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地之卷(1 / 1)

密密语 简媜 1624 字 9天前

前世地

此世地

来世地

异地

前世地之一 在碗沿

谁来教我喝水的道理?缤纷水色饮下,怎以清泪流出?

谁教我碗的身世?我今日所捧的,是谁吮过的杯?

谁来说说陶土?碗碎了还是碗,肉身的我怎会化泥?

前世地之二 在水中天

谁说天一定在天?

千江浮月、万顷埋云该怎么说才清楚?

如果有一匹忽隐忽现的玄黄横钩于八荒九垓,

大漠上的策马人得提防了,谁知道门槛在哪里?

前世地之三 在鸭跖草的蹼隙

或者在乡间石子路岸,或躲在河湄野蕨菜的腋下;车轮碾过,小孩儿的水漂儿石掷过,鸭跖草疼也不说,只仰颈喝水。

采一把草花揣口袋,春衫薄扎得肉痒,才惊觉这一袋鸭子。释放于田边河沟,紫鸭子们又拍水了。慢慢猜,上辈子不是鸭子也是养鸭人?

前世地之四 在乌沉香的虚线里

穿堂风走过,乌沉香瘦得快,一点火星子也被夺了,只留下半截冷香身,一行曲折的线灰,不知什么意思。

直到更衣时,牵袖闻得乌沉香的味,似懂非懂。

恐怕要把自己比拟一炷乌沉香,才容易懂。

前世地之五 在茭杯的笑里

庙前偷觑一女人掷茭,总掷不出阴阳,浮烟里,神仿佛眨了眼。终于求得一签,解诗的老人眼也不提:“问什么?”

“婚姻……”

“是你的?”

“不是……别人的……”女人怯怯地。

老人掷回诗条:“干你什么事?”

卖花的老妇拎一串玉兰到我跟前:“买串花供佛吧,小姐!”“不,供过了。”我说。

前世地之六 在函装的握手里

重重一握,想把骨肉都摔碎,仿佛心里头那串星月菩提断了线。

这人不曾来过倒也不曾走过。回去翻翻册子,昨日夹的姜花蝴蝶,不知什么时候飞了。

前世地之七 在减字紫薇花里

两岸行道都种紫薇树。下过一阵雨算是定场诗,花苞们准备说书。

几日几夜过去了,没一朵开成六瓣,春天只来六分五。如果从这儿参人生这则公案,那六分之一哪里去了?

此世地之一 在牛蹄

晌午,一头牛闲闲地泡在河里,甘蔗慢慢长高,一群布袋莲漂过来,瞧不起牛,又漂走。

嚼野草的羊胡被阳光熏黄了,咩起来,牛又下田去。一朵布袋莲擎着紫蓝花赶路。

此世地之二 在香椿树芽

春天剔着牙签儿,香椿树学着,抽了绿芽尖。孩子瞧到了,摘把香椿芽,给娘拌嫩豆腐。

夜空的星都吃饱了,孩子的爹剔着牙签儿。

此世地之三 在吮奶的婴嘴

割来的瓮菜还带泥,四季豆未掐丝。竹篮里的婴醒了,哭着讨奶。

窗棂外后院里,鸭子踹翻粮盆,鸡围过来啄地上的谷。

灶头冷着,米未量够。隔家的炊烟正穿过一竿大大小小的干衣。

此世地之四 在炊烟

日子是拍蒜炒白菜,才香。

日子是炒油沥水,再下丝瓜片,才绿。

日子是,鱼肉早吃了,才在井边抠指节上的鱼鳞。

日子是,谁家短命的在菜圃里大解,

长出一蓬乱糟糟的番茄藤。

此世地之五 在不远航的船桅

港埕上补网的人抽起烟,去去鱼腥。

卖番石榴的该收摊了,

一面掰着吃,一面将烂果掷入港里。

船晃了晃,知道不关事,又盹。

远处有女人尖嗓喊孩子也该死回来吃饭。

一只鸟停在船桅头,看看不开船,又飞了。

此世地之六 在一封讣闻

忽然听说去了个人,也不顶惊,倒像这人回一趟娘家,若是男的,大约醉在什么地方不回来过夜罢。

也许得翻一翻人情账簿,看那人送过多少,添个一百两百,再把名字划掉。

此世地之七 正路过旧人门

路过旧人门,仿佛听到门内有夫妻在滚盘作账。

仿佛闻到院子里晾着的婴儿围兜上的乳臭。

有人饮水,有人轻轻咳嗽。

倒是那株九重葛,怎没开花?

来世地之一 在间歇泉

一喷,即吓散半片云空,飞鸟们争相耳语着,小心地底有一枚怒雷。

等候令人不耐,围观的人走了,地面只剩妖娆的灰尘。

只有几颗星子趴在天沿苦等,飞泉来的时候,讨论如何下降,如何上升?

来世地之二 在急行雨

待寻的人都消失了吗?这雨翻箱倒箧着。

逼得山叶抖颤双手,以示清白。

鹰,不割下雨的湖泊;

月,不落涨水的川河,待寻的人一向不出门。

垂钓的人等鱼上钩。远处有鹰,悄悄割湖。

不死心的雨点站在叶尖,还在投泪问卜。

来世地之三 在云的眼尖

所有的时钟被软化了之后,云的顾盼流眄最适合计时。

那时,没什么好争辩的了。日升则醒月出则眠,有云的时候即可恋爱或不恋爱,冬短夏长而已。

但在永昼与永夜的极地传来战争,人们抱怨长昼之恋与长夜不能恋,结论不外乎,永昼变成永夜,永夜变成永昼。

来世地之四 在桂花蒸的黄昏

不小心将秋野走成荷叶边,黄昏来了,人变成桂花蒸的荷叶莲子。

莲子熟了,没人食之。这人把秋野走成冬凋荷。

来世地之五 在寐时犹醒

肢体逐渐在竹簟上化解了,这时候听得到窗外,叶子与叶子厮磨,鸟喙啄米,及断断续续的一曲笙歌。

这时候想远行,却因带不走身体而惊怖,挣着醒来,仿佛看见一座秋山的叶子皆落在**。

来世地之六 在迷途

如果天空皆涨潮,鱼会不会只迷恋一种水?

如果大地是飘浮的云块,鸟会不会只飞一种天空?

如果浪涛所堆垛的是穴居,人会不会只择一种屋?

如果不会,迷路的故事就不值得记载了。

来世地之七 在过眼即忘的人生

人生值得记忆,因为每一截情事都偶一不再。

人生值得遗忘,因为每一瓢水都不是目测中的水。

人恒常在记忆与遗忘之间,踮着脚尖走路。

路是更长还是更短?

异地之一 在单点

说要息交绝游,怎又与鹦鹉饶舌,支耳听山谷回音?

说要掩身荒烟,怎又勤扫花径,编修蓬门?

春雷方殷,檐前的鹦鹉乱嚷嚷:有人。有人。

异地之二 在平面

一群人聚在一起,话题呈辐射线。

一个人推椅而出。两个人推椅而出。

等到第三个人推椅而出,门外形成另一方平面。

话题呈辐射线。

异地之三 在线段

被截断的一条线,恐怕是最叫人难以臣服的了。

于是,这条线段开始流浪,披星戴月,

终于找到另一条线段。

福德正神或月下老人巧手一系,

线段还是线段。

异地之四 在三角

不知怎地就变成垂直三角形,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等边。

好事的人拿秤锤来称,据说双方痛苦的两倍和,才等于第三者痛苦的两倍。

这生意亏本甚大,有人劝第三者早早抽身的好。现在,只剩下九十度角,及两条无话可说的线。

异地之五 在圆周

师父对徒弟说:“我呢半朽了,有一样宝物,师父无法给,你自去找;找着呢回来说一声,找不着呢回来说一声。”

徒弟想,日头呢算不得宝物,天天有;池塘的荷花朵朵呢,也算不得,年年有。

许多年后,一皓首老人回来找师父,却在青塚墓头,看见师父的名讳。

老人树了个木牌子,不多时也埋了。

有一天,一名童子路过此地,见木牌上写道“此处有宝”,急猴猴地搜了山,除两堆墓馒头,啥也没。

童子火了,拆下木牌烤了个番薯,打了个嗝,扇一扇嘴,走了。

异地之六 在射线

有这么个闲人,逞一口气要打一支独一无二不落地的箭,令天下英雄眼红。

箭打造了,围观的人问了:“你这箭落不落地鬼晓得?”

铸箭的人想想也对:“这么着,我伏在箭上,你们当中有大气力的替我拉弓!看我回不回。”

英雄们的日子过得挺顺的,喝酒啖肉,打点山鸡野猪,大家都相信那是不落地的箭。

异地之七 在抛物线

混沌初开,人都挤在天上,主宰的神想了个诡计:“你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往下头溜溜,住不惯再回来。”

人到了地面,发觉锄地耕种、娶妻生子挺累的,跟神打商量。神怒了:“谁教你吃得肥嘟嘟的?我两条膀子能使几斤气力?咽了气自个儿跳上来!”

好不容易咽了气儿,眼看天庭就到了,只差一根眉毛长,人却扑嗞扑嗞往下坠,眼前一黑,不记事了。

直到听得产婆喊话:嗬!嗬!是个带家伙的犊!

才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