象”有比较清晰的说明。《中国美学范畴辞典》中的定义是:“意”即审美者的心意,“象”即形象、物象。前者无形,后者有形。“意象”即心意与物象的统一,无形与有形的统一;即意中之象,或含意之象。[9]《中华美学大词典》中认为“意象”的含义主要有三点:(1)指文艺家构思的意趣与物象的契合。(2)指艺术形象。(3)指饶有意味、饱含情思、充满理趣的形象。[10]《美学百科全书》中的定义是:意象可作为一个概念。亦可看作由“意”和“象”构成一对范畴。“意”指审美主体对宇宙外物之道的理解,其人生追求和内在情思;“象”指审美客体的状貌和物象。[11] 这三个定义基本说明了“意象”的特征,但各有不足。比较起来,《中国美学范畴辞典》中的定义更清晰,但限于美学领域,而且对“意象”的深度挖掘不够充分;《中华美学大词典》中的定义比较全面,可是各个含义之间的分野不够明晰;《美学百科全书》的定义有把该命题主客两分的倾向。
辜正坤通过对汉语诗歌特征的研究,提出汉语诗歌鉴赏五象美:视象美、音象美、事象美、味象美、义象美。前四象均属表层审美现象,而义象属于深层审美现象。他把义象分为小义象与大义象,小义象定义为单个的字词句所显示的意蕴和义理;大义象指诗篇整体所昭示的意蕴、义理。[12] 他对大、小义象的区分明晰易懂,五象分类可区别对照而见出“义象”的独有特征。同时,该“义象”的表述涵盖了哲学领域的“理”与文学领域的“情”。
本文根据“意象”的古义和现代定义归结出“意象”的基本特征是“意”与“象”的浑融一体,契合无间。“意象”,是指作者的心意与物象的统一,从而形成某种带有意蕴和义理的东西。意象分为小意象和大意象,小意象指单个的字词句段所显示出来的意蕴和义理,大意象指整个作品所显示出来的意蕴和义理。本文关于“意象”的定义和分类沿袭了辜正坤的“义象”说。但是,在具体用语上,还是采用“意象”而未用“义象”。本文中用“意”字基于两点考虑:一、“意象”与古说在字面上保持统一,以便对其源流梳理论说时有对应和参照;二、“义”主要被理解成“义理”、“意义”,对于《庄子》文本来说,其中的“理”离不开庄子其人的体悟,“意”字拆分开来就是“心音”,《庄子》的“象”也是庄子 “心音”的体现。“审美意象”是庄子这个审美主体的主观创造,为表示主观心意与客观的物象的密不可分,故采用“意象”说。
《庄子》中的“意象”,一种是自然的动植物物象,树、鱼、鸟、龟都比拟人事;另一种是人心营构之象,例如吸风饮露的神人,不惧水火的真人,浑沌等非现实存在的物象。庄子的文章受到《周易》论说方法的启发,善于取象喻理。这种写作方法可以将无形寄托于有形,有形幻化为无形。从创作的角度来看,是作者意在先,构筑与心意契合的象。从阅读角度来看,读者可以从种种的“象”中来反观作者的“意”。在中国古典美学体系中,“美”并不是中心范畴,而是表现于道、气、象、风骨、神韵、妙悟、兴趣等一系列范畴。意象就是审美的本体,体现作品的意蕴美。《庄子》中的意象是为了阐发庄周心中具有审美本体意味的“道”,所以本文把《庄子》中的此类意象称为审美意象。
(二)译者接受
“译者接受”源于接受美学(Reception Aesthetic)理论中“读者接受”概念的启发。接受美学研究的核心问题是“读者接受”,即从作品的受众出发,关注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主观能动性,认为读者的理解和诠释赋予了作品生命力,肯定读者在构建文学史中的作用。
译者也是原作的读者,但又不同于普通读者。普通读者对作品的理解和认知是难于察觉和考证的心理过程。译者是特殊的读者,他对作品的理解和认知通过译作体现出来,因此译本可以作为译者对原作接受程度的判断依据。
“接受”一词来自“Reception”的直译。本文中对“接受”一词的运用不取汉语中该词被动、消极的含义,而是沿用其在“接受美学”理论中的含义。简而言之,“接受”是译者对原作的理解与诠释。具体说来,是指译者对原作感知、规定和创造,是译者根据审美经验对作品中意蕴的发掘,是显示赞同与拒绝的审美活动。译者的审美经验、译者的先在偏好和预想在这一活动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1] 马祖毅、任荣珍:《汉籍外译史》,2页,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
[2]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丁巍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课题《老学典籍考:二千五百年来世界老学文献总目》统计老子的西文版本数目如下:拉丁文(5种)、法文(109种)、德文(241种)、俄文(15种)、英文(182种)、捷克文(2种)、西班牙文(5种)、意大利文(11种)、荷兰文(13种)、瑞典文(4种)、世界语(1种)、保加利亚文(3种)、奥地利文(1种)、芬兰文(1种)、丹麦文(5种)、挪威文(2种)、葡萄牙文(3种)、冰岛文(1种)、匈牙利文(2种)、拉脱维亚文(1种)、克罗地亚文(2种)、北日耳曼文(1种)、泰米尔文(1种)、斯洛伐克文(1种)、希腊文(1种)、阿拉伯文(2种)、罗马尼亚文(3种)、匈牙利文(2种)、波兰文(2种)。网络信息来源:http://www.hnass.com.cn/html/Dir/2008/01/10/00/13/91.htm。
[3] 辛红娟:《〈道德经〉在英语世界:文本行旅与世界想像》,17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4] 笔者在中国国家图书馆检索网页,输入关键词Chuang Tzu及Zhuang Zi共搜索到英文译本24种,其中不包括同一译者不同版次的译本。因为这些译本尽管在名称上和内容上有调整,但译文总体变化不大,不作重复统计,如翟理斯1889年在伦敦出版了《庄子:神秘主义者,道德家和社会改革者》(Chuang Tzu:Mystic,Moralist,and Social Reformer),1926年,在纽约出版了修订本,书名更改为《庄子:道家哲学家与神秘主义者》(Chuang Tzu:Taoist Philosopher and Chinese Mystic)。
[5] 《庄子·应帝王》中的“浑沌”寓言启发了汤川秀树对基本粒子构造似“浑沌”的构想。参见Hideki Yukawa,The Happy Fish.In Victor H.Mair(ed.),Experimental Essays on Chuang-tzu.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83,p.57。
[6] 鲁迅:《汉文学史纲要》,22页,上海,鲁迅全集出版社,1941。
[7] 美国汉学家梅维恒在1994年版《庄子》英译本前言中称《道德经》几乎每个月都有新译本出现,已经成为美国本土化的经典,而《庄子》却被忽视了,学术界以外的美国人几乎没人知道《庄子》。参见Victor H.Mair,Wandering on the Way:Early Taoist Tales and Parables of Chuang Tzu.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8,p.xiii。
[8] 高亨:《周易大传》,542页,济南,齐鲁书社,1979。
[9] 成复旺主编:《中国美学范畴辞典》,72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
[10] 林同华主编:《中华美学大词典》,161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
[11] 王定金主编:《美学百科全书》,633页,成都,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1995。
[12] 辜正坤:《中西诗比较鉴赏与翻译理论》,28页,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