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听雨(1 / 1)

织田作之助

因为这份自信,他才能在十六年后重新振作。接着,在他人生最重要的一局将棋中,下了最胡来的一手。

下午起了一点风。壁龛的挂画发出“喀喀”的敲击声。后颈突然感到一阵凉意。我起身关上挡雨窗,池面冒起轻微的泡泡,是落下的冬雨。命人在火盆升火后,我把左手伸到火盆上,右手攥在怀里,微挺着胸,突想起一句话:

“上哪找可以烤火盆的惬意对局呢。”

立刻怀念起坂田三吉。

昭和十二年二月至三月期间,在读卖新闻社的主办之下,进行了坂田对木村、花田的两场对局。木村、花田当时都是名副其实的热门棋士,双方当时皆为八段。坂田的公认段位是七段,却自称名人[42]。

在他的全盛时代,他的实力甚至可以打败名人关根金次郎,也写下不少好成绩,不管他再怎么夸下海口,说自己天下无敌,都无所谓。但事实上就有个由将棋家系大桥宗家授予名人称号的关根,他才是名副其实的名人,这时又杀出另一个自称名人的人,实在是很奇怪。再加上坂田本人曾待过某某报社,问题就越来越复杂了。当然坂田自称名人的纷争,到了最后,坂田与东京这边的棋士断绝关系,不久,他远离关东、关西的所有对局,也不跟任何人打交道。

他的棋风个性强烈,蛮不讲理,甚至还衍生出“坂田将棋”的称号。人们终于不愿意再看他的棋了。过去与大崎八段对局之时,他突然将角行前方的步向前移,下了异想天开的一步。这步棋宛如在决斗之中,绑起草鞋的鞋带。明知道会输,男子仍然做出心不甘情不愿、胆大包天的粗鲁行径,让人傻眼。几乎整个棋界都被他吓倒。见一知十,坂田的对局多多少少都会出现令观众惊叹的奇招。没想到他突然进入漫长的沉寂。若是功成身退倒也算了,那时正是坂田将棋即将发挥真正价值的时刻。大众感到十分寂寞。

尽管如此,棋界并不会因为坂田的沉寂而凋零。木村、金子等新人崭露头角,花田则切合他终盘花田的名号,展现令人屏息的终盘美技。定式逐渐进化,花田、金子等人几乎完成近代将棋的崭新将棋形态。就在棋界越来越热闹的时候,关根名人发表名人引退宣言。终身名人的制度废止,所有八段展开名人头衔争夺赛。大阪由木见八段参加。神田八段也在中途参赛。唯有坂田仍然保持沉默。不久,坂田的实力成了棋界之谜。兴盛期的棋界,似乎有一个填不平的空洞。

想要填补这个空洞,虽然不是棋界唯一残留的问题,仍然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重大问题。大报社自然不会错过任何机会,多方沟通,企图使坂田复出对局。各大报社虚虚实实的交易,自然也不用多说。然而,横亘于坂田及东京方面棋士,乃至于将棋大成会的感情问题、面子问题,都很难处理。就连大成会内部都无法轻易取得共识。再加上关键的坂田本人,更是一个完全拒绝对话的麻烦人物。

大部分的报社在说服坂田这一关就已经碰了钉子。

有人说:“银在哭泣。”啊,把银下在不好的位置,进退两难,唉,即使下得位置很好,银还是在哭泣。银化为坂田的心,正在哭泣。对坂田来说,每一只棋子都是自己的心。于是,除了将棋盘之外,心已经无处可去。盘面就是他的所有人生。除了将棋之外,他空无一物,无法思考。他没有学问,不看报纸,也不擅长交际。因此,不能把世人的常识套用在他身上。接到对局的要求时,他说:“这样啊,我先跟一个盘面商量一下。”这也不是在开玩笑。听了这句话,不管有多少理由,都是一场空。去沟通的记者气得走人了。

用名人性格来形容他,似乎少了些什么。除了将棋之外,他是个没常识也不讲道理的人……就是这么麻烦的人物,不过,讲到他的将棋,第一手就走角行前方的步,他仍然是个脱离常识,无视理论的人。十六年来,所有报社用尽各种方法,想把他拉回舞台,却失败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后来,读卖新闻社社长达十年,每年春、秋两次,耐着性子,持续不断地出击,这才说服他。

暌违十六年的对局,光是这一点十分值得大肆宣传。更别说对手是当代的热门棋士——木村、花田两位八段。这两人在目前持续进行的名人头衔赛中,成绩分别位居第一、第二名,名人头衔十之八九会由两人决一死战。若是这两人败给坂田,即使好不容易赢得名人头衔,也会是有名无实吧。也是说,坂田对两位八段的对局,也是问鼎轻重,图谋名人头衔之意。花田与木村则是绝不能输。另一方面,对坂田来说,也是打破十六年的沉寂,首次向世人宣告坂田将棋真正价值的对局。东京方面也要保全自己的尊严。所谓赌上一辈子的棋战,可不只是主办报社的宣传口号。

“十六年来,我远离一切对局,其间,我没有一天没在研究将棋。请大家看看坂田的将棋吧。”他在战前发下豪语,对他来说,这也是一场没有后路的将棋。这么强势的内容,几乎不像是出自一个六十八岁的老人之口,这句话当然暗示了获胜的自信。另一个意思则是想让世人见识一下,针对木村、花田等选手的近代将棋,坂田会施展多么异想天开的将棋呢?群众也复诵着这句话。

总之,这是一场昭和的大棋战。思考时间各为三十小时,比赛为期七天,非常隆重。就连名人挑战赛的思考时间也只有十三小时,为期两天。对局也是一场分胜负,两局之中,第一局对木村,还特别选在京都南禅寺的书院,对战前勘查场地时,坂田甚至还说:“我承担不起,承担不起啊,这也是拜下将棋之赐。”

那是一个采用全桧木建造,还飘散着木香,又新又气派的地点。

我在京都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很清楚,对战开始的二月五日前后,每年京都皆是寒冷彻骨,几乎让人以为一年之中的寒气都集中在这一天了。尤其是南禅寺,位于东山深处,地势低于琵琶湖的水面。更别说坂田已六十八岁高龄,我想工作人员一定会细心注意保暖的问题吧。从古至今,将棋的大对决总会遇到阻碍。这是一场长达七日的对局,顾虑也特别多。除了外在硬件故障,还会碰上对局者生病的情况。要是对局地点太冷,染上风寒,比赛就结束了。房间角落里自然点了暖炉,左右两侧也各准备了一个烧着熊熊大火的火盆。

这时,六十八岁的坂田说:

“上哪找可以烤火盆的惬意对局呢。”

命人撤下。我想起这件事。不晓得为什么会想到这件事呢?

木村没有陪同者,坂田则找来他的千金玉江随侍一旁,陪他从大阪过来。自从他的妻子过世后,玉江一手包办鳏居父亲的生活大小事。对局的七天之间,两位棋士约好要一直在南禅寺闭关。然而,由于高龄之故,坂田必须接受别人的照顾。他不仅无法与别人应对,就连封手[43]都不会写。饮食也一样,必须吃千金亲手烹调的餐点。于是,请他的千金玉江在对局时随侍在侧,照顾坂田,坂田带她来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女儿并未出嫁,一直照顾自己,他想让女儿见识自己的将棋。

“要你在一旁看爸爸受苦,不知会有多痛苦,不过我也说过了,带你过来这里,也有我的考量。身为你的父亲,却没有任何能留给你的财产。至少让你在旁边,看看爸爸费尽苦心,拼命下将棋的模样吧。这是我唯一的遗产了……”

看着父亲花了六小时才下一手,痛苦的长思,宛如从干抹布中挤出血来,玉江终究没能在对局场待到最后一刻,逃到隔壁房间,最后还生了一场病,坂田对她说了这句话。然而,其实坂田应该是想让死去的太太看看这局棋吧。至少让女儿代替太太见识一下。

尽管如此,以前和现在可不一样,棋士的生活并不富裕。尤其是学艺的时候,坂田让太太吃了许多苦。他生于明治三年,是堺市郊外的舳松村寻常人家的长子,十三岁时立志下将棋,明治三十九年获关根八段授予五段资格,终于成为独当一面的棋士。在这之前的漫长岁月,不对,就连这时候,坂田都过着无法温饱的生活。他认为只要自己能下将棋,就算没有食物,自己也能过着快活的日子,但是太太和小孩可没办法,他经常听她们哭诉。每一回,他都会训斥她们:

“要是叫我别下将棋,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如果这么不满意我下将棋,那就滚出去吧。反正你一开始就知道没什么好日子了。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趁我们现在只有一个孩子,快点走吧。”有一天晚上,他回家一看,发现家里没人。家里宛如一个空****的洞穴,安静又漆黑。他正觉得奇怪,掀起饭桶一看,里面是空的。再看看锅子里,只盛满清水。这时他突然一惊,有种不祥的预感。在黑暗之中,他吓得像失了魂一般,呆呆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母子四人像乞丐一般,落魄地回来。啊,得救了,他这才放下心上的大石头,问道:

“你们上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我去找寻死的地方……”

她说是被高利贷催讨,没东西可吃,老公还是一如往常地出门下将棋,又筹不到钱,心想干脆死了一了百了,于是离家找个寻死的地方,结果背在身上的男孩哭着想找爸爸,“爸爸、爸爸”叫个不停,所以没死成,回来了。

泪水淌下来,啊,真是万幸,即使是这么残酷的父亲,仍然会因为血缘想起自己,他的泪水再度淌下,认真考虑放弃将棋的事,不过,坂田终究办不到。老公这副德行,太太临死之际还在诅咒将棋,然而,十年前,即将咽气之时,她还是说:“你把将棋当成性命,可别乱下一通哦。”这句话鼓励他,长达十年之久,如今,他即将赌上自己的一生下将棋。坂田唯一的遗憾,也许是没能亲口对太太说:“我的将棋这么厉害呢。”想让太太见识一下自己的将棋吧。

结果,对坂田来说,与木村的一战不仅攸关棋士的尊严,更赌上妻子多年的劳苦。当然不应该烤什么火盆。这样一来,坂田那句话里,瞬间多了几分重量,还带点悲壮。然而,对局的第三天,他已经懒洋洋地捧着火盆,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也许是因为观战记者、对手木村八段与千金,他们担心坂田老迈的身体,苦劝他接受的,或是因为尽管他说了大话,最后还是不敌彻骨冰寒,主动索讨火盆呢?他是不是老糊涂了,不小心忘了自己坚持说的话,“上哪找可以烤火盆的惬意对局呢。”

有一天,他又说了不要火盆,也许是因为他经过一番思考,觉得自己对胜负的过度执着呢?坂田经常说,下棋时必须抱着“开盖葫芦瓶”的心情。

据他本人表示,有一次,他到大阪车站的月台,搭车赴东京,在喧嚣之中,只有一名奇怪的男子站在月台。乘客们忙着上下车,只有他把手抱在怀里,张开嘴巴站着。汽笛声响起,火车开走了,他仍然若无其事地,失魂落魄地张着嘴,像一只盖子没关上的葫芦瓶,仰望天空,独自留在月台上。当时他想,真是个怪人,该不会是傻子吧?后来,每当自己将棋下得不好,心情急躁的时候,也不知怎的,就会想起那名男子。他总会想起对方嘴巴张开,像开盖葫芦瓶的站姿,就像一颗泄了气的橡皮球,不受任何拘束,也不违逆任何事物的态度。对眼前的输赢感到焦急、愤怒,于是失去余力,终究无法下一盘好棋,非得用开盖葫芦瓶的心情下棋才行,每当他想到这件事,心情就会很放松。

也就是说,当他执着于火盆时,表示他太投入眼前的输赢,心情越来越紧张了。这时他察觉自己的状态,觉得这可不成,不该要求火盆。

然而,以上全都是我的臆测。看了观战记录,对局在二月五日开始,当天与看场地的前一天正好相反,是京都难得一见的温暖日子。看了记录,我觉得自己傻傻被骗了。若是要抓住他的语病,拒绝温暖的火盆,还说什么“上哪找可以烤火盆……”只不过是他假装悲壮的一场戏。或是坂田想要欺骗自己的心情呢?这件事反而加深我对坂田的好感。我判断他是觉得冷了,才慌忙取消自己之前说的话,想要火盆,不过这件事让我感到他的正直。

先不说别的,坂田要求火盆的时候,是因为觉得自己必须想起开盖葫芦瓶的心情,这也是事实。这时正好是对局的第三天,坂田的脸色已经很差。对局结束之后,千金告诉观战记者:

“从第四天开始,父亲便说我下得不好,已经放弃了。”坂田在第四天才开口,其实已经晚了一日,坂田自己也很清楚,第三天就已经不行了。不过,他没在第三天时开口,也许是因为胜负早在决战之前已成定局的关系吧。他没搬出平常的论点,“输赢已在对局之前成定局。”话说回来,坂田在战前说了:“让你们见识一下坂田的将棋吧。”他在这一秒,已经输了吧?

对局于二月五日上午十点五分,由木村八段先手开始。

木村思考十八分钟,下了7六步开角道。这是一个按照定式,平凡无奇,没有特色的一步棋。通常下2六步,飞车前的步,或是这手7六步。他思考了十八分钟,也许是为了平静情绪吧。

从棋子离手之后,木村眼睛往上瞧,锐利地瞪着对方的脸。那是别有含义的奇异眼神。那眼神不似他年轻的岁数,充满自信,看似欲将对方吞噬,坂田感到沉重的压力,突然心痒难耐。对方下了7六步,我应该下3四步开角道,或是下8四步,移动飞车前的步呢?我怎么能下这么平凡的一步?让你们见识一下我坂田会下什么妙手吧,下个异想天开的一手,把你吓一跳,坂田仿佛着了魔似的,突然把目光移向窗外。南天竹的果实把庭院映成红色。引来的山泉水,洗涤一株水仙的白根,冬季的落日就照在泉水之上。

十二分过后。坂田的目光再度回到盘面。他将粗短脖子上,那宛如北斋[44]画的孙悟空那般充满特色的头往后挪,右手轻巧地伸向棋盘的右侧。

从手的位置看来,木村瞬间以为他要移动飞车前的步,下平凡的8四步。然而,坂田的手继续往右边靠,放在9三边缘的步3上。就这样无声起下了9四步,一直盯着盘面。棋子没发出一丝摩擦声,是非常安静的下法。如此安静,完全不像暌违十六年,赌上一辈子的将棋战的第一手。

坂田平常移动棋子就不会发出声音。坂田曾经说:“有人喜欢啪啪啪地敲打棋子,他可做不来。发出声音正是那人没对将棋认真的证据。真正的将棋应该如此,下棋者把精神全都放进棋子之中,躯体则像失了魂的躯壳,像泄了气的橡皮球,软趴趴地使不上力,用这种状态下棋。发出声音,即为仍然保留自我的证明。把莲藕“啪嚓”一声折成两半,会留下比蜘蛛丝细的细丝吧?下将棋的时候,如果没办法站在那条细在线,这可不成。放松全身的力气,全都吸进棋子里,就能站在那条细在线,这样的将棋才能称为真正的将棋。这样的将棋,下棋时应该不会发出声音。”

因此,他下棋的时候,绝对不会发出声响。

9四步也是悄然无声的一手。也就是无言的一手的薏味。然而,这一手似乎发出“让你们见识坂田的将棋”暴动着,痛苦地滚动着。这是史无前例,异想天开的一手。

木村大吃一惊。他原本就预测对方会出一些怪招。却没料到第一手就是将棋史上从未见过的棋步。

事后,木村陈述感想,“坂田先生的第一手9四步,是我完全没预料到的棋步,感觉非常怪异。”这应该就是他当时的想法吧。

就连木村都这么想了,大众自然更惊吓。过去与大崎八段对局时,坂田下角行前方的步,当时那种兴奋重新燃烧。报纸的观战记录也写着,只要能看到这一手9四步,这场对局就充满价值了,光是说明这一手就要花上一天的时间,我至今仍然忘不了当时我在读这篇报道时的情况。

当时我总是一脸苦闷地前往位于千田前的大阪剧场地下室,有点肮脏的将棋俱乐部。地下室的空气总是厚重、不流通,夹杂着烟味,充斥着桌球场与游乐场扬起的灰尘。走到俱乐部中途的水泥斜坡上,我总是咳个不停。然而,当时只有那家将棋俱乐部,可以稍微抚慰我的心灵。

想必大家已经察觉,我当时疾病缠身,孑然一身。去年夏天,我从一辆高架电车上,看着沿线破旧的公寓,窄小、肮脏的房间窗户敞开,看着人们的睡姿,在昏暗的灯光下,宛如皮影戏般蠢动的模样,我猛然一惊,回想起自己过去的公寓生活,我当时的生活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与感动,与青春背道而驰。甚至还有一股悔恨与焦躁的火苗,在我的背上缓缓燃烧。

于是,那家在地下室的将棋俱乐部,成了我仅有的慰藉,费用每小时五钱,棋盘与棋子都被手垢和皮脂染得泛黑。这里聚集了落魄的操盘手,奔走一整天的保险推销员,或是像我这般失去青春的病人。我也混在他们之中,倚在快要坏掉的椅子上,靠阿莫西林降低微热的体温,沮丧又悲伤地看着王将,如同我的命运,陷入僵局,奋力想要逃离死劫。冬季,我的手脚刺痛,啜着鼻水,讨厌的发烧再度来临,我已经软弱无力,丢下棋子认输,在这种日子里的某一天,我看了那篇观战记录。

离开地下室之后,我路过咖啡厅,随手拿起店里的报纸一看,就看到那篇报道。正好是观战记录的第一回,只介绍木村的7六步与坂田的9四步等两手。先手开了角道,后手则下了最旁边的步,成了奇妙的盘面,我的目光再也移不开,看到标题写着:“雌伏十六年,9四步绽放忍苦之泪的白金光彩。”也不觉得夸张。我觉得自己的眼睛为之一亮,低声呢喃:

“坂田干得好,干得好。”

我第一次尝到感动的滋味。9四步这一手之中的青春,使我恍惚地徜徉其中。

从未尝过黯淡孤独滋味的人,恐怕不会明白我这时感受的幸福。此夜,我与这9四步相处一整晚。我已经不再孤独。我反而庆幸自己是个将棋的门外汉。木村会如何应付这招9四步呢?他会不会下9六步,同样用边缘的步来接招呢?还是会下1六步,下另一个边缘的步呢?我不断想象,等不及第二天的报纸。六十八岁的高龄,竟能下出9四步这宛如天马行空、活泼又年轻的奇招,坂田的青春鞭策着我,我把坂田的态度比拟成未来的自己,看着报纸,过着愉快的日子。对我来说,这一手是数日的幸福,对坂田来说,会是幸福的一手吗?

以我这个门外汉的观点,虽然要视盘面而定,先下最旁边的步,可能给对方脱先[45]的机会。也就是容易形成手损[46]。也就是说,后手的坂田还不到中盘,第一布就先下最旁边的9四步,木村势必会脱先,于是形成二手损。然而,也许坂田有自己的想法吧。刚开始就不发动攻击,逼敌手进攻,再看准时机,乘隙反攻。也许他想在第一手让自己的将棋化为开盖葫芦瓶,采取不明确的战法。“请君入瓮”的理论,也可以说是他应用一流流派的做法。

然而,最后的结果仍然是由于两手损之故,坂田受到木村压倒性的攻击,完全无力施展攻势,惨败收场。在两手损的情况下,挑战重视攻击速度的近代将棋,果然是有勇无谋。无理论的坂田将棋过于依赖无理论,在近代将棋的理论之前败阵。

在“感觉非常怪异”的感想之后,木村说:

“同时,看了9四步之后,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心情一下子冷静下来,下5六步的时候,我充满信心。接下来抢下5五步,我这才确信这一手一定能发挥强大的攻击威力。”

5六步是紧接着7六步、9四步之后的第三手。5五步是第五手。也就是说,木村下到第三手的时候,已经确信自己的胜利。不对,从他看到9四步的那一秒,应该就这么想了。

也就是说,坂田在下9四步的那一秒,已经输了这一局。让他费了六小时长思一手的痛苦将棋,原因就在这9四步之上。同时,他下这手只花了十二分钟。是他预先设想的行动。战前夸下海口“让你们见识一下坂田的将棋吧。”这时他已想好这一手了吧。

“冲瀑布不止凉爽。亲身经历才知其中的辛苦。”在对局场用餐的时候,他突然嘟囔着这句话。也许已经自觉陷入苦战了吧。想靠9四步这种奇招战斗,肯定是出于棋士的愿望,为了实现心愿,竟要承受被瀑布冲击的痛苦吗?不过,这也只能说是自作孽吧。管不住自己想要用怪招,把对方吓一跳的心情,不就像是自己跳进瀑布的深渊吗?

奇怪的将棋几乎可以说是坂田的宿命。他太沉迷将棋,甚至把在学校学的国字忘得精光,终其一生都是没学识的文盲,只认得棋子上的国字,有一回,他到东京搭乘市电时,看不懂电车上的字,就在一阵心惊胆战中,好不容易才看懂“往品川”这三个字,因为品川的川字,形状正好是把坂田三吉的三横过来,这才看懂了,得救了,他的国字顶多就是这种程度。因此,他不能钻研古今棋谱。再加上没有拜师,只能靠自己绞尽脑汁来思考将棋。自然而然的,他只能依靠自己的才能、个性,贯彻自己的独特之道,创造自己宛如抓着船头颠覆一切的将棋风格。没学识、没老师,个性又比人强,这也是泉州[47]人的淘气吧。因为这个缘故,坂田将棋称霸一时,也受大众欢迎。他因此有了自信。下角行前方的步,自称名人,让他有了蛮不讲理的气势。不过,也因为这气势,让他落得必须长期保持沉默的下场。后来的三年,他不曾与其他人见面,不外出,也不下棋,只是不断凝视自己的内心。他想了什么?他发现了什么?我们自然不得而知。不过,我不难想象,“当时的坐垫现在仍然凹陷。”在这段沉默的思考期间,深化了他开盖葫芦瓶的将棋观,也加强他不去掉这气势就无法下一盘好将棋的论点。为反抗追求速度,以进攻制胜的近代将棋,他下了9四步,不就是这个论点的具现吗?也就是说,9四步就是要消除自我意识的一手吧?然而,再也没有比这一手更能宣示坂田自我意识的棋步了。坂田仍然是坂田。他肯定明白9四步的手损。然而平局将棋时先后手不分胜负,如何下第一手才能滴水不漏,第一手就受挫可不是坂田的将棋,他拥有坚强的自信,勉强出手仍然能融通无碍地轻松解决难关,这才是坂田将棋的本领。因为这份自信,他才能在十六年后重新振作。接着,在他人生最重要的一局将棋中,下了最胡来的一手。

只能说他着了魔。对坂田这个人来说,这手极为自然。他只想贯彻自己的棋艺境界。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不过,这时他的确被过去那个想要讨好大众,也就是坂田将棋的亡灵附身了。再加上他可是六十八岁。不需要如此顾虑大众的想法。有种年老硬装作年轻的可悲。

大众自然报以掌声。然而,一旦得知他输了,便露出一副“搞什么啊”的表情。

人们无情的双唇低语:“竟然有人下那么笨的一手。”也有职业棋士这么认为。

对局在第七天的纪元节[48]结束。前一天起,南禅寺的杉木林便下起蒙蒙细雨,从早上九点五分开始,中午短暂休息,结束无言的午餐后,下午一点再次开始,一点七分时,坂田弃子投降。雨势仍然未止。

对局者全员集合,到南禅寺的正殿参拜,接下来欣赏宝物。坂田异常客气地说:

“非常感谢您的辛劳。”

行大礼之后走了。从客气的行礼中,几乎看不到他五十五年来,身为赌徒的锐气。

到了书院,享用法务部长的茶点时,他把头贴在榻榻米上,说:

“感谢您的招待。”

他那独特的粗短脖子,突然消瘦不少,七天的辛劳仿佛夺去他的精力。

即将搭乘接送车的时候,雨滴从打在他身后的伞面滑落,落在他的脖子上。千金玉江见了后,突然觉得胸口一热。冬雨如烟,京都小路的暗青色潜入车窗,父亲把身体埋在一旁的抱枕中,玉江仿佛从他的身体里,听见自信逐渐瓦解的声音。

坂田萎靡地喃喃自语,在车子突然转弯时,大叫:

“啊,对了,对了……”

“咦?什么?”

玉江望着父亲骤然恢复生气的脸庞。

“我刚才想到,接下来跟花田先生的将棋,这次下最左边的步吧。”

坂田正要说出口,不知怎地却没开口。这个想法给他带来酥麻的幸福,他暂时沉醉于幸福之中。他并不觉得与木村这局将棋,最大的败因是他下了最右端的9四步。与花田下将棋时,他又下了最左边,意义相同的步,再次成为他的败因,想必他做梦也没料到吧。

雨势突然转强。坂田口中仍然念念有词,聆听着这阵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