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咸咸
1
没有人声。窗外是望不断的杂树林,夏日午后,台风冤魂未散,雨雾游**于林间。天色更暗,又被点点不知落在何处发出声响的雨滴敲亮了些。
离开台北观点,在琉璃花莲宁谧的大学平原漫游,眼睛被山脉撑开,毛躁思绪被雨水浸得光滑柔软,一切看来美极了。讵料,遇上一个纠缠台风,数日反复,终于从花莲登陆。夜半,狂风暴雨,凄厉之声不绝。躺在客舍**一夜难眠,料想十八层地狱放出一半妖魔、厉鬼,大约就是这场面。次日,琉璃圣境现出裂痕,这多树校园约有六七成树口需拖吊、掩埋、截枝、扶正。大树被连根拔起不算惨重,那些拦腰折断或从主干中间被劈成两半的才有资格记录台风出手之残暴。惊魂未定,停水断电威胁之下,一个个考生进场应试;磨刀练剑三年就在今朝,试卷面前,来不及议论何以他方阳光普照此地风雨交加?何以边陲永远被主流牺牲?一切的一切,只能概括承受,一一作答。
我见这群狼狈不堪的十八九岁年轻人,心里想的是另一种景象:或许,有朝一日,我们要移交给他们的台湾,就像这场风灾现况,而他们这一代别无选择,只能概括承受。我冀望他们届时能像今日考场学子,暂时收起怨声怒气,以兵来将挡的气魄为前途奋战。
果真如此,我对他们的愧疚将与日俱增。果真如此,今日朝野掌大权、决方向的人,将来有何颜面替自己诿过呢?
经这场风雨搅局,重看这本书稿,不免有浪人之眼指认城市游民报告的感触。也因为窗外满目疮痍的杂乱树林尚未收拾,雷声又匆匆预告下一场豪雨,我回想写作过程与心情,特别能感受:即使边陲呐喊,也进不了核心的耳朵。
2
这叠书稿远远近近长达十年。由于经营《女儿红》(一九九六年出版)、《红婴仔》(一九九九年出版)、《天涯海角》(二〇〇二年出版)占据数年之久,致使原意接续《胭脂盆地》(一九九四年出版)第二部城市观察的这书延宕至今才结案。浮世沉浮,看来是命中注定的。
然而,相较于《胭脂盆地》再怎么残脂馊墨也还有酒红丝绸质感,我感觉这书进入黑色麻衣时期;入味,乃动了肝火之故,某些篇章甚至有焦味。
串烤时代,浮生咸咸,笔尖流出的墨水甜不起来。
是以,借“浮岛”一景以喻台湾现况。宜兰双连埤为一堰塞池,池中长着众多水生植物,经岁月累积,水生植物发展成浮岛,表面看是坚实草地,但人走上去,岛会慢慢下沉。
以“浮岛”为戒,若台湾陆沉,必属人为。
3
极不喜欢我的中年生活,随时充满“坠毁”感。宛如攀岩者,手心一滑又坠落数步,抬头一看,离岩顶尚远。正要奋力攀登,跨坐在你肩上的一头“政治妖怪”忸怩作乱令险象环生,你以纳税义务人身份“吼”他两句,他安静一分钟,又来了。
角色、任务错置,负责攀岩的,怎会是纳税义务人?
最令我感到坠毁的,乃我辈养成过程中引为最高价值的社会正义、理想、美德纷然瓦解,所仰慕的典范人物、智者、大师退隐沉寂,放眼望去,只见一群政治角头耍着刀斧活生生将社会劈成对立的两边,竟日砍杀;围观者不劝和反倒极尽鼓噪、挑拨之能事,仿佛不全面残杀不罢休。是以,一边愤愤然愈见偏执,另一边面目狰狞以捍卫者自居以致对粗糙政策、无理作为、偏激言论视为当然,即使批评也以“非常时期非常作为”轻声细语地包容了。
政党轮替的风火轮底下,焚化了一批知识分子与中道人士,当政治成为最高存在价值时,当同志与敌人的分野重于是非善恶时,当死不认错取代坚持原则时,这社会焉能不坠毁?
像我这样生于一九五〇、六〇年代堂堂跨入四五十岁门槛的“前中年人”“准中年人”“资深中年人”,将来垂老时回想一生恐会老泪纵横。我们都有吃苦耐劳的父母,所以成长过程除了吃苦就是耐劳。好不容易熬到中年,却眼睁睁看着社会进入暴风圈,因找不到共同理想而以互骂为本业、空转为常态。我们的手边只剩一点积谷存粮(我判断,各颜色台面人物手中的存粮一定多过我们,且不会在危急存亡之秋与其死忠支持者分享),家国前途又未卜,国事蜩螗,干脆集体嗑药,嗑选举药,恍恍惚惚飘飘欲仙以为获得全面的胜利。我们这群无奈中年人到了老年,就算战争没发生不必白发送黑发,也会直挺挺撞上第一波老化社会问题土石流,成为第一届“顾人怨”老人,遭到类似日影片《橹山节考》的对待……
借用马奎斯《预知死亡纪事》眼光扫瞄一生之后回到中年现场,眼所见、耳所闻、心所感不免掺杂沉重,事事阻止下了,却又事事身在其中。
4
身在其中的这个社会,我愈来愈不想认。
斯土斯民,在我想来,争论谁是台湾人、谁爱台湾之前(若操弄族群议题到剥夺某一族群爱台湾的资格,致使其不能、不敢说出口,这绝对是精神迫害),必须先固守“斯土”、宝爱藉以容身立足的这块唯一的土地。
一个纠缠不清的台风引动山洪爆发,土石湍流奔腾而下,走山、崩路、溃堤、埋屋、夺命,这不是地狱是什么?
想想啊!父母交到我们手上的台湾不是这模样,我们要交给下一代的台湾却是这副样子,颜面何在?
可是,无力感却是如我这般善良、守法老百姓的共同感受。近十年来,我们能做的只是盯着电视实况转播震灾、风灾、洪灾画面或失学挨饿孩童容颜。含泪寻纸笔记下捐款账号,拨一日粮尽一份心而已。庞大的国家机器轰然运转,以民脂民膏为燃料,却朝一条听不见平民百姓呼救的道路前进。人民的每一种痛苦,只存在三分钟,专家之呼吁、批评,犹如冰品放置室温半小时即融化,只要摄影机一移开,所有的问题即没发生,不存在。这是一个破碎的镜面世界,你盯着哪个镜面看,决定于灯光聚集在哪一片。当灯光凝聚于公主第二胎性别、王子恋情时,你就渐渐遗忘其他镜面上的故事,那些仍在传染、接续的绝望故事:失业、单亲母亲携子女自杀一条红丝绳系三人腕至阴间亦不离,一天只能吃一餐的孩子,家毁人亡的原民部落……
处在这个社会,我,心如刀割!
5
只能用文学抵挡种种坠毁,即使所有文字仅只是持柳条搏猛虎之举,敬爱的读者,我也必须握紧柳条,迎面而战。
别无选择,遂成此书。
写于二〇〇四年七月一日至八日,敏督利台风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