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让我回想十年前那个燠热且沉闷的下午吧。
我受邀至由一群妈妈们组成的读书会发表演讲,依主持人指示,我应该“传授写作秘法”。由于这题目听来像“传授起士蛋糕烘焙秘法”或“传授驭夫秘术”般令当时的我毛骨悚然,以至于方寸大乱,信口胡诌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道理。我除了记得那午后酷热像上辈子仇人勒我颈子之外,还记得在台上台下纷然摇晃即将入梦之际,我忽发灵感,兴奋地说:
“为什么没有人把怀胎九月、养育孩子的过程写出来?难道还不够刻骨铭心?这是你们独享的最肥沃经验,为什么不把它写出来呢?”
她们,睁大眼睛,没反应。
如今我理解,对好不容易从育儿、理家的佣人式生活中挤出一点时间参加读书、写作会的她们而言,听到有个“吃米不知米价”的人叫她们回去写怀胎育儿之类经验,无疑也是毛骨悚然的。就像,叫费尽气力从汐止搬出来的人再迁回那个山坡坍塌、河水泛滥之处一样,他们不但不会感激,还会有点怒。
没想到十年后,这书经由我手写出。
2
每一阶段的人生都是一种“境”。境与境之间,界线或如高岩难以攀越,或如一跨步之溪。
三年前,一阵微风之力即让我的人生“时移境迁”,我欣然接受,并且依例以虔诚与专情构筑这难得的奇境。
为妻为母,就生物学角度,本无特殊之处;但放在个人生命史视之,真是好一阵惊涛!
3
人生也像这些方块,必须靠自己组合起来。
所以,这书乃蓄意贴近育婴实况而写,并且试着保留阿嬷那一代的育儿智慧;总体而言,几乎是一部“散文纪录片”了。我相信,最能从中读出滋味的是刚怀孕到身边有个三岁左右小孩的读者,主要是女性(包含少数男性)。凡处在这近乎四年时间段落的人都会同意,这是人生中最奥妙、惊险、绚丽的一段体验,圣美时如在天堂,惊惧时又似牢狱;从来没发现自己这般脆弱,也从未见识自己如此坚强。
待过少林寺,还怕微风细雨吗?近乎这气魄。就女性成长史而言,历经生育与母职除了改变骨盆位置、增加几条永志不灭的妊娠纹之外还得到什么?这问题值得探讨也适于自问。
我想,在母亲岗位上经千锤百炼而不溃倒的,这女人的胆识几乎可以治一邦、夺一国。
4
即使每年有一天叫“母亲节”,百货公司专柜像神职人员奉劝大家要大大地感恩。然而在现代社会,做母亲仍是艰辛且寂寞的。
荣誉、援助与尊重,少之又少。她们与孩童只有在选举期间才被油滑的政客想起,等把“神圣的一票”投出去,又被忘了。
从坐在巍峨之位者的眼中望去,这岛上有妇女与孩童吗?大概……大概……
没有。
5
文字是根须,缓缓深入生活土壤、记忆岩层。一旦占领,如小树扎根于旷野沃地,随时间而舒筋展骨,终于长成一团不可拔除、不可替代之浓荫。
我必须写下,因巨大的爱总是挟带恐惧。我害怕失去,故必须书写。若有朝一日,灾厄敲门,不管是我失去所爱或所爱失去我,我们还有地方重聚。
是以,我全心全意以文字造屋,先时间一步。
6
然而,我必须换个角度说,一个现代女性若把全部精神、气力、才赋投入家庭,将家庭视作唯一的成就,是相当危险且遗憾的。
除了少数人天资异禀,能像《玛莎的生活情趣》主持者玛莎,以“家园”为主题另辟蹊径,独创一门“家庭经营学”,自成一番事业之外。大部分茧居在几十平方米空间里的女性会不知不觉隐入牢笼,停止成长。她们的形貌逐渐被时间腐蚀,而心智恰好相反,如被拔除电池的时钟,不早不晚,停在她们进入家庭的那个时刻。
几年后,她们跟不上孩子的成长。这也意味着,她们跟不上瞬息万变的社会。
再几年后,她们只能蹲坐在家庭牢笼里做一件事,那就是:抱怨这笼子吃光了她们的人生。
因此,母职实践与个我生命实践的天秤该怎么摆?值得正视与深思。
7
我能留给儿子的最美好礼物,恐怕就是翔实记录其婴幼儿期成长的这本书了。
生命,就是这么一步一脚印,从脆弱的小婴儿慢慢长成能跑能跳、喜欢发表意见的小顽童。有一天——三十年或四十年后——当他有兴趣回顾生命源头,这书即是船,载他悠游。
我能给自己的最特殊礼物,恐怕就是借由“全职妈妈”角色返回自己的婴儿期。这是奇诡的,若我未亲自照顾孩子就不可能清晰地看见婴儿期的自己。如此说来,我全职投入育婴工作,竟同时呵护了两个生命的成长;一是儿子,一是早已遗失、如今借由血缘羽翼飞回的婴儿期自己。
我的母亲为我保留部分记忆(她让我发觉,其实每个母亲都有为孩子记录、书写的先天倾向,只可惜未文字化、影像化),即使相隔三十多年,当我幸运地捻到一根话头,她即能滔滔描述当年我的样子。然而,我尚未摸清她储存记忆的习惯,亦无法辨认在她脑海里错综复杂的甬道,哪几条可以通过记忆迷宫找到婴儿期的我。她似乎惯用感叹词为钥匙,“啊!”“噫!”之后,纷然倒出一碟、一碗、一罐记忆。虽然少,却是极其珍贵的史料。
时常,我拿母亲提供的材料与儿子比对,赫然看见自己。
这时,我不禁赞叹血缘是一条让人意乱情迷的绳子。
8
感谢一些人。
我的公公、婆婆与孩子爸爸,给予我全部的支持与宽容,能与他们成为一家人是我的福气。隔壁许妈妈(张金莲女士),让我见识到一个母亲的坚毅精神。小民女士,时常捎来鼓励的话语,提振我的信心。老友林和教授、李惠绵教授、杨茂秀教授、黄照美女士及孩子干妈姚文倩,在我近乎息交绝游的育婴生活中,不时灌注关怀,暖我肺腑。联文老同事初安民、江一鲤催促了这本书的完成,一并致谢。
感谢我的八十六岁老阿嬷与六十岁母亲,即使日子苦得像飞沙走石,她们也未从“母亲岗位”叛逃,一路以自己为饼为粮,哺育我们。
她们不识字,她们是寡妇,但她们教我:
在汤里放盐,爱里放责任。
一九九九年二月写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