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一般都承认自然必然性，因为人们在自然界中往往看到的是事物的重复性：日月运行、春去秋来、花开花落、生生死死……。然而，对历史必然性的探讨，却引起了旷日持久的争论，成为各派历史哲学斗争的焦点。这是因为，人们在历史中往往看到的是事物的单一性：历史事件是独一无二的，历史人物也是独一无二的，法国大革命、美国独立战争、中国辛亥革命……罗伯斯比尔、林肯、孙中山……然而，就在这种不可重复的单一性后面存在着可重复的历史必然性或规律性。戊戌变法是“一”，但改良、改革作为社会现象在古今中外并不罕见；法国大革命是“一”，但资产阶级革命作为社会现象在近、现代历史上却重复出现；作为历史人物，罗伯斯比尔、林肯、孙中山是“一”，但作为历史现象，时势造英雄却不断重演……。

这表明，要把历史事件、历史现象、历史必然性三个概念加以区分。历史事件是“一”，历史现象可以是“多”，在这“多”的背后隐藏着的，是只要具备一定条件就会重复起作用的历史必然性。

真正开始探讨历史必然性的，是意大利思想家、“历史哲学之父”维科。在历史哲学的开山之作——《关于民族共同性的新科学原理》中，维科把人类历史的中心从神移向人本身，并确认了历史必然性的存在，即各民族的发展都必然经历神权、英雄和人权三个阶段。然而，维科在提出“人类创造历史”的同时，又提出“上帝创造自然”。这就以一种新的形式制造了自然与历史对立的神话，并开启了人文主义与科学主义对立的先河。

黑格尔把维科之后的历史必然性观念系统化了，但同时也神秘化了。在黑格尔看来，历史必然性是“绝对理性”在时间中的展开，体现为“自由意识的进展”，这是一个从东方到西方，从古希腊到日耳曼的不可逆的过程；历史必然性有“自己的绝对的最后目的”，因而是在历时性的单线过程中表现其决定作用的，它君临一个民族的机会只有一次，在它的轨迹之外或在已经经历过它的一定阶段的民族那里就没有历史了，因此，历史必然性只有历时性、单线性的特征，而不具备重复性、常规性的特征；绝对理性和人的活动“交织成为世界历史的经纬线”，但历史必然性是先于历史而预成的“绝对计划”，人只是实现这种计划的“活的工具”。黑格尔只是在形式上肯定了人的能动性，由于他把人仅仅看作是实现历史必然性的工具，因而在实际上彻底剥夺了历史的属人性质。

马克思首先把历史必然性归结于物质实践过程，认为历史必然性不仅实现于人的活动之中，而且形成于人的活动之中。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实践内在地包含着三种转换，即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人与人之间的活动互换，以及物质与观念的转换。前一种转换是人的活动和自然运动共同具有的，后两种转换则仅仅为人的实践活动所具有，而且作为规律决定着人的活动的方式和方法。实践活动包括物质变换，表明人的活动也必须遵循物质运动的共同规律；其特殊的人与人活动的互换以及物质与观念的转换又体现出新的、为其他自然物体所不具有的特殊运动规律，这就体现主体活动的特点，包括物质运动在内的人的实践活动规律。

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历史是人的实践活动在时间中的展开，人的实践活动的规律实际上就是历史规律，即历史必然性。所以，恩格斯认为，历史规律就是“人们自己的社会行动的规律”。这表明，人既是历史的“剧中人”，又是历史的“剧作者”（马克思语）。

历史规律形成并实现于人的活动之中，但我们又不能把人的活动和历史规律等同起来。人的活动可以符合规律，也可能违背规律。历史规律是人们实践活动和社会要素间的本质关系，一旦形成便具有相对独立性，不仅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反而反过来制约着人的活动，并决定着历史运行的大概趋势。这里，关键要把历史规律形成和实现机制同规律的载体和内容区分开来。譬如，商品是价值规律的载体，只要存在商品生产就会产生价值规律；商品又是人生产出来的，是人的劳动的对象化，但我们不能说价值规律是人创造出来的，因为同价值规律直接联系的不是人本身，而是客体——商品。

历史必然性同样具有重复性、常规性，即只要具备一定的条件，某种历史必然性会反复发生作用，成为一种常规现象。但是，我们应当明白，历史必然性或规律的重复性不等于历史事件的重复性。历史事件的产生是必然性和偶然性共同作用的结果。正是其中的偶然性使历史事件各具特色，不可重复；规律或必然性重复的只是同类历史现象中的共同的本质的东西，不是也不可能是重复其中的偶然因素；偶然性又是必然性的实现方式，历史必然性的重复性因此在一个个不可重复的历史事件中体现出来。1640年的英国革命、1789年法国大革命、1911年的中国辛亥革命……这一个个不可重复的历史事件的出现，体现的不正是资产阶级革命的历史必然性吗？孙中山、毛泽东、邓小平……这一个个不可重复的历史人物的出现，体现的不正是时势造英雄的历史必然性吗？现代西方历史哲学用历史事件的不可重复性来否定历史必然性，恰恰说明它们不理解可重复的历史必然性和不可重复的历史事件之间的内在联系。

实际上，任何事件，包括自然事件都是必然性与偶然性共同作用的结果，因而在严格的意义上说，自然事件也是不可重复的。然而，自然必然性不也是在一个个不可重复的自然事件中体现出来的吗？历史必然性隐藏在历史事件单一性的后面；自然现象的差异性则深藏在相似性的后面，当年莱布尼茨在德国皇家花园给宫女们讲哲学课，首先讲的就是，没有两片绝对一样的树叶，这讲的不正是自然现象的差异性吗？在观察自然时，应该从相似中看到相异；在研究历史中，应从相异中看到相同，从单一性中透视出重复性、常规性，从而把握历史的必然性。这样，我们才能走向历史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