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田寅彦
即使漂浪他乡,我却独留下这幅画,未曾丢弃。画框已经老旧,画纸也已经泛黄,“森之绘”却恒久如新。
我弯着身子,躺在温暖的檐廊。散落于细枝前端的干枯红叶,被肉眼看不见的风吹得抖抖瑟瑟,偶尔,状似蚊子的小虫,在阳春的日光下,十分闪亮。我觉得眩目,于是将目光移到室内,望向横梁,这里也有几分森冷地挂着一幅初冬的“森之绘”。
中景右方看来像是青刚栎森林,强壮的灰色巨木林立,成长茁壮,逐渐延伸至阴暗的深处。毫无缝隙的绿叶,覆了一层霜,化为难以形容的灰色调,在枝丫之间,柔和地变幻色彩。鸡蛋色的棉花云在钴蓝色的天空中流动,在远景的旷野尽头丘陵上,落下紫色的影子。从森林边缘到近景一带,有许多小石子,在蜿蜒的小径处,有个穿着橙色衣服的豆大人影,拄着长棍当拐杖,有气无力地驱赶五六头羊。近景随处可见丛生的低矮灌木,扫帚般的树枝上,只见少许附着的枯叶。到处都是被砍倒的大树,碧青色羊齿植物的锯齿叶片从下方探出头来。
这是一个平凡的主题,也不知道作者是谁。每次见了这幅画,我都会感到乡间的静谧气息,由画面中流泻而出,仿佛闻到森林的气味,也听见短脚鹎的啼声。除此之外,还有一股扣人心弦的敏锐喜悦及哀伤,一拥而上。
二十年前,我们家隔壁就是伯伯的宅邸,也就是堂兄信哥的家。从屋后田地的竹林里,开了一条通往我家的小径,双方经常往来。竹林里有一株硕大的红山茶,短脚鹎南飞时,我们会把落下的花插在竹枝上,装饰成战争游戏里的大本营。我们也曾把箱子挂在树上,诱捕短脚鹎。
伯伯是富裕人家,光是起居室就有二十张榻榻米大。一年四季铺着美丽的地毯,栏间[68]木雕上的龙,目光炯炯有神。
有一回,我去信哥的房间玩,房里挂了一幅不曾见过的图画。问他是什么,他说是油画。当时,石版印刷的油画在乡下非常稀奇,提到西方绘画,我只在学校的临摹册上见过,我至今难忘初次看到这油画时的愉快感觉。那幅画也是田园风景,潺潺小溪河畔,有一间水车小屋,柳树之下,有个戴白头巾的女子,正在喂鸭子。我问他在哪买的,他说是镇上新开的店,除了这幅画,还进了不少更大、更漂亮的画,还有一幅拿破仑的战争绘画,他也很喜欢。
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我仍然一心记挂着那幅画。黄昏时分,套上背心跟母亲一起在后院拔寒竹笋的时候,我仍然惦记着那幅画。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剥着寒竹的外皮,我又想起那幅美丽的画,见了母亲寂寞的侧脸之后,担心的思绪突然一拥而上,泪湿了我的睫毛。母亲问我:“怎么哭了?”我更难过了。母亲耳提面命地说:“这么想要的话,就买给你吧。男孩子别为这种事哭哭啼啼。”我更是泣不成声。母亲取来止痛药,让我服下,如今我仍然无法说明当时的心境。从小就由母亲独自一人将我抚养长大,我隐约察觉我们的家境并不阔绰,已经感受世态炎凉,只要受到一点刺激,就会让我感到一股不明所以的悲伤。
隔天,我拿了钱,先去上学,在教室里,我仍然时时记挂着画的事,老师问我问题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老师问了什么。等不及下课钟声响完,我已经奔出校门,向人打听信哥告诉我的新店家,我一下子就找到了。走进店里,绘画挂了满墙,那亮光漆的香气使人陶醉。这幅也好。那幅我也喜欢。我本想选打铁铺烟囱飘出红色火焰,映在黑色树上,远方森林之上,挂着一轮苍月的画,后来决定这幅有股静谧气息的“森之绘”。老板帮我用粗糙的画框裱起来,再小心翼翼地用报纸包装,走出店里,我的心脏兴高采烈地狂舞。
回家的路上,我经过古城后方。城里的杉树梢,跟这幅画一样,正好染上同样的灰色调,护城河石崖上的糙叶树,叶片飘落,树影落在茭白枯叶下方的冰凉水面。与护城河毗邻的牛舍栅栏里,四五头母牛与小牛,看似愉快地左右摆动身体。我也有些开心,咻咻地吹着口哨,飞也似的跑回家。
“森之绘”勾起的回忆,怎么也讲不完。在这长约三十厘米,宽约五十七厘米的粗糙画框里,收藏着我幼时的一切美丽幻梦,偶尔浮上心头。尽管真实的故乡已经今非昔比。画中二十年前的过往,依然美丽如昔。外在的记忆越来越稀薄,“森之绘”的回忆却越来越鲜明。
即使漂浪他乡,我却独留下这幅画,未曾丢弃。画框已经老旧,画纸也已经泛黄,“森之绘”却恒久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