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时分”,自然是余秋雨先生在凤凰电视台讲解中华文化的节目。
我与余秋雨先生只见过一面,屈指算来,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似乎是在一次全国性的“作代会”或“文代会”期间,而我们共同挤在电梯里。在我记忆中,又似乎是王安忆为我们互相做了介绍;我们也就相互握了握手而已,都没说什么。
那时的余秋雨,因了几篇散文产生影响,声名鹊起。后来的他,迅速地名声大噪,书也出得很多,印数也很多,一时成为评论和报道的焦点。不论什么人,一出名,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尤其文人,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方式无非便是著文和说话。文人相轻,言多必失,引来非议,招到臧否,委实所难免,也很正常。
我家里是有着他的几本书的,或是自己买的,或是出版社赠送的。并且,我还大抵是读过的。据我所知,他的书当年颇受大学学子们青睐,因为书中有知识的成分。以学为主的学子们,每认为谁知道得多,便是学问家了。
我如今也在大学里教书了,一再对我的学生们强调,对“知识”二字,务须拆开来理解。知道是一回事;知道而后有见解,且见解比较独到,比较正确,有益于提升别人的认识水平,乃另一回事。两回事加在一起,无论对于教者还是学者,才是“知识”的全部。
我读余秋雨先生的书的体会是——他的书中既有其知,也有其识,而我更看重的是其识。我并不认为他的散文篇篇皆佳,但在他的每一部书中,好散文总是有几篇的。而对于一部散文类的书来说,那也就不错了。
在从前,文、史、哲知识之整合是对文科学子素质的综合要求,更是对文化知识分子素质的综合要求。余秋雨先生是在上海戏剧学院主讲过戏剧史的,戏剧和文学是关系密切的,文学和哲学是互为影响渗透的。故依我想来,他在上海戏剧学院主讲戏剧史那几年,一定是一位文、史、哲书籍通览之人,也一定受益匪浅。他的某些散文,立足于当今,那思考,却是穿透了历史的。这是余秋雨笔下好散文的特征,也是一概论史中人事的好散文的特征。
如果说我对余秋雨散文也有文人之间的一点儿不以为然,那便是他的文字。不是批评他的文字不好,而是每替他遗憾,觉得文字更好一些,他笔下那些好散文也就更好了。即使他的那些好散文,在我读来,也总还是觉得更像是大学课堂讲稿,相对于大学课堂讲稿,都称得上是好散文;而相对于好散文,稍欠文采也。
再后来,他不知怎么一来竟成了众矢之的——有指出他散文中知识性错误的“硬伤”的;有挑出他书中错别字的(说来羞愧,我也在这两方面被痛斥过,而且令我哑口无声);有指责他不甘寂寞喜欢上电视的;有怀疑他积极配合对自己的炒作的;还有人揪住他“文革”中曾是上海市委大批判写作班子的旧事不放……
那一时期,在不少场合、不少情况下,我被当众问及对他的看法。仔细回忆起来,我对他的评价,一直不低于这样的一种始终如一的“口径”——我们中国当代一位很有独立思想的优秀的散文家。
人无完人啊!我们谁是完人呢?就连他“文革”中的那件事,在我这儿,也是完全可以原谅的。虽然我仅见过他一面,而且是在拥挤的电梯里;但依我读他的书所获得的间接的印象,觉得他本质上肯定是一个比较良好的人。也许他有恃才自傲的时候吧?但比他更傲的大小文人多了。何况,即使他真的曾傲过,也还总有傲一下的资本。
坦率地讲,在他成为众矢之的那一时期,我是有些相怜的。
想我们中国,文化思想力至今仍属稀缺成果。靠一个有文化思想的人,不能形成那么一种力;靠十个,其力依然微弱;靠百个,举目四顾,分明又没那么多。余秋雨先生毕竟是一个有文化思想的人,其文化思想有时候毕竟是足以引起共鸣,促使更多人思考的。像他这样的人,对于中国之当代,不是多了,而是还少。既少,相煎何急?
像他那么聪明的人,我相信,善意地批评他肯定是愿意心悦诚服地接受的。我一向认为,文艺的、文学的、文化的批评,是一个时代的文化气象的风标,也可以说是旌旗。自认为有秉持文化批评之责的人士,在当下,似更应以庄性和理性为风范。批评娱乐化,那也就只有你娱我娱,一块儿娱乐至死算了。我之相怜于当时的余秋雨,既怜他几乎被某些批评娱乐化了,其实也怜他所做出的某些反应的不太虚心和太过娇气。确乎,比之于我曾经历的,他当时未免表现得娇气了点儿……
大约两年前吧,余秋雨先生开始在凤凰卫视主持他的“秋雨时分”了。我偶尔看了几次,觉得每讲总是或多或少都有些思想含量。文化中自然是有故事的,某些讲文化的人,善于将文化中的故事从文化中剔出来,眉飞色舞,侃侃而谈。故事来自文化,于是沾有文化的气息;但讲文化和讲文化中的故事并不同,对于文化而言,其中的故事是需要用人类文明的思想去化的。
我觉得,秋雨先生是深谙此点的,所以我能看出,他不愿在宝贵的电视时段中仅仅充当二十一世纪的孙敬修老爷爷。他总是有意将文化进程中必会涉及的故事概括了,话锋一转,于是阐述他的文化观点。我认为,那些得以在现场聆听他讲解的大学学子,幸哉!今天,能够不持别人的讲义而在大学课堂上比较宏观地讲文化现象的人,也不是很多的。
“秋雨时分”的余秋雨先生,比之于数年前我在电视中见过的他,表情很是持重了。他的脸上,他的言语中,竟体现着几分“无猖狂以自彰,当阴沉以自深”的意味了。
他近来所讲元以降文化思想现象,我就从始至终像一名“小朋友”,坐在电视机前聚精会神地听完。对于比较之法,他运用自如。在谈到近代史中那多乎哉不多矣的文化成果和思想者们时,他既肯定了那些成果的意义和思想者的先驱作用,同时也措辞温和而深刻地指出了——比较于西方,我们在文化上已显而易见地落后了。尤其是,他没有讳言文化专制对中国文化苑林的严重危害。这也就等于指出了这样一种事实——正因为文化上落后了,社会思想也落后了,于是一切都落后了……
想想吧,《四库全书》完成以前,贝勒已在法国出版了《历史批判字典》;启蒙主义文化已在英、法两国乘复兴运动之势而兴起;英国已确立了君主立宪政体;伏尔泰已秘密出版了《哲学通讯》;孟德斯鸠已奉献出了《法意》一书;卢梭已发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而在《四库全书》以后至《二十年目睹之怪现象》《官场现形记》在坊间出现,一百几十年间,中国文化思想方面几为空白……
文化悲观主义不好,文化臆想主义也不好。恐怕讲文化的人,倘不成心投谁所好,还是以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们近一二百年的文化落后了为是。文化落后了,思想才沉睡了;否则我们为什么曾自己叫自己做“东亚睡狮”呢?我们这头睡狮当年可是被西方列强的坚甲利炮轰炸醒了的!不思考这些我们也许还会睡着的。
无疑,余秋雨先生的头脑,仍在思想着。那么,我很尊敬地说——余秋雨毕竟是一位文化思想者。
秋雨先生保重。我祝他在“秋雨时分”重塑一位学者唯思想为大的形象。并且,我开始认同他与电视联袂这一决定了。于他,那是适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