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晚的赤坂(1 / 1)

国木田独步

侯咏馨 译

那是个令人恍惚的夜晚,夜空中挂着明月,没有一片云,温暖的春风吹拂而来,感觉像在**、挑逗人心一般。

我听说你们想问我有关东京夜晚的事。好,我就跟你们说吧。不过,我住在赤坂区,所以接下来我说的是在赤坂区的所见所闻。

首先,阿姨们先想想东京是个怎样热闹的地方,现在你们在心里有个大致了吧,但是,你们到了当地一定会吓一跳,因为跟你们想象的完全不同。常听人说都市里也会有乡下,而赤坂就是所谓都市里的乡下。这种乡下在东京有很多,阿姨们想象中的如画的地方,在东京十五区,是少之又少。

其中赤坂是更冷清的地方,下町的人,也就是住在京桥、日本桥的居民,还认为赤坂是个有狐狸、狸猫出没的地方。事实上,有几个地方还真的像是会有狐狸出没。

赤坂到了晚上,可称作热闹的地方,不外乎是田町、一木、新町,其他都是人烟极为稀少的地方。

田町附近是真的很热闹,特别是田町已经成为东京市内好几家艺伎的居所之一,被称作赤坂艺伎。到了晚上,田町的街景到处是灯红酒绿的样子,走在溜池的大街上,许多店家的二楼会传出饶富情趣的乐音,三弦、太鼓嘹亮的声音,还有拨弦声此起彼落。想象有绅士从下町朝气蓬勃地开车经过,右边是水塘,左边是整排的人家,宽约三十六米、两旁有樱花和柳树的街道。而这台车停下来的地方,不用我多说了,现在东京的绅士们,十有七八都对那种事了然于胸。

某天晚上八点左右,我到山王山散步,那是个令人恍惚的夜晚,夜空中挂着明月,没有一片云,温暖的春风吹拂而来,感觉像在**、挑逗人心一般。我站在溜池桥上一看,先是叶樱的黑影,在夜露下闪耀的月影,笼罩在水塘上的雾气,往上看则是漆黑又茂密的山王台,都是值得一见的美景。我站在桥上眺望这片景色许久,接着便走过这座桥。这里是曲町区,不过以地势上来说,也可以算是赤坂的一部分,所以赤坂居民都认为山王台属于赤坂。换而言之,山王台可以说是赤坂的公园,会来这里散步的,大多是赤坂区、田町区附近的人。而我住在赤坂冰川町,所以也经常来这里散步。

大家都知道神社附近有很多树木,但山王台(日枝神社)更特别,约三四人环抱的大树长得相当茂盛,整座山几乎照不到阳光,春夏秋三季时,有很多人会在树荫下乘凉。不过入夜后就不同了,很少有地方比夜晚的山王台冷清,夏天最热的时期先不说,在其他季节的晚上来爬这座山的绝非常人。

我也很少在晚上来这座山散步,不过,那晚的月亮太过动人,不禁让我想要走进树荫之中,所以我就从外面鸟井的方向爬了上去。

八幡村的境内也没有这么冷清的地方,这座山的寂寥,会让人怀疑东京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如果你们没有目睹是想象不到的。有时从漆黑茂密的林叶间看到的月亮就像星星一样,有时周围一片阴森森的,像是走进洞穴之中。

我在黑暗中摸索,走到了山上的平台,往北边前进,看到长椅便坐了下来,俯瞰田町的方向,从树木之间看去,下面就是一整排五光十色的灯火,之前说的那些绅士的吵闹声仿佛就在耳边似的。还有三弦清亮的声音,伴随众人一同大笑的喧闹声。

山王台又称作星之冈。因为以前从山王台望向北边的山上时,农家的点点灯火看起来就像星星一般,虽然这说法非常不可靠,但这高台的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或许是以前,这座大城市还没开发时确有其事也说不定。

我坐在长椅上一动也不动的时候,听到了声音。好像有人在黑暗中行走,小小声地讲话,并逐渐向我靠近。当走到我旁边时,我发现跟我想的一样,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好像没有注意到我,轻声地笑着,聊着天,然后停下脚步,开始抚摸彼此的身体。

我轻咳一声。这时,两个人在明亮的月光下现身了。我一看就知道他们是相处融洽的恋人,两人都还很年轻,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准备结婚了吧,又或者他们是刚结婚的新婚夫妻,这我就无法推断了。不管怎么说,那两个人发现了我的存在,显得有些尴尬。

“其实,这里最美的就是月夜了。”男人像是特意说给我听似的。

“不过晚上来这边不是很暗吗?”女人像是撒娇般说道。

“因为很暗,所以月光才更漂亮啊。”男人说着,走向了暗处,女人也跟着他一起避开了光亮处。恋人似乎很害怕旁人的目光。

山王台的月夜下,应该还有许多如此愉快的人们吧?独自坐在长椅上发呆的我,突然觉得很无趣,就回家去了。

又到了某天晚上,十点左右,我在表町到一木町附近散步时,这一天好像是什么节日,家家户户在门前挂上提灯,灯火相当璀璨,不过当时已经很晚了,人潮少了很多。在赤坂,只有一木的路上看起来是一个城镇该有的样子,但是,遇到节日时,夜晚的外头也不怎么热闹,人潮相较神田的小川町、牛込的神乐坂、四谷的大通,连十分之一都比不上。因此,有些店家平常甚至十点左右就关门了,先不谈夏季的情形,其他季节里的赤坂夜晚,和日本桥、京桥、神田、本乡、下谷、浅草等区相比,可以说是早两个小时到深夜,在赤坂区大部分的地方,十一二点就算是深夜了。

不过,因为我去散步的那天晚上适逢节日,即使到了十点,人潮的往来也比平常多。我来到一木町、表町之间的丁字形处,理发店前面聚集了一大群人。接着,人群之中响起了手风琴的声音,随之有人唱起像是军歌般的曲子,那歌声令人感到厌恶。我在某人家的屋檐下站着,远远地看着他们。

这天晚上的夜空中也挂着明月,稍稍向西倾斜的月光,清晰、明亮地照耀着表町大街的三分之二,而另外三分之一南边的人家相对阴暗。我站着的地方就在这黑影之中,所以看向对面时,就像是在看幻灯片一样。

门前提灯的蜡烛流下蜡油,那些连在蜡滴上的红色珠子一齐掉了下来。人们为了在这一小时内尽情享受节日的欢愉,他们让自己更加欢欣快乐。漆黑的人群慢慢离开原地,并向前后左右移动。手风琴的声音停了又响,响了又停,才刚想着那走音的军歌会突然变大声,歌曲便突然消失在笑声之中了。

这时,有一群小朋友扛着万灯[1],从田町的方向精神奕奕地推挤而来,一看到弹手风琴的那群人,便群起喊叫:“万岁!”并从中间插了进来。手风琴旁的人群向两旁分开,无论是年轻人还是小孩子都大声叫喊:“万岁!万岁!”接着集结成一整群,再次整队前行。万灯移动着,手风琴也胡乱发出声响。

此时一辆双头马车从见附的方向奔驰而来,铁蹄响起雄健的声音,原本在路上绕行的一伙人让开了道路,同时大喊:“万岁!”马车是幌马车,上头载着三四个洋人男女。

马车经过那群人时,上头的洋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其中一人大喊:“芙拉……”然后拿出一团白色的东西向后方丢去。那洋人大概是喝醉了。他丢的是一把花束,他们可能是从晚宴回家路上吧。

那群人为了抢花束而吵吵闹闹的,同时又再次响起了“万岁”的声音。而马车早已朝青山的方向往前行驶一百米了。

一不小心就逗留太久了,我便踏上归途,来到了仲町附近,发现这里算是另一个世界。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些官吏、教师、银行公司的人员,或者是靠利息过活的游民,其他开店却不卖东西的人,因为这里以前是类似武家宅邸的地方,所以一到晚上,只有街灯在各处亮起,那种寂寥相当诡异。过了十点之后,大部分的人都就寝了,几乎没有亮起灯火的人家。

某天晚上,我去青山北町拜访朋友,我们聊到十一点,我拒绝了朋友帮我叫车,并奔出门外,那天晚上很冷,外头一片漆黑,北风还咻咻地吹袭。赤坂的土地东西向长,南北向窄,所以回冰川町的路程相当遥远。我把外套的衣领立起来,大步走在大条的路上,这条路从表町到东宫御所前方,最后到郡部(涩谷村)共长达四千米,而我是走反方向回去的,也就是郡部到表町的方向。

说到冬天的东京夜晚,其实让人难以承受。道路冻得像石头一样,吹来的风还会割人。特别是青山的路因为很宽,迎面吹来的风很强,而且连续的晴天之后,寒风还会卷起沙粒,朝路人迎面袭击而来。不过,那天晚上刚好下完雪,我并没有碰到沙子,不过结了冰的道路让人容易滑倒,但我还是不顾一切小心翼翼地迈开了步伐。

道路上简直如无人之境,路上看不到任何人。只有街灯冷冷地闪着微光。

夜空中是满天的星斗,武藏野天气非常好,仰望天空时,只是感到惊叹不已,银河正挂着白霜,笼罩在人们的上空。

我很了解在这种夜晚搭车,反而会更冷,所以我就算看到了正在等客人的车夫,还是没有去搭,仍旧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

走到新坂之后,有人在卖锅烧乌龙面。有一名年轻男人吃得津津有味。

当时,我的家位于冰川神社的旁边而已,回家时会经过神社附近。不过,这间冰川神社,恐怕比赤坂区的任何地方都还要冷清。

神社周围的森林就像山王台一样阴暗,冰川神社甚至比山王台还要阴森。因此,居住在附近的妇女,只要没有重要的事,就不会在日落之后经过冰川神社周围。十点过后,就连男生也很少到神社周围散步。虽然在夏日的明月夜里,有些冰川町的居民偶尔会到神社境内纳凉,但在冬天晚上,只要不经意在这境内闲晃,或许会被警察认为是可疑分子,可能还要接受身份的调查。我原本就是个胆小鬼,不喜欢在深夜经过这种地方,不过今晚是真的没办法,一定要走过阴暗的树荫。

我战战兢兢地走到后门时,听到了里面有人在小声说话。这寒冷的天气里,不管是多么悠哉的恋人也不会选在冰川神社散步。我停下脚步,仔细听他们在说些什么。突然,眼前闪过了一道光线,才发现是警察手提的方形灯。

“为什么你要在这里睡觉?你的职业是什么?”此时听到了警察的声音。不过,我想说与其听他们的对话,还不如赶快回家取暖比较实在,就直接从他们旁边通过了。可能是没地方可以睡觉的男子,在绘马堂的角落借住了一晚吧。又或者是坏人暂时躲藏在那里也说不定。

高耸林立的冰川森林,此时被风吹得声声作响,离开一点距离再望过去,森林就像是在半空中画出一座漆黑小山似的半圆。

又到了某天晚上。

我带着妹妹一起去了田町的寄席[2]。这寄席常常就只有讲谈[3]而已,不曾看过有落语[4],或是义太夫[5],客群都是东京的工匠,也就是劳工。不过,小孩子不喜欢艰涩难懂的落语,反而比较喜欢有丰富内容的讲谈,所以妹妹常常吵着我要去寄席。这寄席就是东京人的平民娱乐,例如他们会说:“怎么样?今晚要不要去寄席?”如此就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所以,赤坂虽然是个非常狭小的区,但在田町、一木一带就有三个寄席。看到整年来观众座无虚席的样子,你们应该就会知道,夜晚的东京不能缺少寄席了。

说到我和妹妹一起去的那个寄席,里面的观众几乎都是男的,而且行为举止没礼貌到令人惊讶的地步,十个人之中就有两三个人躺着,在里面呼呼大睡,时不时因为演者敲扇子的声音而惊醒,昏昏沉沉之中听着宫本武藏、国定忠次的传记故事。到晚上九点半到十点之间,打发着无谓的时间。

然后在某一天晚上,我们当晚听了铃木主水的讲谈,但演出结束,走出门外时,有两三个人朝着黑田下的派出所跑去,我们好奇发生了什么事,便跟在他们后头一起跑了过去。而且妹妹他们家就在黑田下,当然是要跟过去瞧瞧。

“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一群人七嘴八舌、吵吵闹闹并慌张地跑着。然后有一个人大喊:“杀人了、杀人了。”两旁人家的居民,一听到这句话便纷纷走出门外。其中还有人跟着我们一起跑了起来。到了一间艺伎屋前面时,有两三名艺伎正站在外头。

我们来到派出所一看,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警察还摆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不过,大伙仍感到不满足,便沿着黒田邸周围的路跑起来,然后迎面遇到三四个年轻人吵吵闹闹地走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其中一人问。

“不知道,应该是恶作剧吧。”迎面而来的一人说道。

“可是有人说是杀人事件啊?”我们这里的其中一人说。

“是吗?杀人事件?真的还假的?”对方有人问道,显得很惊讶。这时,有一名男子从后方慌慌张张地奔跑着,并大喊:“杀人了!杀人了!”从我们身旁跑了过去。看到这一幕,刚才还在讲话的大伙们,像是说好了一样,一同朝那名男子追上去。

我们来到了三辻,也就是麻布谷町的道路和田町七丁目的交叉处,看到有好几十个人吵吵闹闹地聚集在一起,但是没有任何人在谈论杀人的事。有人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凝望着天空,有人小小声地在说话,还有人在笑着。三三两两往谷町的方向来来去去。

我问其中一个男人:“怎么回事?有人被杀死了吗?”

“关于这件事啊,其实我也是刚来的,还不太了解。”他这么回答。

不管如何,我还是想要去确认看看,所以朝谷町的方向走了六七十米,这时迎面走来了七八个男人笑着说:“真是白痴,竟然把人当傻子耍,就算我们活该吧!”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已经证实这是场闹剧了,所以我也跟着他们返回原处了。此时,一辆人力车非常快速地飞奔而来,车上载着警官,膝盖上放着专用的提灯。

看到了警官,刚才还在说杀人事件很荒唐的那群人,又大喊着:“你们看!果然是杀人事件啊!”然后跟在车子后头,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我看到这意料之外的一幕不禁笑了出来。

回到妹妹家,差不多过了三十分钟,我出门一看,三辻那边还聚集了二三十个人。不过,这次没有任何人大声吵闹。大家都一脸严肃地凝视着黑田家的后门。后门前方站着一名警察,似乎禁止人员进出的样子。此时是十点半。

听说是看顾马匹的工人发生纠纷,其中一人拿着短刀刺向对方,不过,早先吵吵闹闹、跑来跑去的几十个人,其实没有任何人亲眼看到真正的情形,他们只是在深夜大声嚷嚷,并且在路上横冲直撞而已。

东京有不少这种荒唐的事,看火灾和热闹的人可以说是东京的名产了,这让夜晚的街上有些不得安宁。

山边的城市大多有树木,而赤坂也是如此,城镇很少,树木却很多,就像青山南町、丹后町、冰川町、新坂町一带,与其说是在庭院内种树,不如说是在树林中盖房子,而绅士的气派宅邸,就是低调地隐藏在这样的树林中。到了晚上,西洋灯具以及电灯的光,会在一片墨绿之间闪闪发亮,再搭配柔和的琴音等,相当有情致。

祭祀六地藏的节日会在每月的六日举办,而六地藏就位在赤坂区中最热闹的一木町,所以六日的夜晚街上是人声鼎沸。

地藏的寺院境内会有人来表演,然后升起惊人的油烟,手舞足蹈地招呼客人。一木町的两侧有各式各样的摊贩,冰川町、仲町、丹后町、表町、新坂町一带的男女老幼都会络绎不绝地涌入这里。站在山王台上俯瞰而下,如此的景色,仿佛就是乡下的庙会。多云的夜晚,石油灯的光映照在云上,站在远处遥望过去,看起来就像发生了火灾。联队的士兵、田町的艺伎、小公务员的妻子、公司员工、女儿、明治的江户子[6]、各式各样的人,简单地说,适逢节日的夜晚,可以看见除了上流社会以外的东京人标本,从风俗到流行的样貌都会陈列于此。

注释

[1]万灯:四角形灯笼,下方有长柄可拿。

[2]寄席:观赏讲谈、落语等的场所。

[3]讲谈:日本传统表演,演者多为讲述历史相关故事。

[4]落语:日本传统表演,演者讲述滑稽的长篇故事。

[5]义太夫:日本传统表演,净琉璃的一种。

[6]江户子:生在东京且成长于东京的纯东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