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辟从本体论认识现实的道路——读《马克思哲学本体论及其当代意义》(1 / 1)

对本体的追求是人类安身立命之本,本体论因此一直在哲学中处于基础性和根本性的地位。同时,作为哲学之根的本体论又不是一成不变的,其内涵随着人类实践和认识的发展而展现出多样形态,我们不能把本体论的某一形态理解为本体论的唯一形态。从根本上说,马克思哲学在哲学史上所造成的革命性变革就是从本体论的层面发动并展开的,并开辟了一条从本体论认识现实的道路。

我不能同意这样一种观点,即马克思没有论述过本体论问题,马克思哲学只是世界观而不是本体论。这是一种误解与偏见。实际上,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就论述过本体论问题,论述了“本体论的证明”和“本体论的规定”;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论述了“本体论的肯定的问题”;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集中论述了人的存在的问题,这实际上就是本体论的问题,因为本体论就是研究存在的本质和意义的。卢卡奇的观点是正确的,即马克思没有写过专门的本体论著作,但马克思哲学“在最终的意义上都是关于存在的论述,即都是纯粹的本体论”。马克思哲学的理论主题是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为了实现人类解放,马克思必然关注人的本质、存在方式和生存本体,并寻找一条从本体论认识现实的道路。这个本体终于被马克思发现,这就是人类实践活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是生存论的本体论,即实践本体论。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实践既是一种客观的物质活动,又是一种有目的的创造活动,自在自为运动着的就是人类实践活动。正是实践,一方面为人类理解、改造和创造现实世界提供了基础和依据,另一方面又为人类的自我发展提供了根本动力,构成了人的存在方式。通过实践,人们在不断改造自然界的同时,又不断改造、创造着人自身——他的生理结构、社会关系和思维方式等等。实践构成了现存世界的基础,也构成了人的生存的本体。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认为,“人的感觉、**等等不仅仅是在[狭隘]意义上的人类学的规定,而且是真正本体论的本质(自然)肯定”。

马克思的实践本体论指向是“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关注的是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的消除,并确认“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从而真正解决人与世界、存在与本质、自由与必然、个体与类之间的矛盾。这样,马克思便使本体论从“天上”来到“人间”,把本体论与人间的苦难与幸福,把本体论与共产主义理想结合起来了,使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得到了本体论的证明,从而开辟了从本体论认识现实的道路。

于成俊教授的《马克思哲学本体论及其当代意义》就是把马克思的本体论理解为“生存论的实践本体论”的。应该说,这一见解是正确的。马克思哲学的创立使本体论发生了根本转换,即从抽象的宇宙本体转向现实的人的生存本体。当马克思把目光转向人类世界时,他发现了理解、把握人类世界和人的生存的依据——实践,并把解答实践活动中的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作为哲学的任务。实践就是人类世界和人的生存的基础与根据,即人类世界和人的生存的本体。“生存论的实践本体论”凸显了马克思哲学对人类自身的历史性存在的关注,是一种关于人的历史性存在的自我意识。

马克思的哲学是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它揭示了实践活动是人的历史性的存在方式,并从一个新的视角分析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从而深入到存在之中去把握历史事物的本质性。我们不能脱离人的实践活动去理解自然界。人们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界,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外化,渗透着人的**、理性和感性的力量,是“人类学的自然界”(马克思语)。没有人的实践活动介入的自然界是僵死的物的堆积,对人的存在没有意义;同样,没有自然界,人就会成为无处存身的“孤魂”,无法展现自己的存在。实践把人与自然、人与人联系在一起,使存在成为社会的存在、人的存在,使人成为“能动的自然存在物”、“社会存在物”(马克思语)。

在社会中,人本身的存在就是社会的活动,是社会共同活动的结果,每个人的自然存在因此成为具有人的意义的存在。因此,马克思所理解的时间与空间不是外在于人的活动的、仅仅具有一维持续性和三维广延性的时间与空间。马克思的哲学立场是:“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人的存在是人的实际生活过程,是人的实践活动,实践活动的展开就是社会的时间和空间。

在理论本性上,辩证法与本体论密不可分。没有本体论的辩证法只能流于空洞的形式,反之,没有辩证法的本体论只能是抽象的理论。辩证法与本体论乃是一个整体的两面,二者同时“在场”:本体不是凝固、静止、万古不变的,本体总是要展开、绽放的,而辩证法就是本体展开和绽放的方式。辩证法是本体论内容的展开,本体论是按照辩证的方式运行的本体论;本体论是辩证法运行的载体和依托,辩证法就是本体论展开的逻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卢卡奇称马克思主义“按其本质来说是本体论的辩证法”。

这种“本体论的辩证法”就是人的实践活动自我展开的辩证法,是“否定性的辩证法”。正如马克思所说,“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性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和革命的。”由此,我不禁想起马克思的又一名言,即“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这就是说,在马克思的哲学中,辩证法与唯物论的统一首先是本体论意义上的统一,而这种统一的基础就是生存论的本体论,即实践本体论。在马克思哲学中,“生存论转向”与“实践论转向”是一致的,或者说是同一性过程中的两个方面。

在马克思的哲学中,真理也不是一个单纯的认识论问题,它同时是一个本体论问题;真理也不是一个单纯的知识论哲学的问题,它同时是一个生存论哲学问题。人与真理之间的关系首先是一种存在关系,然后才是一种认识关系,关于真理的“存在关系”比“认识关系”更始源。马克思总是把真理与现实的人联系起来考察的,总是把真理当作人的生存的真理,即当作人的生存活动的展开状态来看待的。这是因为,人是在生存活动的展开状态中与外部世界建立关系的,只有在这种关系中,外部世界才能成为可把握的,才显示为真。真理“并不是由人类‘主体’对一个‘客体’所说出的、并且在某个地方——我们不知道在哪个领域中——‘有效’的命题的标志”,真理“乃是存在者之解蔽,通过这种解蔽,一种敞开状态才成其本质,一切人类行为和姿态都在它的敞开之境中展开”(海德格尔语)。

实践是一种自由自觉的开放状态,只有通过实践,陈述的正确性才是可能的。因此,使正确性得以成为可能的实践就必然具有更为原始的权利而被看作真理的本质。“真理原始地并非寓居于命题之中。”(海德格尔语)真理不可能仅仅通过陈述、通过认识就能被揭示出来,它必须在人的实践活动中才能呈现出来。“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马克思语)

在马克思哲学中,历史观与本体论也是密切相关的。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理解历史就必须了解人及其实践活动。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历史不过是人的实践活动在时间中的展开。从作为人的实践活动的展开过程来看,历史是作为主体的人的自然史,人在改造外部的自然时,也改变着他自身的自然,这是同一过程的两个方面。在这个意义上,可以把历史看作人作为“能动的自然存在物”展开其自然力的过程,人的实践能力也“是一种自然力的表现”(马克思语)。所以,马克思认为,“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

人类历史呈现为一种自然的过程,但这一过程又是人通过实践处理自身与自然关系的过程。“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马克思语)在实践活动中,社会与自然互相渗透,人类史与自然界相互制约,同时,人类史又置身于自然史之中。“劳动过程嵌入了伟大的自然联系之中。自然,它作为社会和社会每度占有的那部分自然的高度统一,最后又战胜人的一切干扰而自我保持,被人渗透了自然物质又再度沉入自然的最初的直接性之中去。”施密特的这段话是马克思上述思想最好的注脚。

就这样,《马克思哲学本体论及其当代意义》为我们重新理解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以至整个马克思哲学提供了一个新的理论视角。“马克思哲学以实践本体论的生存论路向替代了传统哲学的知识论路向,它以现实人的生存与发展作为哲学的主题,从而使哲学从抽象王国回归感性世界”。“回归生活世界,关注人的现实存在,这是现代哲学的基本精神。以人的感性活动为基础的生存实践本体论正是这种哲学精神的首倡,马克思哲学因此实现了近代哲学向现代哲学的根本转向,敞开了哲学走向现代形态的可能性。”这一不同“常识”的见解富有启示性。这使我不禁想起了布莱克的一句名言:“打破常规的道路指向智慧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