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
不过,“庭院”就在那里。池塘再次盛满清澈的池水,映照出圆形假山。洗心亭前,松树再度悠然地伸长了枝干。
上
这是一个关于宿场[299]中心,中村这个旧家的庭院的故事。
庭院在维新后十年间,勉强还保持原有的模样。葫芦形的池塘清澈,假山的松枝依然低垂。栖鹤轩、洗心亭——这些亭子依然留存。池塘尽头的后山悬崖上,仍然持续披挂着白丝般的瀑布。这是和宫大人[300]出访时,赐名的石灯笼,仍然在逐年扩张的棣棠花里,屹立不摇。却掩不了某种荒废的感觉。特别是初春,在这庭院里里外外的树梢上,嫩芽一口气萌生的时期,在这明媚的人工造景背后,总会令人露骨地感受到某种野蛮的力量,直扑而来,使人惶惶不安。
中村家的退休老当家,是个英勇的老人,他总是待在面对庭院的母屋,窝在暖桌里,与患了头疮的老妻子下围棋、玩花牌,过着悠闲的日子。不过,偶尔被老妻子连赢五六盘的时候,他总会不服输地发起脾气。继承家主之位的长子,刚娶表妹为妻,住在以走廊相通的狭窄别院。长子号文室,是一名性情多怒的男子。别说疾病缠身的妻子与弟弟了,就连老当家都要让他三分。当时,只有留宿于此的乞讨师傅井月,经常来找他玩。不可思议的是,长子只有跟井月一起饮酒、写字的时候,才会露出好脸色。
“山中犹存花香气,杜鹃鸟啼声不止。”——井月
“随处可闻瀑布声,忽隐忽现缥缈间。”——文室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弟弟,次子过继给姻亲家的米店当养子,三子在距离约二十千米远小镇的一家大造酒厂工作。他们两人像是说好了似地,很少接近本家。三子不仅住得远,跟现在的当家本来就合不来。次子则因纵情玩乐,生活放肆,也很少踏进养父家。
两三年后,庭院逐渐荒废了。绿藻在池塘水面飘动,灌木丛出现枯树。不久,退休的老人在某个烈日当空的夏季,因为脑溢血猝死。在他猝死的四五天前,他啜饮着烧酒,看见池子对面的洗心亭里,有个全身白衫的高官,在那里来来去去。至少他在大白天里,见了那样的幻影。
第二年,次子在春末时分,卷走养父家的钱,跟陪酒的女子私奔了。那年秋天,长子的妻子产下不足月的男孩。
父亲死后,长子与母亲一起住在母屋。留下来的别院则租给当地的小学校长。校长信奉福泽谕吉的功利思想,不知何时说服了长子,让他在庭院种植果树。从此之后,每到春天,在庭院里熟悉的松树、柳树之间,都会开满桃花、杏花及李花等五彩缤纷的花朵。校长与长子经常在新的果树园里散步,评论:“开了这么多花。真是一举两得。”不过,唯有假山、池塘与凉亭,存在感似乎又少了几分。也就是说,除了自然的荒废之外,现在又多了人为的荒废。
那年秋季,后山发生一场近年来少见的山林大火。从此之后,山间的瀑布就此断了水脉。等到降雪时分,这次轮到当家染了病。医生诊断为痨病,也就是如今的肺病。他的病情时好时坏,脾气也越来越差。隔年一月,他跟新年来访的三子大吵一架,甚至把暖手盆往他身上丢。三子回家之后,直到兄长过世,两人再也不曾见面。一年多后,当家在连夜照顾的妻子的守护之下,在蚊帐里断了气。“青蛙在叫了。井月怎么了?”这是他临终时留下的话。井月早在很久以前就厌腻这一带的风景,不再来乞讨了。
办完当家的对年仪式之后,三子与老板的幺女结婚。趁着借住别院的小学校长调任的大好时机,他与新婚妻子搬进别院。别院搬来涂着黑漆的衣柜,装饰着红白棉布。然而,在这段时间里,住在母屋的当家妻子患了病。病名与她的丈夫相同。自从母亲吐血之后,与父亲死别的独生子——廉一,每晚都由祖母哄睡。祖母就寝之前,一定会在头顶罩上手帕。尽管如此,老鼠深夜闻到头疮的臭味,还是会凑过来。要是忘记罩上手帕,老鼠还会啃食头皮。那年年底,当家的妻子就像枯槁的灯油,死了。送葬仪式的隔天,假山后方的栖鹤轩被大雪压垮了。
待春天再度来访,庭院里混浊的池塘边,洗心亭只剩下茅草屋顶,杂树丛萌生新芽。
中
一个阴雪天的傍晚,次子在私奔后的第十年,回到父亲的家里。说是父亲的家,事实上,已经成了三子的家了。三子没露出嫌恶的表情,但也不怎么欣喜,若无其事地接纳了浪**的哥哥。
从此之后,罹患恶疾的次子总是躺在母屋的佛堂里,一直守着暖桌。佛堂的大佛坛上,摆着父亲及兄长的牌位。他似乎不想见到牌位,老是把佛坛的纸拉门关起来。除了与母亲及弟弟、弟媳共进三餐之外,几乎不曾露脸。只有孤儿廉一,偶尔会去他房间玩。他在廉一的纸石板[301]画上山与船。还用有气无力的字迹,写下以前的歌谣。——“向岛花开缤纷时,茶屋小姐正欲出。”
不久,春天又到了。庭院里生长的草木中,开着寥寥无几的桃花与杏花,池塘那污浊的水面,依然映照出洗心亭。不过,次子一如往昔,把自己关在佛堂里,白天通常都在打盹。有一天,他隐约听见三味线的声音。同时,歌声也断断续续地传来。“这回诹访一战,松本的亲家吉江大人,早已备好大炮……”次子躺着,稍微抬起头来看。歌声与三味线,一定是起居室的母亲发出的声音。“是日破晓正装出发,勇往直前,上啊,英勇的男儿……”也许母亲是唱给孙子听的吧,不停唱着改编过歌词的大津绘节[302]。不过,听说那是英勇的老当家不知向哪里的花魁[303]学来的,是二三十年前的流行歌。“承受敌军的巨炮,这可叹的生命,只得寄予丰桥,就算草叶露消散,我的名号永流传……”在次子满是胡茬儿的脸上,目光不知何时发出奇妙的光彩。
两三天后,三子在长满蜂斗菜的假山下,发现哥哥正在挖土。次子上气不接下气,动作不甚灵活地挥动圆锹。他的模样十分可笑,又有些认真的意志。“哥哥,你在做什么?”三男叼着烟卷,从背后叫住哥哥。“我吗?”次子有些炫目地仰望弟弟。“我想在青苔地上挖一条小河。”“挖小河要做什么?”“我想让庭院恢复原状。”三子嗤之以鼻,没有再问下去。
次子每天都拿着圆锹,热情地挖着小河。对病弱的他而言,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毕竟他很容易疲累。再加上这是他做不惯的工作,手上长了茧,指甲也掉了好几片,老是遇到重重阻碍。他经常抛下圆锹,躺在原地,像死了一般。在笼罩庭院的海市蜃楼里,花朵和嫩叶永远在他的身旁燃烧。不过,安静了几分钟后,他又步履踉跄地起身,执着地舞动圆锹。
然而,数天之后,庭院仍然没什么显著的变化。池塘依旧杂草丛生,杂树仍然在灌木林里伸长了枝丫。尤其是果树花谢之后,甚至比之前还要荒芜。非但如此,一家老小,没有人同情次子的工作。平常幻想着一攫千金的三子,埋首研究白米与蚕丝的市场行情。三子的妻子,对于次子的疾病,抱着一股女性的嫌恶。母亲也是,母亲担心他的身体,不希望他过度挖土。尽管如此,次子依然固执地不顾别人及自然的情况,慢慢改造庭院。
不久,有个雨后初晴的早晨,他到庭院一看,只见廉一在长满蜂斗菜的小河边缘,摆着石头。“叔叔。”廉一看似愉快地仰望着他。“从今天起,我也要帮忙。”“好,来帮我吧。”次子这时露出暌违多时的爽朗微笑。从此之后,廉一再也没出门,一直尽力帮忙叔叔。为了慰劳侄子,在树荫底下歇息的时候,次子总会说起大海、东京或铁路等,廉一不曾听过的故事。廉一咬着青梅,仿佛中了催眠术似地,听得着迷。
那年的梅雨季是干梅,两人——上了年纪的废人与孩童,不畏艳阳及暑热,挖池塘、砍树木,逐渐扩展工作范围。尽管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克服外在的障碍,对于内在的障碍,却是无计可施。次子几乎能幻想出以前的庭院。但是,他却无法清晰忆起,树木的配置、小路的铺法等细节部分。他经常在工作时,突然拄着圆锹,迷茫地望着周遭。“怎么了?”廉一总会露出不安的神情,望着叔叔的脸。“这里以前是什么样子?”满头大汗的叔叔四处张望,老是喃喃自语。“这棵枫树,以前不是种在这里。”廉一那沾满泥土的手,除了杀蚂蚁,再无其他事情可做。
内在的障碍,还不止如此。随着夏意加深,由于长期过劳之故,次子的脑筋也不太清楚了。他会将已经挖好的池子埋起来,在砍掉松树的地方重新种上松树,这事做了好几回。廉一最生气的一件事,就是他砍掉水边的柳树,打算拿来建池子里的轻舟。“这棵柳树是不久之前才种的。”廉一瞪着叔叔。“真的吗?我已经搞不清楚了。”叔叔眼神忧郁,直盯着盈满阳光的池塘。
尽管如此,秋天的脚步来临时,在草木丛中,仍然浮现一座朦朦胧胧的庭院。和以前相比,自然不见栖鹤轩,瀑布也没有水流。不对,几乎看不到往昔知名园艺师打造的优美情趣。不过,“庭院”就在那里。池塘再次盛满清澈的池水,映照出圆形假山。洗心亭前,松树再度悠然地伸长了枝干。然而,庭院落成之际,次子就此卧病不起。高烧持续多日未退,全身关节疼痛。“因为你一直逞强啊。”母亲坐在枕边,抱怨同样的内容。不过,次子觉得很幸福。虽然庭院还有好几个地方需要修改。不过,他已经无可奈何。总之,他的辛苦付出有了回报。他已经心满意足。十年份的苦头,让他学会放弃,放弃为他带来救赎。
那年秋末,次子在没人看顾的时候,不知何时断了气。第一个发现的是廉一。他大声嚷嚷,沿着檐廊跑到别院。一家人立刻惊讶地来到死者身旁。“看啊。哥哥好像在微笑。”三子回头望着母亲。“哎呀,今天祖先灵位的纸拉门开着呢。”三子的妻子看也不看死者一眼,只关心大佛坛。
将次子送葬之后,廉一经常独自坐在洗心亭里。他总是不知所措地,望着晚秋的池水与树林……
下
这是一个关于宿场中心的中村旧家的庭院的故事。庭院复原之后,还不到十年的光景,这次连同整个房子都被破坏了。破坏后的遗址搭起火车站,火车站前开了一家小餐馆。
当时,中村老家已经人去楼空。母亲早在很久之前就加入逝者的行列。听说三子最终事业失败,去了大阪。
火车每天来到车站,又从车站离开。车站有个年轻的站长,独自坐在大办公桌前。他总是趁着闲适的工作空档,远眺青山,与当地出生的站员聊天。然而,在他们的对话中,从未出现过中村家。从来没有人想起他们曾经居住的地方,有过假山与凉亭。
当时,廉一在东京赤坂的一家西画研究室,对着油画的画架。天窗的光线、油画颜料的气味、梳着桃割髻[304]的女模特儿,研究室的空气与故乡的房子,毫无关联。不过,当他拿起画笔时,他的心里经常浮现一张寂寞老人的脸孔。那张脸又露出微笑,一定会对于不断作画,疲惫不堪的他说:“你还小的时候,经常来帮我。这次换我帮你了。”
如今,廉一仍然在贫困的生活中,每天画着油画。没有人听说三子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