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
她们回去冲洗照片时应该会吓到吧。照片上只有大大的富士山,不见两人身影。
序
明治四十二年初夏,有个懦弱的男孩子诞生于本州的北端,即使如此,他还是摆起架子,下定决心要成为人们的榜样,为了达成目标不断地遭逢挫折,可是只要还活着,他就会埋头苦干,全是为了保有自己的一丝骄傲,而我所有的工作目的,就是完整记录下他的故事并将其保留下来。昨晚我也和一位从战地归来的人谈到很晚,人类不管身在何处,或是在做些什么,只有一件事,只有“正确性”这一件事必定要牢记在心,我们两个人几乎同时说了同样的话,顿时感到身心舒畅。我的文学不是虚构的、夸张的,也不做无谓的解释,我一心挂念着追求极致的正确性,并且一直为此痛苦地活着,这些事又有几位读者能了解呢?不过,针对自己的文学,作者不应强加于读者一言半句,只能等待读者反映最真实的心情。
富士山山顶的角度,广重[202]所画的富士山是八十五度,文晁[203]的富士山也是八十四度左右。但是,根据陆军的实测图中,从东西向和南北向的剖面图来看,东西纵断为一百二十四度,南北则是一百一十七度。不只广重、文晁如此,大部分画中的富士山都是锐角的。山顶又细又高,显得相当修长而优雅。即便是北斋[204],富士山的顶角也几乎是三十度左右,甚至还将富士山画得像是埃菲尔铁塔似的。不过,实际上,富士山是钝角中的钝角,迟缓地扩展开来,东西是一百二十四度,南北是一百一十七度,绝对不是挺拔、修长的高山。我来打个比方,假如我在印度还是哪个国家突然被老鹰抓走了,并且“砰”的一声将我丢在日本沼津附近的海岸,忽然见着了这座山,我大概也不会感到太过惊讶吧。如果对日本的富士山不抱有先入为主的憧憬,也不因此赞叹它,抛开一切世俗的宣传词汇,单纯地以一颗朴实、纯粹且空无的心面对它时,究竟富士山能够打动这颗心几分呢?一想到这里,似乎觉得有些心虚。山很矮,以如此宽广的山麓而言,算是很矮。如果其他山也有着那样宽广的山麓,最少也会比富士山高个一点五倍。
只有从十国岭看过去的富士山特别地高。景色很不错。一开始,因为云的关系看不见山顶,我就从山麓的坡度来判断山顶的位置,并在云上的某一点标了个记号。等云散开后一看,才发现我标错了。在比我事先做好记号还要高好几倍的地方,霍然看见了青蓝色的山顶。惊讶之余,我莫名其妙地感到痒了起来,忍不住哈哈大笑,想说这山还真有一套。听说人在面对确切的信任感时,首先会不顾颜面地哈哈大笑,全身上下的螺丝会松脱下来,我知道这样的说法还蛮奇怪的,不过感觉就像是解下衣带后放声大笑。各位,如果要和自己的恋人见面,对方一看到你就开始哈哈大笑,那该是值得庆祝的事,绝对不能责备对方无礼,恋人是因为看见你,全身沐浴在你那完全的信任感之中的缘故。
从东京公寓窗外看见的富士山令人难受。冬天时看得很清楚,小巧而全白的三角形从地平线冒出了头,那就是富士山。没有什么好说的,就像圣诞节装饰用的点心。而且那模样就像只军舰,朝左侧倾斜,孤独地自船尾处逐渐沉没于海中。三年前的冬天,某个人向我吐露了一件意外的事实,我完全无计可施。那天晚上,在公寓一室内,我一个人大口地喝着酒。喝着酒,没有阖上过一次眼皮。拂晓,我起了尿意,公寓厕所里有装着铁网的四角窗,窗外看得见富士山。小巧而全白,些微向左侧倾斜,我忘不了那时的富士山。鱼店的脚踏车奔驰过窗下的柏油路,那人嘟哝了几句:“哦,今天早上的富士山看得好清楚。”“真是冷到不行呀。”而我则是站在昏暗的厕所中,抚摸着窗户的铁网,暗自垂泣,这种煎熬,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昭和十三年的初秋,我决定要转换心情,便背着背包,踏上了旅途。
甲州,这里山势的特征是群山起伏的棱线相当平缓,令人感到特别空虚。某位名叫小岛乌水的人所着日本山水论,其中也说道:“山的乖戾者好似多于此地仙游。”甲州的群山,或许可以说是古怪的山。我搭上了巴士,经过一个小时后,抵达了御坂山。
御坂山,海拔有一千三百米。在这山岭上,有一间名叫天下茶屋的小茶店,井伏鳟二自初夏开始,便窝在这里的二楼工作。我事先知道了这件事,才会来到这里。如果不会造成井伏工作上的困扰,我打算借宿在他的隔壁房间,希望能在这里仙游一阵子。
井伏一直都在这工作。我得到了井伏的许可,暂时在这间茶屋安顿了下来,然后过着每天就算不情愿,也得与富士山面对面的生活。这山岭位于往返镰仓的要路,自甲府至东海道之间,被称为北面富士的代表观望台,据说从这看见的富士山是自古以来的富士三景之一,不过,我并不喜欢。岂止不喜欢,甚至还带有轻蔑。这里的富士山未免太理想了。正中间是富士山,底下是白色且冷冽的河口湖,近景的群山在富士的两袖静悄悄地蹲踞并环抱着湖水。我看了一眼,感到惊慌失措,更是羞红了脸。这简直就是澡堂的油漆画、戏剧舞台的布景。再怎么看都像是为了迎合客人要求而呈现的景色,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来到这山岭的茶屋,过了两三天后,井伏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了,在某天晴朗的午后,我们去爬了三山。三山,海拔一千七百米,比起御坂山高了一些。我们沿着陡坡攀爬而上,过了一小时左右便到了三峠的顶峰。一路上穿梭于蔓草间,沿着细窄的山路攀爬而上,我们的样子看起来绝不好看。井伏穿着正式的登山服,样子相当轻快,但我刚好没带上登山服,只是穿着棉和服[205]。茶屋的棉和服很短,我那长着毛的小腿露出了一尺以上,而且,我又穿着向茶屋老爷爷借来的橡胶底的地下足袋[206],连我看了都觉得自己相当邋遢,便花了些心思,系了条角带[207],再戴上茶屋墙壁上挂着的旧草帽,但终究还是觉得奇怪,井伏绝不是会轻蔑他人服仪的人,可是这时他还是摆出了些微同情的表情:“男人不用太注重打扮。”他小声嘟哝着,安慰了我,这一切,我一直都忘不了。不一会儿我们抵达了山顶,但一阵浓雾突然飘了过来,即使站在称作山顶全景瞭望台的断崖边缘,还是无法眺望周边的景色。什么都看不见。井伏则是在浓雾的底下,坐在岩石上,慢慢地抽着烟草,放了屁。看起来实在是相当无聊的样子。全景瞭望台上开了三家茶店,于是我们选了其中一间,在那喝了热茶。茶店的老婆婆很同情我们的处境:“真的是好巧地来了这阵雾,再过一下子浓雾应该就会散开了吧,然后马上就能在那清楚地看见富士山。”说完后便从茶店内拿出了大张的富士山照片,并站在悬崖前端,两手拿起照片高高地展示了起来:“刚好在这边,像这样子,有这么大,这么清楚,清楚得像是这个样子。”如此拼命地向我们解释。我们啜饮着番茶[208],笑着眺望她指称的那座富士山。我们看见了很棒的富士山。一点都不觉得浓雾让人败兴而归。
大概是隔了两天左右吧,井伏要搬离御坂山了,而我也陪同他走到了甲府。在甲府我要和某位小姐相亲,井伏带我到甲府的郊外,前去拜访这位小姐的家。井伏穿着简单的登山服,而我则是穿着夏羽织[209],再配上角带。小姐家的庭院种植了许多蔷薇。她的母亲过来迎接我们,并带我们到了客房,正当互相寒暄问暖之际,小姐也来到了客房,我没有看她的脸。井伏和她母亲聊着成年人常讲的东南西北,突然,井伏小声说了一句:“哦,富士山。”并抬头看向我背后的长押[210],而我也将身体转向背后,看了身后的长押。有一幅富士山顶大喷火口的鸟瞰照片,表了框,挂在上头,那富士山就像是纯白的睡莲花一般。我看完了照片,再将身体转回来时,瞄了那小姐一眼。我决定了。不管今后会遇到多少困难,我都想要和这个人结婚。那是座值得心存感谢的富士山。
井伏在当天就回到了东京,而我则是再次返回了御坂。之后,九月、十月,然后到了十一月十五号,我都是在御坂的茶屋二楼,一点一点地做着工作,并和不怎么喜欢的“富士三景之一”交谈到全身筋疲力尽。
这之中,我有大笑过一次。我的一位浪漫派友人,好像是在当大学讲师还是什么名堂的,在登山的途中,顺道造访了我的住宿处,那时,我们两人走到了二楼走廊上,望着富士山:
“这还真是鄙俗啊。不就是‘富士’的感觉吗?”
“反而是看的人感到不好意思呀。”
我们说着一些自大的话,抽起了烟草,这时,朋友突然用下巴指了指:“哦,那个僧侣打扮的人在干吗?”
一位五十岁左右身形矮小的男人,穿着墨染的破袈裟,拖着长杖,不断地抬头仰望富士山,登上了山顶。
“这叫作富士见西行[211]。架势很好。”那位僧侣让我感到有些怀念。“或许有一天他会成为著名的圣僧也说不一定。”
“别说傻话了,他是乞丐喔。”友人的回应很冷淡。
“不是吧,我有看到他脱俗的地方喔。像是走路的方式,架势不是相当不错吗?听说以前,能因法师就曾在这山顶做了赞颂富士的短歌。”
我话还没说完,友人就笑了出来。
“喂,你自己看。什么架势也没有喔。”
那位能因法师受到茶店的家犬小八吠叫,显得狼狈不堪,那不忍卒睹的样子甚至令人感到厌恶。
“果然还是不行啊。”我对此感到失望。
乞丐的狼狈,不如说是凄惨地四处窜逃,最终扔下长杖,仓皇失措,不得已地离去了。事实上,他没有任何架势。如果富士山是鄙俗的,法师也是鄙俗的,即使现在回想起这件事,还是觉得一切都很愚蠢。
位于御坂山下方的山麓上有一细长的城镇,城镇上有邮局,一位名叫新田的二十五岁温厚青年就是在那工作,他说因为看到了邮件才知道我在这里,便过来山顶的茶屋打听消息。我们在二楼的房间聊了一阵子,才终于渐渐对彼此打开了心胸,新田笑着说:“其实我还有两三个同伴,本来打算要一起过来叨扰您的,不过真的要来时,大家好像又胆怯了起来,因为佐藤春夫老师的小说中提到,太宰先生是极度的颓废派,而且还是个性格破产者,只是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严肃、正经的人,早知道我就算硬拉也要拉他们过来了。下次我想带他们过来,请问可以吗?”
“是没问题啦。”我露出了苦笑。“所以你是提起赴死的勇气,代表伙伴来侦查我的吧。”
“我是敢死队。”新田率直地说了。“昨晚,我还把佐藤老师的小说拿出来重读了一遍,做了各种觉悟才来的。”
我隔着玻璃窗看着富士山。山悠悠地安静伫立着。真是了不起啊。
“真棒,富士山果然还是有优点的啊,真有一套。”我觉得自己比不过富士山。我对自己不时蠢动的爱恨情感感到羞耻,富士山果然很了不起。真是有一套。
“很有一套吗?”新田好像觉得我说的话很奇怪,聪颖地笑了。
新田在那之后带了很多青年过来,大家都是安静的人。他们都称呼我为老师,而我也诚心地接受了。我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地方,没有学问,没有才能,肉体污秽,心灵也很贫乏。但是只有苦恼,我经历过的苦恼,让我就算被那些青年称为老师,我也能默默接受。就只有苦恼而已,一根稻草般的自负。不过,就只有这样的自负,我想明确地握在手中。大家都说我像是任性且不知轻重的孩子,但隐藏在我身后的苦恼,又到底有几个人知道呢?新田和另一位名叫田边的青年,两位都很会写短歌,也都是井伏的读者,也许是因此而感到安心,我和这两人的关系最为要好。有一次他们带我去了吉田,那是座非常细长的城镇,很有山麓的感觉。富士山遮蔽了阳光和风,整座城镇细细长长的,像是植物修长的茎部一样,让人感觉晦暗并且有些寒冷。清水沿着道路流淌着,而这似乎是山麓城镇的特征,三岛也是同样的情形,清水流经了整座城镇。当地的人们认真地相信,这清水的来源是从富士山融雪而来的。吉田的水和三岛的水相比水量较为不足,而且还比较脏。望着流水,我说道:
“莫泊桑的小说里,写了某个地方的大小姐,每晚都会游泳过河去贵公子的住处,可是衣服怎么办呢?该不会是**去吧。”
“这么说也有道理。”青年们也开始思考。“应该是穿泳衣吧?”
“会不会是把衣服绑在头上游过去啊?”青年们笑了。
“还是穿着衣服游泳,然后全身湿透地去见贵公子,两个人再用暖炉烘干衣服?这样子回去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好不容易才烘干衣物,又要弄得全身湿地游回去。真让人担心。明明叫贵公子游过来就好了啊。如果是男的,就算只穿一条猿股[212]游泳,也不会那么难看吧。贵公子是旱鸭子吗?”
“不是吧,我觉得大小姐是因为太喜欢他了。”新田正经八百地说了。
“有可能喔。外国的故事里,富家千金总是很勇敢又可爱,喜欢上了对方,就算游过河也要去见对方啊。日本就不会这样。不是有某出戏是这样演的吗?中间有一条河,男人和公主因为彼此分隔两岸而悲叹不已,这种时候,公主其实不用悲叹,游过去对岸不就好了吗?那出戏里,河川非常狭窄,徒步涉水而过不就好了吗?那样悲叹是没有意义的吧。我可不会同情喔。朝颜的大井川呢,那是一条泛滥的河川,可是朝颜是盲人,这就多少有些值得同情了,不过这情形无关能游不能游。抓着大井川的木桩,然后向神明怒目而视,这也没有意义啊。啊,有一个人喔。日本也有一个勇敢的家伙喔。那家伙很厉害,你们知道吗?”
“有吗?”青年们睁亮了眼睛。
“清姬,她为了找安珍,游了日高川,一直游、一直游。那家伙很厉害。书上还说,清姬那时候才十四岁喔。”
我们一行人走在路上,一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不知不觉就到了一间郊外的旧旅馆,似乎是田边认识的人所开的。
我们在那儿喝着酒,那一晚的富士山很棒。晚上十点左右,青年们留我一个人在旅馆,各自回自己家去了。我睡不着,便穿着棉和服出门了,那天是非常明亮的月夜。富士山很棒。在月光流泄之下,富士山透出了蓝色的光晕,我觉得自己好像幻化成了狐狸。富士山带着鲜艳的蓝色,感觉像是燃烧了磷似的。鬼火、狐火、萤火虫、芒草、葛叶[213]。我想象自己真的没有脚,直直地走在夜路之上。感觉就只有木屐的声音不属于自己,而是像其他生物的声响,喀啷、框啷、喀啷、框啷地响着。忽地回头望去,富士山就站在那里,燃烧着蓝光,飘浮在空中。我叹了口气。我把自己当作维新的志士、鞍马天狗,有些装模作样地,把手揣在怀里走路,看起来自己还颇像个男子汉。走了蛮长一段路之后,我弄丢了钱包,可能是里头差不多有二十枚五十钱的硬币,才会因为太重了,从怀中滑落了下来。我不可思议地觉得这没有什么,如果没钱,走回去御坂就好了。我继续走了下去,但又突然发现,只要再沿着原来的道路走回去,就会找到钱包了,于是我仍然把手揣在怀中,摇摇摆摆地走了回去。富士、月夜、维新的志士,钱包掉了。这还真是富有韵味的浪漫情怀。钱包在路中央闪着光亮,我就知道一定还在。我捡起了钱包,回到旅馆就寝。
我幻化成了富士山。我那天晚上是个呆子,完全没有任何自己的意志,就算现在回想起那一晚的事,也只是特别地令我疲倦。
在吉田住了一晚,隔天,回到了御坂之后,茶店的老板娘偷偷地笑了,十五岁的女儿则显得不太开心。我总觉得应该要告诉他们,自己并没有做不干净的事,明明他们也没有问,我就一个人把昨天所有的行动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了。住宿处的名字、吉田那边酒的味道、月夜富士,还有钱包掉了的事,全部都说了出来。老板娘女儿的心情也变好了。
“客人!起来看啊!”某天早晨,老板娘的女儿用她尖锐的声音在茶店外大叫,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走到走廊向外望去。
小姐兴奋到脸颊都涨红了起来,手指着天空什么话都没说。我看了看,是雪。富士山上下了雪,山顶闪耀着全白的光辉,感觉御坂的富士山也不能小看喔。
“真好看。”
我称赞了一下,小姐看起来很得意:
“美不胜收吧?”她用极好的词语来形容富士,“都这么美了,御坂的富士山还是不得你的心吗?”她蹲在地上这么说。或许是因为我之前一直告诉她,我不喜欢这种鄙俗的富士山,导致小姐心里也有些沮丧吧。
“果然富士山还是要下雪才比较有看头啊。”我摆着一副煞有其事的表情,这么告诉她。
我穿起棉和服,在山上到处走着,捡了两手满满的月见草种子回来,并把种子撒在茶店后门附近。
“听好了,这是我的月见草喔,我明年会再回来看它们,不要把洗衣的水倒在这里喔。”
小姐点了点头。
特地选了月见草,其实是因为我一直都认为富士山和月见草最为相衬的缘故。御坂山的这家茶店,也就是所谓山上的独栋住家,邮件是不会配送到这儿的。从山顶搭乘巴士三十分钟左右,会到达御坂山的山麓上河口湖畔的河口村,如同字面上所述,那是一座贫寒的村庄,而寄给我的邮件都会放在河口村的邮局里,我差不多得以三天一次的频率去邮局收取邮件。我会选天气好的时候过去。这里的巴士女车掌不会特地为了游客介绍风景,不过时不时会像突然想到一般,用非常散文式的讲话方式向游客介绍景色,说着那是三峠,前面是河口湖,里头有若鹭[214]等,听起来无精打采,像是碎念似的。
在河口邮局领取了邮件之后,又搭乘巴士回到了山顶的茶屋,途中,我隔壁端坐着一位老婆婆,六十岁左右,有个苍白的端正脸庞,穿着深褐色的被布[215],长得很像是我的母亲,而女车掌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各位,今天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富士山喔。”她突然说出这句话,不知道是在介绍景色,还是她独自对富士山的咏叹。接着游客弯着身躯,同时将头伸出窗外,其中有背着背包的年轻上班族,也有裹着绢织衣物像是艺伎的女人,她绑着大大的日本发,郑重其事地用手帕盖住嘴角。大家这才望向那座没特色的三角形的山,发出了“哇”“嗯”之类无谓的感叹声,车内暂时嘈杂了起来。我隔壁的隐者,好似在胸中怀着深沉的忧郁,不同于其他游客,连看都不看富士山一眼,反而还望向富士山的反方向,凝视着山路边缘的断崖,她的样子让我愉悦得全身发麻。对富士山这种鄙俗的山不屑一顾,我也想让老婆婆看看我这种高尚且虚无的心:你的苦痛、寂寞,我全都懂。明明没有受谁所托,却想要让她看看我有所共鸣的举止,像是撒娇似的,默默地靠了过去,并采取了和她一样的姿势,呆呆地眺望着悬崖的方向。
老婆婆似乎也从我这得到了安心感,心不在焉地抛出了一句话:
“哦,月见草。”
她这么说道,并伸出细细的手指,指向了路旁一处。巴士很快地经过,我瞄到了一朵黄金色月见草的花,花瓣也鲜明地留下了残影。
月见草和三千七百七十八米的富士山堂堂地互相对峙,没有任何动摇,该怎么说呢?那朵可以说是金刚力草,坚强地挺立着的月见草很棒。富士山和月见草很相衬。
已经过了十月中,不过我的工作进度还是迟迟没什么进展。我想多和人接触。夕照下赤红的雁腹云下,我一个人在二楼的走廊抽着烟草,刻意不去看富士山,而是凝视着有如血滴般鲜红的山上红叶。这时老板娘正在茶店前用扫帚收集落叶,我便向她搭了话:
“阿姨!明天天气会很好喔。”
我发出了近似欢呼的声音,连我自己都有些吓到了。老板娘停下了拿着扫帚的手,抬起头,带着怀疑的神情皱起了眉头:
“明天有什么事吗?”
被她这么一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什么事也没有。”
老板娘笑了出来:
“你应该是寂寞了吧,要去爬个山吗?”
“爬山很无聊,就算爬上去了,又非得爬下来不可。不管是爬哪座山,也只是看到同样的富士山而已,只要一想到这里,心情就会变得很沉重。”
可能是我讲的话太奇怪了吧,老板娘只是暧昧地点着头而已,接着又再去扫她的落叶了。
就寝之前,我悄悄地掀起房间内的窗帘,隔着玻璃窗看向富士山。月光下的富士山显得苍白,以水精灵的姿态伫立着。我叹了口气。啊——看得见富士山。星星好大。明天会是好天气吧,就只有这件事是我活着的一丝喜悦,接着我又悄悄地阖上了窗帘睡去。不过就算明天是个好天气,也与我这种身份的人没什么关系,一想到这里,我便忍不住一个人在被窝中苦笑。我很痛苦。工作——单纯地运笔,相较于这种痛苦,不,运笔反而可以说是我的乐趣,我的痛苦不是这个,而是我的世界观——所谓的艺术、所谓明日的文学,譬如说,所谓新的元素,至今我还是对这些感到苦恼,我这么说绝无夸大,我甚至为此全身受尽了折腾。
单纯、自然的事物,也就是简洁且鲜明的事物,我只能一股脑地将这些捕捉起来,如实地复制到纸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当我这么想时,眼前富士山的身姿在我眼中也带有了不同的意义。富士山的身姿,到头来,富士山如此的表现或许就是我所想的“单一表现”的美,我渐渐对富士山产生了些微妥协,不过,我对这座富士山单纯得像是一根短棍立在地面上,还是感到无言以对。如果这可以接受,照理说弥勒佛摆饰品也要能接受才对,但我实在无法接受弥勒佛摆饰,我不觉得那是好的表现,换言之,这座富士山果然还是有哪个地方不对劲,这与我心中美的形象不同,我想了想又再次感到困惑了。
无论早晨还是傍晚,我看着富士山,度过了阴郁的日子。在十月底,一群游女从山麓的城镇吉田来到了御坂山,恐怕是一年一次左右开放出游的日子吧。她们分别搭乘五台汽车而来,我从二楼看下去,下了车子形形色色的游女,如同从篮子内放出来的一群信鸽,刚开始不知道该走向何处,聚集在一起手足无措,只能保持沉默挤成一团,不久之后,那种奇异的紧张氛围也差不多消失了,便开始四处走动。有的人安静地在茶店门口挑选明信片,有的人动也不动地眺望着富士山,这一切是多么晦暗、寂寞、令人不忍目睹的景象。痛苦的人就继续痛苦下去,堕落的人就这么堕落下去,这些都和我毫无关系。这就是这个世界。我强迫自己装得冷漠,从高处鄙视他们,不过,我却相当痛苦。
不如拜托富士山吧。我突然心生一计。喂!这些家伙就拜托你啦!我抱持如此的心情抬头仰望在寒空中耸立的富士山,这时的富士山,简直就像是摆着傲然姿态的大老,穿着棉和服,还把双手端在了怀中,我在如此请托它之后感到放心了不少,心情也轻松多了,便不管那群游女,和茶店里六岁的小男孩,带着名叫小八的长毛狗,到山顶附近的隧道去玩了。在隧道入口处,有个三十岁左右的游女,默默地采集着普通的杂花杂草,即使我们经过了她的旁边,她也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继续专心地摘着花。我顺便将这女人也托付给了富士山,再次抬头仰望,向富士山祈求,接着拉起小孩的手,快步地走进了隧道里。隧道冰冷的地下水滴在脸颊、脖子上,我刻意地大步前行,心想这些都不关我的事。
这时,我的婚约发生了一些变故。我相当困扰,因为我终于明白家里完全不会援助我,我本来还打着如意算盘,自以为至少会给我一百日元左右的援助,然后就能办个正式的婚礼,接下来养儿育女的费用我再自己工作赚钱补贴。可是来回了两三封信之后,知道了家里不会给我援助,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我做好觉悟,就算结婚一事破局也是无可避免的,总之先到对方那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缘由全盘说出。我一个人爬下了山顶,前去拜访甲府的小姐家,幸好那时小姐也在。我到了客房,在小姐和她的母亲面前,坦白了所有的事情。有时我的说话方式会变得像在演说似的,只好默默闭嘴,可是我想应该算是有诚实地说明白了吧。小姐冷静地歪着头向我询问:“这么说来,您的家里是不反对这门婚事的吧?”
“嗯,他们并不是反对。”我的右手掌悄悄地按住桌上,“他们应该是要我一个人做主的意思。”
“够了。”小姐的母亲高雅地笑了,“我们家,就如同你所看到的,并不是有钱人家,真要办隆重的婚礼,我们反而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要你一个人对爱情和职业怀有热忱,我们就已经足够了。”
我甚至忘了要表达谢意,只是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庭院一阵子,接着感到自己眼眶热了起来。我想要好好照顾这位母亲。
回程时,小姐送我到巴士停靠站。走着走着我说了装模作样的话:
“怎么样?要再交往一阵子吗?”
“不用,已经够了。”小姐笑了。
“有什么要问我的吗?”我又说了更愚蠢的话。
“有。”
无论她要问什么,我都想照实回答。
“富士山上已经下雪了吗?”
她没来由的问题让我不知所措。
“已经下了。在山顶上——”话说到了一半,忽地看向前方,从这边看得到富士山。我感觉有些奇怪。
“什么啊,从甲府不是也能看到富士山吗?你竟然取笑我。”我的口吻像是流氓一样,“刚才的问题很愚蠢。你竟敢取笑我。”
小姐低着头,不住地窃窃偷笑:
“因为你住在御坂山,我就觉得要问你富士山的事情才行呀。”
她真是奇怪的女生。
从甲府回来时,果然肩膀僵硬得就要不能呼吸了。
“真棒,阿姨。还是御坂好啊,甚至还有回到自己家的感觉。”
吃完晚饭后,老板娘和女儿交互帮我敲打肩膀。老板娘的拳头又尖又硬,女儿的拳头则是太软了,没什么效果。我跟她说要敲用力一点,她就拿来了木柴,用木柴敲打我的肩膀。我在甲府过于紧张,太专注于当下了,使得现在如果不做到这种程度,就无法消解我肩膀的僵硬。
从甲府回来的这两三天,我总是心不在焉的,提不起劲来工作,坐在书桌前,随便画着涂鸦,抽了七八盒的烟,又再横躺下来,只是不断反复唱着金刚石也需琢磨这首歌,小说连一页都没有写。
“客人,去了甲府之后就变坏了喔。”
早晨,我用手撑着脸,在书桌前闭起眼睛,思考着各种事情,这时,在我身后,十五岁的小姐正擦拭着床之间[216],并用有些挖苦人的口吻说道,听起来是真的在生气。我头也不回地说:
“是啊,变坏了。”
小姐擦拭的手没有停下来:
“嗯,变坏了。这两三天不是都没认真读书吗?我每天都很开心能帮客人把散落一地的原稿用纸,按照号码顺序整理好喔,你写很多的话我就会很高兴。你知道昨晚我也有偷偷来二楼看吗?客人,你不是用棉被盖住头睡着了吗?”
我觉得这是值得感谢的事。用夸张一点的说法来说,这就是纯粹的声援,没有想得到任何的报酬,声援努力存活下去的人。我觉得这样的小姐很美。
到了十月下旬,山上的红叶也枯黑了,显得有些肮脏,在刮了一个晚上的强风之后,转眼间,山上的林木没了树叶,成了枯黑的森林。现在游客几乎是屈指可数,茶店也是门可罗雀,有时老板娘会带着最近刚满六岁的男孩,出门去御坂山山麓上的船津、吉田买东西,留下小姐一个人在没有游客的茶店,只有我和小姐两个人在山顶上闲静地度过一整天。我在二楼闲得发慌,便在外头闲晃,走到茶店的后门看到正在洗衣的小姐,便靠了过去:
“真是无聊啊。”
我大声地说,并朝她笑了笑,不过小姐却是低头不语,我看了看她的脸,吓了一跳。她像是要哭出来似的,一脸害怕的表情。这样啊,我不悦地马上向后转,抱着厌恶的心情,在铺着落叶的细长的山路上,脚步越来越凌乱。
在那之后,我特别地小心。只有小姐一个人在的时候,我尽可能地不从二楼的房间出去。茶店有客人来的时候,我便缓缓地从二楼下去,在茶店角落坐着,轻松地喝着茶,这也算是为了要保护小姐。有次来了一位穿着新娘衣装的客人,身边还跟着两位穿着纹附[217]的老爷爷,他们搭了汽车过来,并在这山顶的茶店休息片刻。这时也是只有小姐一个人在店里,我还是和以往一样走下了二楼,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抽起了烟草。新娘穿着裾[218]模样的长和服,背着金襴[219]衣带,戴着角隐[220],穿着一身气派的正式礼服。他们看起来非常不寻常,小姐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待他们,只是替新娘和两位老人倒了茶,然后躲在我身后静静地站着,默默看着新娘的一举一动。一生一次的大喜之日,她应该是来自御坂山的对面,接下来要嫁到相反方向的船津还是吉田去吧,途中经过这山岭,便遥望富士山休息片刻,看到这景象,即使是身为旁观者也是感到浪漫得全身发痒。之后,新娘悄悄地走出了茶店,站在茶店前山崖的前缘,悠然地眺望着富士山。她站着并把脚交错呈X型,摆着一副大胆的姿势,而我还是继续观赏着新娘,以及富士山和新娘,心想她还真是个不疾不徐的人啊。过不了片刻,新娘对着富士山打起了大哈欠。
“啊!”
身后发出了一声细微的惊呼声,小姐似乎也很快地发现了她在打哈欠。不久,新娘一行人便搭上等待在外的汽车,离开了山顶。在他们离开之后,新娘被我们狠狠说了一顿:
“那家伙很老练了,肯定是要结第二次婚,不,应该是第三次喔。先生还在山下等她,她却还下车看富士山,如果她是第一次当新娘才不可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
“她有打哈欠喔。”小姐也大力赞同我说的话。“打哈欠嘴巴还张这么大,真的很厚脸皮呀。客人,可别娶那种新娘喔。”
我的脸红了起来,完全没有活到这把岁数该有的样子。我婚事的情形也渐渐好转了,全是托了某位前辈的照应。婚礼也只是找了身边两三个人来见证而已,会场就在那位前辈家里,虽然不怎么奢华,却很庄重,我像是少年一样,对人的温情感到激动不已。
到了十一月,御坂的寒气已让人难以忍受,茶店也放置了暖炉。
“客人,二楼很冷吧,要不要来暖炉的旁边工作呢?”老板娘这么说了,不过我因为没办法在他人的视线下工作便拒绝了她。老板娘还是很担心我,之后去山麓上的吉田,买了一张炬燵回来。我在二楼房间里将身体埋入了炬燵中,想要对这间茶店人家的亲切表达我衷心的谢意,可是当我望向富士山,差不多整座山的三分之二左右都已被白雪覆盖住了,再看向近处萧条的寒枝,心想再继续待在山顶上忍受刺骨的寒气也没什么意义,便决定要下山了。即将要下山的前一天,我穿上两件棉和服,坐在茶店的椅子上,啜饮着热番茶时,有两个穿着冬天外套的女生从隧道那走了过来,她们有点像是打字员,看起来年轻且知性,还笑得花枝乱颤的。忽然,她们看到了眼前全白的富士山,像是被钉在原地般动也不动,然后她们在小声交谈后,其中一个戴着眼镜、肤色很白的女生,脸上挂着笑容朝我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请帮我们按下快门。”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太会使用机械,也没有摄影的兴趣,而且我还穿着两件棉和服,邋遢的样子就连茶店的人也笑我是山贼,他们看起来应该是从东京来的,这般耀眼的小姐居然拜托我这种洋派的事情,在我内心实在是非常狼狈不堪的。不过,我又想了想,就算我外表是这个样子,在某些人眼里,或许能从我身上看到纤细的部分,而以为我是个很会拍照的男人也说不一定,我便抱着雀跃的心情去帮她们的忙,佯装镇静,接下她们递过来的相机,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问了一下快门的按法,惴惴不安地看向镜头。正中间是大大的富士山,下方有两朵罂粟花,两个人穿着同样的红色外套。两个人靠得很近,像是紧紧抱在一起一般,然后摆起一副严肃的表情。我觉得真是太好笑了,拿相机的手抖得不停,怎样都停不下来。我憋住笑,看着镜头,罂粟花的面孔越来越没有表情,显得相当僵硬,这样子让人怎样都无法准确地瞄准,我便将镜头从两人的身姿上撇开,只将富士山捕捉进整个镜头,富士山,再见,承蒙照顾了。咔嚓。
“好了,照好了。”
“谢谢。”
两人齐声地向我道谢。她们回去冲洗照片时应该会吓到吧。照片上只有大大的富士山,不见两人身影。
隔天我下了山。首先在甲府住一晚廉价的旅店,隔天早晨,我靠在旅店走廊肮脏的栏杆上,望向富士山,甲府的富士山从群山后头,露出了三分之一左右的面孔。那副模样跟灯笼草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