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保田万太郎
我完全感受不到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以及热闹滚滚的人群。少了这景象,怎么能叫作相扑呢?至少三十年前还是如此。
一
一直默不作声,独自振笔写稿的石谷先生突然起身,急忙将钢笔收进衣服的暗袋里,说:
“我出去一下。”
“要去哪儿?”
我没说“一路顺风”,也没多想就问出口。我在我的座位上,报社的人有事来访,正事办完之后,我跟他正在闲聊。
石谷先生有点儿讶异地说:
“去看相扑……”
“哦。”
我这才想起来,看了后方墙上的时钟一眼。
“已经三点了耶。”
“今天比平常晚了一点。那边的人早就出发了。”
那边,指的是实况转播的人。
这时,我顺势接在石谷先生的话之后说:
“我也去吧?”
石谷先生很惊讶地抬起头,镜片闪了一下,立刻直截了当地说:
“怎么样?要去吗?”
“可以带我去吗?”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我突然造访会不会打扰大家?
“偶尔去看看国技馆[52]的风景吧。”石谷先生并未回答,“见识一下现在的相扑吧。”
“我要去,请带我一起去吧。”
就这样,我从椅子上起身。把访客托给其他人,跟随石谷先生的脚步,急忙走出办公室。话说回来,连续四五天忙碌的工作之后,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午后,原本打算去拜访的人有事出门了,计划泡了汤,才会让我动了这个念头。
走出户外,阳光洒了满地。
上车后,我说:
“别看我这样,我以前看过不少相扑哦。”
毕竟是我起的头,说“我也去吧”,基于道义,我总觉得自己必须聊点有关的话题。
石谷先生笑了。
“以前是多久以前呢?”
“小锦[53]成为横纲[54]的时期。”
“小锦?”石谷先生仿佛怀疑自己的耳朵,“当时你多大了?”
“对,三十年前的事了。”
说着,我又说起朝潮[55]、逆鉾[56]、源氏山[57]等人。大砲[58]、荒岩[59]、谷音[60]等,那个年代的知名人物。
“看来你不是在开玩笑呢。”
听来很像玩笑话呢,石谷先生突然放声大笑。
二
由于“新桥落成”的关系,两国附近热闹非凡。人潮拥挤,跟两侧有摊贩的桥不相上下。桥上只有栏杆,十分辽阔,完全没有多余的装饰。明亮的日光洒满簇新桥面的每一个角落,与插满的万国旗一起力抗强风。
我对石谷先生说:
“已经入夏了呢……”
远方的河面上,可见明亮又炫目的波浪。
人潮一直绵延到国技馆前方。我们的车子好不容易来到茶屋[61]。穿着束口工作裤的年轻人来来去去,忙得不可开交,立刻让我忆起三十年前的往事。
脱下皮鞋,换上拖鞋后,石谷先生迅速入内。我安静地跟在他后头。
转播室就在行司[62]休息室的正上方。技术人员、转播人员年轻的脸上,全都带着紧张的神情。其中,只有松内先生挂着招牌微笑。石谷先生与我进入他们隔壁的房间。
土俵[63]上是吉野岩与小野锦。顶着这两个名号的人一直不停地做仕切[64]。不久,我落在土俵上的目光,移到宽广的地方。
我忍不住,带着几分傻气说:
“只有这些吗?”
石谷先生抬起埋在赛程表中的脸。
“不是啦,我是说观众只有这么多吗?”
横看竖看,视线所及之处全都空****的,这么说也不正确,东西两侧比较高的座位区几乎已经坐满,不过正面二、三楼的观众则是稀稀落落,好似随手一洒的芝麻。对比两侧坐满的座位区,显得其他地方的人潮更少了。
感觉好像披在浴衣[65]上的羽织[66],不干不脆的,到底是热还是冷的那种尴尬。也许我也助长了这股歪风,无论如何,再怎么算,观众都不到一半。
这时松内先生开口:
“不过啊,今天这样还算好了。”
“这样还叫好啊?”
“谁还要来这里啊?”石谷先生推了我一把,“你在说什么傻话呢?这样很正常。”
我完全感受不到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以及热闹滚滚的人群。少了这景象,怎么能叫作相扑呢?至少三十年前还是如此。
回到吉野岩与小野锦身上。两人做完准备动作之后,很快就分出高下。两人才刚站起来,立刻就决胜负了。
昙花一现。
呼出[67]立刻准备下一场比赛。
三
我对石谷先生说:
“以前也跟现在一样久吗?”
“什么意思?”
“呃,我是说仕切。以前也是这样,不会一直站着吗?”
为什么我会问这个异想天开的问题呢?因为吉野岩和小野锦之后登场的是生汐与土州山,这两个人也一直在做仕切。于是我也觉得无聊了起来。如果以前也这样一直做仕切的话,表示我现在比较没耐心。以前明明有耐心等候,现在我却等不及了。
不过我放心了。我话都还没说完,石谷先生立刻说没那回事。原因大概是这样,从前,上位者会在下位者的邀请之下参赛。即使下位者不会赢,也要挑战。也就是说,横纲会以横纲的身份,大关[68]则以大关的身份,不断参加相扑比赛。现在则非如此。现在每个人都把不相上下当成客套话,也就是主动采取守势,结果就是各自仕切的时间拉长了。
“所以相扑越来越没‘格调’了。不像以前那样正面迎战了。”
石谷先生叹了一口气。
结果相扑只能以道理驳倒对方。力士的观念越来越琐碎。我想我们可以将石谷先生口中的“格调”直接换成“诗趣”。所以我能不能说……现在的相扑已经没了“诗趣”呢?
我这么说的话,读者也许会笑我,只看一、二名之争,有什么资格发表高见呢?即使是我,如果只看过吉野岩对小野锦、生汐对土州山,当然不会这么说。老实说,去年水上泷太郎[69]先生曾经带我去看了一天春场所[70]。从那时起,这个疑问就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当时我自然立刻向水上先生提起这件事。我甚至还说,我从不知道相扑竟是这么软弱无力的赛事。
“过时了,过时了。”
《贝壳追放》[71]的作者劈头否认。你说这种话,表示你不懂现在进步的相扑,你没有深刻了解现在的相扑,反而把我训了一顿。
虽然我不甘心,对方可是从未缺席任何一场赛事的专家。我则是自从国技馆于明治四十二年落成后,当天才第一次踏进大门的菜鸟。我可比不过他。只能乖乖认输。事情就是这样,反正之前遇过这档事。
四
后来,我在人潮比较少的另一头,发现老演员片冈仁左卫门。刚开始,我只觉得这个人有几分眼熟。后来在他身旁看到片冈我当,我这才想起来。他实在是没什么存在感。我发现他之后,只觉得一阵唏嘘。
不过这件事为我带来一些勇气。我四处张望,想找找有没有其他可看之处。我打算把观看土俵上相扑的时间,拿来找观众席那些……这么说似乎不太好,不过我想找一些能让我感受三十年前的气氛的事物。
我明知不可能,却仍然想要强求一些不可得之事,看到商店女性穿着紫色工作服、系着白围裙,手上挂着甘栗的袋子,有些捧着盛装水果的餐盘,在座位区来来去去,我也看到藏在束口工作裤底下的白色绉绸兵儿带[72]。我终于在其中找到传统的、目前在这个世上已经找不到的人情味。闲适又纯真的人情味。
“喂。”
石谷先生突然开口:
“你看那里……”
我望向石谷先生所说的方向。一名蓄白色长须的落魄老人,在七八米远的地方,缓步走着。
“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认识。”
“他是鬼龙山啊,当年那个。”
我连忙往那边再看一眼。以战略闻名的他,面对强敌也屡次出奇制胜,还是个出了名的孝子。他经常在幕内[73]上上下下,我对他的印象特别深刻。也就是说,他的名气特别响亮,报纸经常报道他的大小事,才会有我这种暗地里支持的粉丝。
不久,他隐没在人潮里,目送他的背影,我说:
“原来他还活着。”
“那个年代的,大部分都已经……”
石谷先生没有回答。
“都已经三十年了……”
朝潮、源氏山、大砲、荒岩、谷音,他们在十年前、十五年前、二十年前,早已离开人世。现在只剩下已经成为关户[74]的逆鉾,成为粂川的鬼龙山。在这期间,石谷先生持续不断地撰写相扑的大小事。也许石谷先生比我更清楚鬼龙山的事呢。
“JOAK...JOAK...”
这时,松内先生在隔壁房间里,开始对着麦克风说话。夏场所[75]第六天的相扑实况转播开始了。西斜的烈日斜向划开会场,名为越海的力士与名为大浪的力士登上土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