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那米床山的熊(1 / 1)

宫泽贤治

在日本,有一种称作狐拳的游戏,规则是狐狸输猎人,而猎人会输给老板。

说到那米床山[187]的熊就觉得很有趣。那米床山是很大的一座山,渊泽川便是从那米床山流泄出来的。整年下来,那米床山大多的日子都在吸吐着冷冽的云雾。周围也都是一些蓝黑色的、像是海参或绿蠵龟的山群。在山的中间则有一个宽广的大洞穴,在洞穴处挂着一条三百尺左右的瀑布,轰隆地穿过丛生的桧木、木瓦房后流泻下来。

中山街道这时还罕见人烟,街上长了许多蜂斗菜和虎杖,同时为了不让牛只逃走,有人会在路旁立下牛只跨越不了的木栅,伴着沙沙作响的脚步声走了三里左右,对面传来了像是风吹过山顶的声音。仔细一看,会发现有一条让人摸不着头绪的、白色且细长的东西在山上蠢动、落下,并扬起了烟雾。那就是那米床山的大空瀑布,据说以前那一带聚集了许多只熊。其实无论是那米床山还是熊胆的事我都不曾亲眼所见,只是听说,或是自己想象而来的,因此很有可能错误连篇,不过,我就是这么想。总而言之,那米床山的熊胆是远近驰名的珍品。

这里的熊胆,服用后能减缓腹痛也能治疗伤口。在铅温泉的入口处,从以前就挂着广告牌,上头写着“内有那米床山熊胆”。由此可知那米床山确实会有熊吐着红色的舌头,游走于山谷之间,还会有幼熊在玩相扑,玩完了彼此会互相推挤打闹。捕熊高手渊泽小十郎就在这时一个一个地捕捉它们。

渊泽小十郎是个精壮的老头,单边眼睛看不见,还有一副赤铜黝黑的皮肤,躯干大约有小型臼器那般大,手掌又大又厚实,大小差不多像北岛的毘沙门可以治愈疾病的手印一样。小十郎在夏天会穿着用菩提树皮做的蓑衣,套上胫巾[188],拿着像是生蕃会用的山刀,以及由葡萄牙传来的又大又重的枪,并且带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黄狗,简直是纵横行走于那米床山、雫泽、三又、凿开的山、狸穴森、白泽等地。走在溪谷之间时,林木相当茂盛,有如经过蓝黑色的隧道一般,时不时会亮起绿色、金黄色的光辉,有时阳光也会像花开般点点散落在树丛上。而小十郎便这么缓慢且踏实地走在溪谷间,就像是步行在自己的座敷之中。黄狗走在小十郎的前头,时而爬上山崖奔跑,时而冲进水里,拼命地游过深潭内混浊、恶心的地方,接着爬上对岸的岩石,不停地甩动身体,立起毛发,抖落身上的水珠,然后皱起鼻子,等待主人来到自己的身边。而小十郎的双脚像是圆规般插进水中又抬了起来,膝盖以上搅起了像是屏风一样的白色浪花,他嘴角微微下弯着走了过来。对于小十郎这个人,虽然不能说全部的熊只都是如此,不过那米床山一带的熊是喜欢他的。证据就是那些熊在小十郎涉水渡过溪谷时,或是在经过长满了蓟花,以及其他花草的细窄、平缓的谷岸时,它们都只是从高处目送着小十郎,默默地没发出任何声音。有的熊在树木上抓住了枝干,有的熊在崖上抱膝坐着,无一不兴趣盎然地目送着小十郎。看起来那些熊连小十郎的狗都很喜欢,可是再怎么说,它们可不太喜欢无意间撞见小十郎,黄狗看见了熊会突然像着火似地冲了上去,小十郎的目光也会显得特别锐利,举起枪对着它们。这时大部分的熊都会挥着手,看起来很困扰的样子,要小十郎别做伤害它们的事。不过,熊也是有百百种,气焰高昂的家伙就会站起来咆哮,好像准备要把狗给踩扁一样,同时还往小十郎的方向伸出双手进逼而去。小十郎显得相当冷静沉着,把树木当作他的盾牌,站着朝熊的半月形斑纹砰的一声。接着,熊会对着森林大吼一声,倒卧在地,口吐红黑色的血,从鼻子发出几声呼吸声之后就死了。这时,小十郎把枪立在树木旁,并小心翼翼地靠近熊的尸体,这么说道:

“熊,我不是因为怨恨你才杀死你的喔。我也是因为要做生意才非得杀了你不可的啊。我也想做其他没有罪孽的工作,可是我又没田地,木柴又是归官方所有的,到了村里去,任谁也都不把我当一回事,所以我是不得已才当猎人的。你生而为熊是因果的话,我在做这种买卖也是因果。唉,下辈子别再当熊了喔。”

这时黄狗显得不太有精神的样子,眯着眼睛坐在原地。

再怎么说,小十郎四十岁那一年的夏天,大家都患了痢疾,最后小十郎的儿子和妻子也死了,可是当时就只有这只狗还活蹦乱跳的。

接着小十郎便从怀中取出了尖锐的小刀,从熊的下巴处下刀,再划开胸部到腹部的皮,接下来的景象是我最讨厌的,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最后小十郎把鲜红的熊胆放进了背后的木箱,然后把沾了血,毛都黏成一块的毛皮拿去溪谷清洗,转一转,揉成一团后扛在背上,在微弱的风中下了山。

小十郎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懂得熊的语言。有一年的初春,山上连一棵树木都还没变绿的时候,小十郎带着狗,不停地爬着白泽山。到了傍晚,小十郎想要越过场开泽,到山峰处下榻去年夏天建造的小竹屋,于是他随即往那个方向继续攀爬下去。不料,不知道怎么回事,经验丰富的小十郎竟然搞错了登山口。

先爬下山谷,再重新爬上山,如此重复了好几次,黄狗累得气喘吁吁,小十郎也歪着嘴,喘着气,终于找到坍塌了一半的去年的小屋。小十郎马上就想到了底下有涌泉,便稍微走了下山,此时,却看到了令他惊愕的景象。有两只熊,一只是母亲,另一只是差不多一岁左右的幼熊,它们的动作就像人类一样,举手抵着额头,眺望着远方,在初六的微弱月光之下,紧紧地凝视着对面的山谷。小十郎觉得仿佛有后光从两只熊的身躯上放射了出来,他像是脚被钉住一般停在了原地,然后目光紧盯着它们不放。接着,小熊用像是撒娇的声音说道:

“那一定是雪喔,妈妈,只有山谷这边是白色的呀。那一定是雪喔,妈妈。”

熊妈妈本来还凝视着山谷,现在终于开口说了:

“那不是雪喔,雪不可能只有下在那里呀。”

幼熊又说了:

“那应该就是没有溶掉,还留在那里的雪吧。”

“不是喔,妈妈为了看蓟花的芽,昨天才刚经过那里而已。”

小十郎也定神往那里一看。

青白色的月光滑落在山的斜面上,那里刚好就像银色的铠甲般散发着光亮。过了一阵子,幼熊说:

“不是雪的话就是霜吧。一定是这样没错。”

小十郎独自想着,今晚真的会降霜喔,月亮旁边的胃星[189]都闪烁着如此的青光了,还有月亮也像是冰的颜色。

“妈妈知道那是什么喔,那个啊,是辛夷花喔。”

“什么嘛,辛夷花啊。我知道那种花喔。”

“不是喔,你还没看过那种花。”

“我知道啦,我之前采回来的啊。”

“那不是辛夷花喔,你采回来的是梓树的花吧?”

“是这样吗?”幼熊像故意装傻似地回答。小十郎不知道怎么了,胸口热了起来,再次将目光瞥向对面山谷间白雪般的花朵,以及那对沐浴在月光中的熊母子,然后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响,静悄悄地准备回头。小十郎在心里叫唤着,请风别靠近那边,别靠近那边,自己则缓缓地离去了。此时乌樟木的味道,伴着月光,随之扑鼻而来。

不过,说到这位怀有风骨的小十郎拿着熊皮、熊胆去城里卖,当时他那悲惨的样子还真是让人同情。

城里有一间很大的杂货店,里头陈列着竹筛、砂糖、磨刀石、金天狗和变色龙标志的香烟,甚至还有玻璃制的捕蝇瓶。小十郎像在山上一样背着毛皮,一脚跨进了那家店的门槛,店内便传出了微弱的笑声,似乎在嘲笑着他又来了。在店的外间,店主拿出了青铜制的大火盆,接着沉甸甸地坐了下来。

“老板,上一次还真是谢谢您了。”那位在山中像是领主的小十郎,放下了拿在手中的毛皮,毕恭毕敬地把手贴在地板上对着店主说话。

“喔,那没什么,今天所为何事?”

“我又带了一些熊皮过来了。”

“熊皮?之前的都还完好地留在店里,今天就请您先带回去了。”

“老板别这么说,请您买下来吧。我可以便宜卖给您。”

“不管多便宜我都不需要。”店主人失去了耐性,拿烟管不断地敲着手掌,那位豪气的山中主人小十郎每每听到店主的话,便皱起了脸,看起来很不安的样子。因为在小十郎住的地方,山中虽然有栗子,住家后头还有一小块田能采得到稗子,不过却结不了任何稻米之类的谷物,而且也没有味噌,家里还有七个人,包括小孩和年迈九十的老人,就算是多么少的米也得拿回家去。

村里的人也有在种麻,但小十郎住的地方除了可以拿藤蔓编篮子之外,没有办法种植任何织布用的植物。过了一阵子,小十郎才发出沙哑的声音说道:

“老板,求求您了。不管多少钱都没关系,可以请您买下来吗?”小十郎这么说着,再次向店主敬了一次礼。

店主没有开口说话,径自吐着烟雾,之后才偷偷藏起脸上些微的笑意,这么说道:

“好,你把熊皮留下来便请回吧。喂,平助,给小十郎两日元。”

店里的平助坐到小十郎面前,拿出了四枚大银币,小十郎便毕恭毕敬且笑嘻嘻地收了下来。这下子,店主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好。

“喂,冲野,给小十郎倒杯酒。”

小十郎此时非常高兴,兴奋难耐。店主缓缓地聊着天南地北,小十郎则是正襟危坐地述说着山里的种种事情。不久,厨房告诉他们料理已经准备好了。小十郎准备要告辞,不过最后还是被带去了厨房,然后再次恭敬地打着招呼。

过没多久,酒以及盐腌的鲑鱼生鱼片、腌制花枝等料理,便搭着一桌黑色的小膳台而来。

小十郎毕恭毕敬地坐了下来,将腌制花枝放在手背上,用舌头舔进嘴巴,并谦恭地拿黄酒注入小猪口[190]内。无论是物价多么低廉的时候,任谁都晓得,两张熊的毛皮算两日元还是过于便宜了。事实上真的很便宜,小十郎也了解,可是为什么小十郎只能卖给城里的杂货店,而无法顺利卖给其他人呢?其中原因大多的人都不是很了解。不过在日本,有一种称作狐拳的游戏,规则是狐狸输猎人,而猎人会输给老板。现在,熊被小十郎给杀了,而小十郎则是败给了老板。老板是住在城里的,熊也不太可能去吃了他。但是如此狡诈的人,随着世界在进步,逐渐就会自己消失了踪影。即使只是一下子的时间,看着如此有气概的小十郎受到了他人欺侮,而欺侮他的,还是那种连脸都不想再看到第二次的讨厌鬼,我在写这么一件事时,心里也实在是非常愤恨不平。

现实便是如此,因此小十郎就算杀了熊,也绝不是基于憎恨。不过,有一年的夏天,发生了一件很离奇的事情。

小十郎涉水渡过溪谷,爬上了一块岩石,这时,突然看见了前方有一只大熊,像是猫一样拱起背部,攀登在树上,小十郎便马上举起了枪对准它,黄狗也显得非常高兴,跑去了树木底下,兴奋地绕着树木四周奔跑。

接着,树上的熊似乎也正在思考,到底是要花一些时间爬下去,然后再冲小十郎扑过去,还是干脆就这么被射死,但它突然把手从树上松开,直接重重地掉了下来。小十郎小心翼翼地举起枪,作势要射击,逐步靠了上去,这时熊举起双手大叫:

“你到底是想要什么才来杀我的?”

“嗯,我除了你的毛皮和胆之外,其他都不需要。但即使拿去城里卖,也卖不到很高的价钱,所以其实我也很同情你们,可是也没其他法子了。不过,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从现在开始只采些栗子、羊齿植物来吃,就算因此死去,好像也不大要紧了。”

“再等我两年左右,我对死也已经是不怎么在乎了,不过还有一些没完成的事情,只要再等我两年就好了。两年后,我就会到你家面前死给你看,不管毛皮还是胃袋都送给你。”

小十郎觉得奇怪,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思考。熊在他站着不动时,抬起脚底踏实地面,非常缓慢地走了起来。小十郎还是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熊没有回顾身后,依旧缓慢而持续地走下去,像是它老早就明白,小十郎绝对不会从背后举枪射杀自己。等到阳光从树枝间洒落在宽广、赤黑的背部,光线反射到了小十郎的眼底,这时他才看起来相当痛苦地发出“唔唔”的呻吟声,接着便横越溪谷,踏上归途。在那之后刚好过了两年的某天早晨,强风吹袭,小十郎正好奇树木和围墙是否倒榻,于是出门一看,外头的桧木围墙还是和以前一样完好无缺,不过在围墙下,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赤黑色物体倒卧在地。小十郎心头震了一下,因为刚好是第二年,他也有些担心那只熊是否真的会来,于是靠近那物体的旁边一看,发现正是之前的那只熊倒卧在地,嘴巴还吐出了大量的鲜血。小十郎不禁双手合掌一拜。

在一月的某一天,小十郎早上要离开家时,说出了至今不曾说过的话。

“妈,我也已经老了啊,今天早上,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想碰到水啊。”

在外走廊的阳光中,年逾九十的小十郎母亲停下了织着毛线的手,抬起她昏花的双眼,瞥了小十郎一眼,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小十郎穿上了草鞋,嘿咻一声,便起身出门去了。小孩们轮流出现在马厩的面前,笑着说了:“爷爷,早点回来喔。”小十郎抬头望向丝绸般的蓝天,然后看向孙子们说了:“我走了喔。”

小十郎走在全白的硬雪上,往白泽的方向攀爬而去。

黄狗已经爬得气喘吁吁了,吐出红色的舌头,一路上跑跑停停的。不久,小十郎的身影消失在山丘对面,直到再也看不见,小孩们便拿着稗草的枯秆玩起了藤突[191]。

小十郎沿着白泽的沿岸涉水而上。溪水时而形成蓝色的深潭,时而水面结冰,就像是铺上玻璃板似的,接着看到好几根冰柱像是佛珠般串连在一起,然后是红色和黄色的卫矛果实探出了头,有如花开一般。小十郎和狗的影子,伴随闪烁着亮光的桦树枝干的影子,在雪地上清楚地映下了蓝色的阴影,小十郎看着这般纵横交错的影子,一步一步地涉水而上。

小十郎在夏天时已预先探听过了,从白泽横越过一座山峰之后,有一只大家伙住在那里。

小十郎涉水跨越了流进山谷的五条小支流,涉水而上的过程中,从右到左,再从左到右,重复了好多遍,最后才看到一条小瀑布。小十郎开始从瀑布下方往长根的方向攀爬,此时白雪耀眼得像在燃烧,小十郎感觉自己的眼睛简直是戴了紫色的眼镜。黄狗当然也不愿败给这种山崖,攀爬时每每看起来都要滑倒了,却还是能咬住雪不放。等到终于登上了山崖时,那里是非常平缓的坡面,上头还稀疏地长了些栗树,雪面散发着像是寒水石般的光辉,周遭则耸立着起起伏伏的巍峨雪峰。小十郎在这山顶上休息时,突然黄狗像身上着了火似地狂吠,小十郎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夏天探听过的那只大熊,正用双脚站立的姿势朝这里逼近。

小十郎冷静地用力踩了地面,把枪举了起来。熊则举起粗大的双手,一高一低,笔直地冲了过来。这情形,就连小十郎也显得面有难色。

砰的一声,枪声传到了小十郎的耳边。不过熊却完全没有倒下,反而像是一阵暴风般摇晃着黑影,进逼而来。黄狗咬住了它的脚,但此时,小十郎的头内响起了嗡的一声,周围变成了一片蓝色。然后,从远方传来了这些话语:

“哦,小十郎,我本来是不打算要杀你的。”

小十郎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紧接着,他的眼底是一整片的光亮,仿佛闪烁着耀眼的点点蓝色星斗。

小十郎心想:“这就是象征死亡的记号。这是死去时才看得到的火。熊啊,请原谅我吧。”而接下来小十郎的想法,我已是一无所知。

总之,在三天后的夜晚,天空中高挂着宛如冰球般的明月。雪面青白且明亮,水波扬起了磷光,昴星[192]、参星[193]闪烁着绿光、橙光,看起来就像是在呼吸。

在栗树和白雪群峰围绕的山顶平地上,许多庞大的黑色物体聚集了起来,形成了圆环,各自映下了黑影,并且在雪地上俯身跪拜,无论过了多久都保持一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就像是回教徒在祈祷一般。循着雪和月的光亮,便可看到在地势最高的地方,小十郎的尸骸被置放在那,摆着半坐半卧的姿势。

可能是错觉吧。那早已死去、冻僵的小十郎,他的表情仿佛还像生前时那般爽朗,甚至脸上看起来还挂着笑容。即使参星来到了天空的正中央,抑或更加向西倾斜,这些庞大的黑色物体,仍旧像是化石般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