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芒
如今,只剩深秋山丘的芒花能安慰我的眼睛。白茫茫,如浮在低空的云,不招摇亦不坠落。我日日看着,竟看出兴味,觉得是一队褴褛僧人,云游天涯,布道布至衣破鞋烂,累极了随地坐下,集体叹了气,化成白芒花。
这僧人之艰难处境,竟成为路过者我眼中的小小一悟,可见秋日法力无边。
2.兴亡
突然,开始飘雨。在寻觅避雨处之前,我不免抱怨昨晚那么多家电视台的气象主播怎么都没“猜中”今日午后有雨?
“也许,其中有一位预测偶有阵雨,因收视率最低所以没人听见,应该是这样吧!”我一面用皮包遮头快步跑出森林公园,一面想象昨晚的缝隙。依毛毛雨等级来分,这雨接近刚收割的羊毛被旋风打散的状态。我应该专心跑才对,却胡思乱想一些不重要的事。也许,我的潜意识又借着日常小事窜出来敲锣打鼓:宁愿世人没听见智者之言,不愿这世间不存在智者。
然而,两者有何差别?我还来不及进一步思考心头疑问,即本能地跟随绿灯跑上斑马线,号志灯上小绿人快步行走的样子比一个独裁者更具支配力量,就这样,我直接跑入一家咖啡店。
没听到“欢迎光临”的招呼声,室内灯光昏黄,只有一桌客人正抽着烟,没听见音乐,甚至没闻到咖啡店该有的浓馥豆子香。
我在靠窗的位子坐下,当一位不像女侍的女人向我走来时,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家店倒了。
“你们不营业了吗?”我问,本能地站起,像一个误闯禁地的人急于表达歉意。
“要顶让,正在谈……”她指了那桌抽烟男人,很有礼貌地解释着,也带着歉意。
“那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身淋湿模样说明了窘境。此时此刻,我真的只想喝杯热咖啡,避一避雨,再回到浮世街头。
“那么……”她看着我,似乎在寻思一种她能负荷的温暖响应,故犹豫着。我也看着,立刻明白她是这店的主人,像台北城市到处可见的年轻夫妻联手撑一家小店那般,她是决定咖啡香的那位灵魂人物。
“他们要试喝,”她指着吧台,“我顺道为你煮一杯,请你!”
我连说几声“不用”,她回说“不客气”。我暗忖此时不是推辞的时机,先道了谢,心想等品了咖啡再说。
其实,是一家经过精心设想的小店。一桌一椅,即使是墙上挂饰都看得出主人的细腻。绿叶盆栽照顾得很好,好到足以停泊疲惫的眼睛。一壁书柜,摆的都是挑选的好书,甚至连奈保尔的《抵达之谜》都有。难得的是,没看到正在大炒特炒某桩绯闻的各种八卦杂志。我猜想主人的用意在经营书房品位、阅读氛围,让客人仿佛进入自己的书房,而贴心的知己适时送上一杯香醇咖啡或一壶纾解压力的花草茶。她一定希望每位客人在灵性层次恢复活力,而非透过肉欲与窥伺,这足以解释八卦杂志的绝迹——一个有洁癖的人绝不让那种刊物进书房,如同不允许他人穿过的内衣裤放入自己的衣柜一般。
洁癖,就是心中尚保留神圣角落,而这角落通常会被现实攻击得伤痕累累!
有意接手的人正在杀价,烟一根接一根燃烧。我猜下个月这儿会变成网咖之类的店,我坐的位子桌上会有一台计算机,此时手中正在把玩的镶嵌彩绘玻璃的账单盒将变成鼠标。
若如此,即意味我再也不可能踏进这地方。在我的城市漫游版图上,从此又多一处禁足地。那么,此时的初相逢即是别离了。
她送来咖啡,我告诉她:“你的店很美!”
即使这句话不能阻挡土石流(那些庸俗、低劣的事物确实像排山倒海的土石流涂污了宅第,淹没了生活),然而在沉没之前,用心护持品位与格调的人应该听到赞美。
“谢谢你!”她露出笑容,心领神会。
雨还在下,但我得走了。
她坚持不让我付费,而我坚持要付。相互推辞不决,我说:“你得收,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向别人证明我到过一家很有格调的咖啡店!”
她愣住了,明白这话的重量。
“如果你过意不去,那么,”我试着化解这处境,“你可以找一样东西卖我,然后算便宜一点!”
她问:“你喜欢哪样?”
“就这个吧。”我拿起放账单的玻璃小盒。
这回,换她坚持要送。我也不推辞,当做彼此交换信物。
雨愈下愈伤感的样子。原本,我应该继续思考气象预报准确度的问题,却油然想起山丘芒雪。
我宁愿如此:因雨境而怀想被冷落的智者,用凄迷的芒景来记录这世间庸俗与尊贵之间的兴亡。
我确实宁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