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弥月(1 / 1)

红婴仔 简媜 3874 字 2天前

人生中,大约只有“弥月”与“蜜月”可以理直气壮地以一整个月来庆祝。然而,“蜜月”名过其实,婚姻之事到了今日,蜜个三五天也就够了,接着就是柴米油盐。

诞生乃大难得,确实需要一个月时间调理身心,建立亲子秩序。不独婴儿要适应新生活,大人更要拓宽轨道,以承接婴儿所带来的爆炸性喜悦及重担。

对新手妈妈与爸爸而言,这个月颇似野战部队魔鬼训练营,课程排得满满的,教官个个眼露凶光恐吓着:“再不用点脑袋学,看你怎么上战场?你以为子弹长眼睛啊(等于:你以为婴儿是芭比娃娃啊)!”于是,从换尿布、泡牛奶、洗澡、拍背、哄睡到研究口水鼻涕眼泪屎尿,处处皆需细心学习。要是夫妻两人都好学,像同组的实验伙伴,做起来便会喜悦加倍、劳累减半;若是全部扔给一人(通常是女人),大概没多久就会出现阵前倒戈吧!虽然不必跟着流行到处嚷嚷“新好男人”这类浮夸名词,但我着实认为,一个做了父亲的现代男人若自动放弃褓抱经验,确是遗憾。

这个月也是还愿与祈福的月份。出生第十二日,母亲做了麻油鸡与油饭,礼拜神明、祖宗。我待产时,她们曾向神灵祈求,若我平安,即以鸡酒、油饭答谢。除此之外,又要我怀抱小家伙向天三叩首,也是还愿;母亲另外备青果至住家附近的王爷庙致谢。我都糊涂了,两老到底惊动多少尊神灵,求他们赶至产台边为我助产?

较为特殊的是,为了小家伙浅睡易醒、善哭爱闹,母亲依宜兰乡下习俗向家中供奉的关圣帝君祈求收他为义子,愿出入相随,多加护佑。她以红线系一枚仿古币为信物,手持之于香炉上方绕三圈以熏染香烟,这币便有了神的承诺。

将它放在小家伙枕边时,我想起小时候也有一条红绳古币,成天挂在脖子上,洗澡、睡觉都不取下;圆币方孔,上头有四字:“乾隆通宝”。大约是小学年纪,我把那“乾”字念成“gān”。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条项链,也是第一笔财产!

原来,这古币象征另一种“通财”之义,世间父母怕自己的能力不够,又给心肝宝贝找了一份天上的父慈母爱。

当然,再也没有比这个月看到更多金银财宝的了。金手镯、手链、小戒指、项链,新潮的从十二生肖到十二星座都有,而镂刻“长命富贵”“吉祥如意”的金锁片仍是主流。来看小娃儿的亲戚好友,几乎人手一小袋,袋内一绒面小盒,盒内置金饰另外折有保单,载着品名及重量,几两几钱几分几厘之类,单子底下还有一行十三级小字:“旧金翻造按照银楼公会规定每钱贴耗五厘”,看这文字仿佛身在清末民初。

“给小宝宝平安长大、健康聪明,长大考状元,做大官,发大财,娶漂亮老婆!”送礼的人这么祝福。贺词真是悦耳,充满荣华富贵的派头,也布着成为贪官污吏的危险。然而,在这个月做妈妈的心里没存“救国救民”理想,也未动念要在孩儿背上刺“精忠报国”,一味只沉醉在“化权、化科、化禄”的憧憬里。

一**的金饰,摆开来像银楼柜台,一时兴起,用相机拍了下来,留作纪念。遂玩兴大发,帮小家伙穿戴穿戴,吓!好一只金光闪闪的小泼猴!

有一条链子非得记一记不可!重达一两捌厘,这数字暗喻一百零八条好汉;纯金圆牌,正面书“长命富贵”,背面就露了獠牙:“一而再再而三,再接再厉,六六大顺”。这是什么跟什么呀?不明就里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三千米接力赛金牌哩!

链子是远流出版公司的姐妹淘(黄姐、茂秀、丽雪、盛璘、奇惠)合送的,接到时,为之喷饭,遂打电话抗议:“猪八戒!再加颗凤梨,我就成了猪公比赛冠军啦!”

每一份礼物皆是祝福,从金玉美石至衣衫暖被、用品器具,无不包着世间的浓情蜜意。这是他的人情世故,来日应当礼尚往来。

说到礼数,我自小对阿嬷与母亲凡事尚礼重情的作风习以为常,但真应在自己身上,还是感到新奇。她们在举手投足之间,虔诚恭敬,仿佛刚刚与一神错肩而过,其衣袂飘然。言谈亦轻声细语,如那神坐在沙发上,正与她们共话家常。她们是最后一代凡事遵循古礼的人,并且坚信,任何一个生命若诞生时没走过这套礼仪,其福禄便嫌单薄。

于此,我得以知晓,依旧俗在这个月会为婴儿举行的仪式、礼数包含:“做胆”“敬神”“拜天公”“报酒”“做满月”。

“胆”常于婴儿出生之第三、六、十二日择一而行,至现代则不限此三日,取双数日即可;需备石头、鸡蛋、鸭蛋、龙眼树枝。“敬神”指礼拜自家供奉之神明与祖宗,也是择第三、六、十二或吉日行之,礼品丰盛,麻油鸡与米糕(甜糯米饭)则是必备。“拜天公”乃属还愿性质,若生产前曾向这位天庭最高统帅祈求庇佑,产后则应酬谢,礼品不拘,但通常许以鸡酒、米糕这类专属于诞生喜事的礼品。

在小婴儿出世第六日,同样得备鸡酒、米糕送至娘家,名为“报酒”,亦即向娘家报讯、报喜、报平安,而娘家得回礼:鸡两只、婴儿衣服及红包。到了满月,剃头自是不可免的仪式,另需备油饭、红蛋分赠诸亲好友邻居,讲究些的,更以弥月宴与亲友同庆。娘家这边得备衣服、金饰(通常以一组为原则,含链子、戒指、手镯等,送单样的话显得单薄)为外孙“做满月”。不过,娘家这份礼弹性很大,若是生男且是长男,不仅礼物讲究,且会加上“帽公”(缝在帽子上的金片)及一组背巾、包被,可见“长孙”有多稀罕,次男、三男……则无。这预算一路砍下来,即知弄瓦之喜喜得有点冷清,男女不平等从出娘胎那日就定了,那些户口簿上登记为“三女”“五女”的人,出生时大约乏人问津吧!

你出生后,睡眠情况非常不好。外婆以她们那一代女人信仰的育婴秘术说:“嗯,要给神做义子,他才会特别庇佑。”所以,你多了一位干爹,那就是关公大老爷。红绳铜币是你们的信物。

坐月子期间,母亲三天两头塞给我婴儿衣服、金饰,又是特别嘱咐今日买的这鸡是回礼的云云,搞得我头昏眼花,遂喊她来说个明白。刚回家坐月子时,公公婆婆来探,曾包了大红包答谢亲家母代劳,母亲只收红包袋,说是收个房租意思意思,大家欢喜。我现在才明白这只红包袋(不过是一张红纸罢了)效用真大,一则让母亲里子、面子兼顾,二来它也象征钱币,让母亲代办原属亲家该送的“报酒”——换言之,她自己焖米糕、炖鸡酒,代替亲家送给自己。两套礼数全在她手上,难怪她要特别点明今日炖的鸡是回礼之鸡,表示做娘的吃了“报酒”,有来有往。

两个家庭省籍不同、信仰殊异,然都是重礼重情义之人,本源既通,条目、方式自然可以变通、权宜。老辈的进退应对之际有规有矩,我们做晚辈的嫌它繁文缛节,只会像个二愣子,见饭扒饭、见酒喝酒,吃得肥嘟嘟的也不明白个中道理。我趁机学点礼数,自觉有了长进。

不过,跟自己母亲也不必太客气,我说:“好好好,那娘家这边还得送什么礼,你统统给我吧!”

小孩满四个月时,要送衣服与牛舌饼为他“收涎”,周岁时,再送衣服、鞋、袜。我看小家伙的衣服已经多到像个小明星了,这衣服就免了吧,至于牛舌饼,也算了。隔几天,母亲大约觉得礼数为重,买了两双穿起来像踩到老鼠会发出“哔—叽—哔—哇”的“哔哔鞋”给小家伙,换个角度看,也算得“牛舌”饼的真谛。

我深深觉得,一个生命千里迢迢来到世间,若无人疼惜,无人祝福,真是凄凉。而让孩子从小饱尝酸楚、委屈,绝对是他周围的人的耻辱。

据说旧时凡家中有婴儿出生,做父母的会向村落每户人家讨一块布,拼贴缝成衣衫给娃儿穿,小孩穿着众人的祝福自然会平安长大。在物质匮乏年代,百家布的习俗汇集了人性中美好的部分,能够这样对待孩子让人感动。想象这小宝宝身上穿的衣服中有一小块布是你给的,那颜色、质料、花样与众不同,虽凑在其他布块里,但你一眼就认出,因着这一认,每次你瞧见那拼布衣总是先看到你给的小布块,如一朵灿烂小花躲在草丛里只对你笑。如此,你心里觉得这孩子跟你较亲近,再怎么寒碜,也得拨三两关心五两呵护,疼他一疼!

穷一点没关系,但小生命若乏人爱护,无人祝福便永远富不起来。

我猜,大约只有台湾产妇才会在住院期间收到宛如莺啼燕啭般的广告单。我之所以这么比喻,是把产妇当成女人生命中的花季,一园子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来访的亲友如游园宾客,笑语浪浪,那些放在病房**、柜上的广告单自然就像蜂儿、蝶儿、莺儿、燕儿,三两只此处翩翩起舞,那儿啁啾而唱,添了不少热闹与兴味。

广告范围包含:弥月蛋糕、油饭类,婴儿命名类,坐月子中心类,胎毛笔制作类,减肥瘦身类,补品类,家庭托婴类,婴儿奶粉、尿布类。每类各有数家招徕,着实让人眼花缭乱。

然而,凡此八大类知识、常识,大约也只在这段时间才有兴趣捧读再三而不知疲惫。老两口讨论、斟酌,其情状若两个小学生商量远足路线,一日三变而不减乐趣。

尤其命名,那真是捻断数根须犹然反复推敲的大事。做父母的给小孩取名,心中若有十五只水桶,七只在上八只在下。实而言之,那是一种执权杖而胆战心惊的现象,想到一旦取了这名字,小孩一辈子都得这么叫,天哪!一辈子不得更改啊!于是,原先揣在手里要用的名字,低头一看,怎么变得通俗、软趴趴起来,自然得再想个响亮一点的,最好能够轰动武林、惊动万教!

只有中国人才会在名字里存放各式各样包袱。姓是不能动的,三个字去其一,创意空间有限;排行也固定了,那只剩一个字让做父母的显身手;五行得测一测,缺金补金、缺水补水,那还有什么戏可唱呀?没得唱也得唱,又要念起来响当当又要意义深远又要字形稳实、俊俏又在大吉大利……难怪大多数父母干脆交给命相师去择一择,把权杖送人,还得花钱。

名字,亦是世间相之一,可执可不执,执时若五花大绑,不执则自在逍遥。想想现今地球上,用中文名字的光是中国就达十三亿,再加墓碑上有名有姓的,又不知几十亿了。这么多名字,吉能吉到哪儿,凶又凶到何处呢?再说,靠个好名字就能富贵双全岂非妄想,自来只有权力掌握者使名字发亮,而非以姓名为钩,钓得半壁江山。

不过,观察命名趋势仍具社会学意义。光复前后出生的,男生非“郎”即“雄”,女的偏爱“子”字,颇有东洋风味。一九四九年以后,命名帮派泾渭分明,外省挂、本省挂作风不同,住在嘉义乡下的“林有财”与住在台北内湖眷村的“纪伟国”一看名字就知道谁是芋头、谁是番薯。时至今日,战后第二代做了父母,他们当中有一批人深受都市化洗礼,见多识广,给孩子取名字自然走向新颖、闪亮、强调个我风格的路子,那些“邦”啊“国”啊“德”啊的大担子统统丢一边去,甚至偏爱单名。

小家伙未出生前,我们也为他的名字大伤脑筋,想了好久似乎没什么进展,遂搁下喘口气,这一搁又一两个月过去了。有一日,两人又聊起名字问题,为了有效率点儿,我们先决定取单名,再分头想哪个字较好。

孩子爸爸喜欢“蓝”,我说不行,谁叫你们家姓姚,合在一块儿谐“摇篮”音,叫他一辈子被笑呀!又试了几个合意的字,可惜连名带姓叫起来又不亮了。就在这进退维谷的当口,我忽发奇想说,叫“姚远”怎么样?没想到孩子爸爸为之一振,连声说好。

姚远,令人想到遥远。星子总在遥远的地方闪亮,梦总在遥远之处召唤,美丽的人也总在遥远的所在等候。我们两个中年父母绕过姓名学、五行、八字应允的捷径,全凭心镜意象给小家伙命名,愿他这一生走得天宽地阔,从他手中抖开的路,能高能远。

这个月的压轴,非满月宴莫属。

这一日,婆家、娘家两路进行。小家伙的爷爷奶奶为了与亲戚挚友分享添孙的喜悦并答谢他们对小家伙的祝福,特在龙都酒楼设宴。老人家与我们都不是爱铺张、喜夸示的人,所以满月宴等于是双方亲族聚餐,分外温馨、欢喜。事先,我们也选好了弥月蛋糕,向赠礼者致谢。这一宴一糕饼虽属小规模喜庆,但做父母的奋然喜悦的情绪,比订婚典礼更叫人开怀**漾。

你的第一顶帽子,外婆在菜市场买的,一百五十元。

满月酒席那天,外婆缝了三个“帽公”——金制的福禄寿像在那三只小兔旁,你戴着它,真像个腰缠万贯的大员外。

娘家这边依例礼拜诸神佛,随即为小家伙举行“剃头”仪式。

若依古礼而行,为婴儿剃发是极慎重且充满爱意的仪式。一般而言,在婴儿出生第十二、十六、二十四日或满月时为他剃发,传说是为了避免从娘胎带来的沾过血污的胎毛触犯神灵,故有此礼。现代人对剃发又添了新解,说胎毛若不剃去,头发就长得“软稀”,当然无法乌溜溜、黑亮飘逸了。剃头时,又有一些礼具必备,如摆一个托盘,上置青葱及红鸡蛋、红鸭蛋各一,喻小孩聪明(葱)及长得似鸡蛋脸、鸭蛋身。另备洗脸盆,内放古钱及石头,期许小宝宝富贵、强健。剃完胎毛后,更取蛋在婴儿头上轻轻滚动,意指“红顶”,一生荣耀。

这套古礼代代相传,不免产生增添、删减情形。我们家的剃头典礼趋向精简,只备一个洗脸盆,盛半盆温水,内置六颗红鸡蛋;由母亲抱着小家伙,聘来的理发小姐持电动剃头刀推发,我则拿一张纸承接胎毛,小家伙发密,称得上“大丰收”。除了胎发,也一并剃眉,阿嬷的说法是娘胎带来的眉毛“垂垂”,若不剃会遮住小孩目光,意即长大后变成短视近利之辈。我这做娘的倒无所谓,头都剃了还差两道眉吗?只是小家伙那光头无眉模样,看来像闯**江湖的三脚猫道人。剃毕,持蛋于头上比画几下,算是祝福。

我们做娃儿时,母亲没为我们留脐带、胎毛,以至于现在半把岁数了,欲回溯自己的婴儿模样却无半样古董可供攀附、臆想,甚为遗憾。说来,也不能怪他们,乡下人忙于庄稼无有闲情,此其一;农业时代首重家族繁茂,不重个人成长细节,此其二;其三,当年每个女人不生五个八个简直交不了差,孩子既多,东一撮头毛、西一粒脐干,放久了也搞糊涂谁是谁了,干脆全免。这也气派,身体发肤全交给你了,为娘的不帮你攒私。

到了我们这一代,反倒流行给小婴儿做胎毛笔、封脐带。可见小家庭制度下,个我主义何等旺盛。

据说胎毛笔又称“状元笔”,科举时代,有人用自己的胎毛制成之笔赴试,中了状元,此笔遂蔚为时尚。

对我而言,状不状元是小孩自己的事,一管笔无法替他订功名,倒是制成笔确实兼具保存与纪念效益,对他们这一代“电脑人类”来说,身边有一支用自己的胎毛制成的毛笔,或许能添一点古风雅趣吧!

制笔师傅以“惊艳”口吻赞赏小家伙的胎毛,声称制成大中小楷六支仍绰绰有余。不过,我们仍决定只制成一支大楷,足以挥写春联者,笔管为紫檀嵌黑檀木,上刻我们与小家伙姓名及他的生日。笔庄另赠一只珐琅花鸟图小圆盒,将脐带封入,以利存藏。

满月是一道门槛,对父母与婴儿的意义远超过他人,它意味着:这个家确实存在,这个会打呵欠、吮小拳头的婴儿确实要喊我们爸爸、妈妈。

收拾行李回自个儿家途中,我抱着小家伙告诉他:“满月了,我们要回家哟!”

不知怎的,我的脑海浮现一轮明月跃出海面的景象,那柔润的光芒宛若一道圣旨、一行情诗,我于是知道我会有好的开始。

【密语之七】

儿子!当我在心里这么喊你,仍不免一阵惊动。

我该如何描述这般前所未有的错愕感?仿佛一个失意人,行路遇雨,索性弯入画廊闲逛,随意浏览并不想买什么,忽见角落散置一排画,其中一幅露了尖角,似乎不恶。随手抽出,迎光欣赏画中景致,觉得那莲花池**漾得甚好,古树浓荫与拱桥倒影亦画得十分淋漓,遂忍不住伸手去摸,怎料一瞬间连人带鞋坠入池里,一只小蛙还从我肩头跃过。

雨天,消失了,行路的烦躁情绪也消散了。费力从莲花池爬上来,脱鞋倒水,将搁浅在衣襟上的几朵小浮萍还回去,四处望着,看见浓荫深处有一幢屋,心想去问个明白也好。敲门,门应声而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齐声说:

“你跑去哪里了现在才回来?我们等你好久哩!”

这是真的吗?儿子,我们真的成为母子,成为血缘至亲?

是真的。你躺在我的臂弯里安然而眠,轻浅的呼吸如春日湖水微微扬起波纹,显然睡得十分香熟。你的小脸蛋贴着我的左胸,依随我的呼吸而起伏,这儿是你最喜欢的枕,我那宛如擂鼓的心跳对你而言是一首天籁。

窗外是盛夏,院子那丛绿竹藏了一坛好蝉。我坐在这窗口听蝉已听了八年,凄凄切切也好,如泣如诉也罢,我依然记得自己的心情,每年没什么改变,如一个越狱的鬼趴在人世入口听才子佳人故事,听到伤心处,也跟着哭起来。想想跟自己实在无关,不禁笑了笑,叹口气,又踅回鬼狱。我未曾想象有人陪我坐在这窗前听蝉,而且一次来了两人。

儿子,或许有一天你会了解你带给我的转变有多大。因着这一改变,我此时已在心里感谢你了。

我时常想,我们的一生再怎么漫长,若放在万古以来奔流不息的生命海域观之,也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蜉蝣罢了。这短暂的蜉蝣生涯能否遇见几位肝胆相照的人、成就几件漂亮之事、砌筑一个恩恩爱爱的家,竟不只需靠个人努力,更系乎机运。

而机运无价,你散尽千金也买不到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你完全不知道谁是主宰,而他又凭据什么分配千载难逢的幸运。

我唯一可以分辨的是,若少了闪闪发亮的机运金粉,你与那人、那事需历经挣扎、论辩、复合、撕裂,彼此以对方为石磨,日夜轮转,即使终于成就了,也是脱去一层皮、留下一道瘀伤。如果饱含机运,人、事一拍即合,怎么做怎么对。

你父亲与你,不是靠我的努力得来,是老天做媒。

我原来努力要做的是把自己从情爱与婚姻的纠缠关系中解放出来,从惆怅与伤怀的渊薮攀爬而出,一个人躲得远远的,数路旁任何一棵大树的叶子也行,就是不要去数还有几款制度可以带我找到幸福。

儿子,我现在稍微理解,是人使制度变得可行甚至带来丰硕果实,而非制度能把人改造、捏塑使之发出光环。情爱之路尤其如此。一对从年轻走到白头的恩爱眷属,靠的是相互宝贵、同等付出的珍惜之心而非制度的保证。若他们婚配,便光耀了婚姻制度;若不婚,则照亮体制外的情爱关系,成为美谈。实则对他们而言,婚或不婚皆无损于山盟海誓,不能稍减对对方的爱与敬。然而,如果碰错了人,即使用最厉害的婚姻枷锁,恶徒仍是恶徒,忘恩负义、始乱终弃本是他的爱情弹药库,迟早要扫射。

如此说来,婚姻,本无伟大之处,单身,也不是什么可歌可泣的事,纯粹只是个人选择。不同的本领坐不同的椅子,若发觉那椅子扎肉,站起来走人也就是了。

不过,十几年来在爱情大街闲逛,我不免有所感慨:有灵气的爱情少了,刻骨铭心的婚姻寥若晨星,愿意共负一轭努力建立现实或精神层次堡垒的情偶也不多见了。这情爱国度仿佛正经历一场瘟疫,红男绿女在黑街暗巷晃**,若不是揣着算盘,就是游手好闲像个爱情吸血鬼。

我情愿数任何一棵树的叶子,也不要数算还有几条路通往幸福。莎士比亚说的,真正的爱情的道路从来没有平坦过。

(然而,漫长的一生若未被真爱点燃,未被情投意合之人系住脚踝,又是多么暗郁且漫长!)

直到你父亲出现在我面前,我开始相信天作之合。

直到你出现了,我开始体会自己的生命与他人结合的重量感与难以形容的灿烂。

是的,灿烂!对你父亲与我而言,我们进入非常特殊的生命阶段,心情时而忐忑时而春暖花开。

儿子,我不厌其烦地记述这些是为了让你了解你是在爱情的喜悦与惊奇之中被孕育出来的。若有一天你对自己的生命感到困惑、郁闷而愤愤然欲全盘推翻时,我希望你能再次读一读妈妈写给你的文字,然后想象你带给我们的影响与力量有多大。

这力量把你父亲与我变成搬砖运瓦的世间夫妻,心甘情愿地脱下流浪衣袍,弯下腰杆砌筑自己的小小家园;这力量也使我们在等待你的微笑时,不禁望对方一眼,心内微微喟叹着:就这么一路走到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