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把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和有机马克思主义看作是普遍和全球维度的生态文明理论,是因为他们把资本、资本主义现代化和全球化看作是生态危机的根源,强调人民群众,特别是穷人受生态危机的伤害最大,并立足于人民群众的利益,要求变革资本主义制度和全球权力关系,破除个人主义、消费主义价值观,树立劳动幸福观和共同体价值观,建立一个基于社会正义基础上的有利于实现人类和自然和谐共同发展的生态社会主义社会或市场社会主义社会。当然,由于他们的理论基础存在着根本的差异,又使得他们理论批判的侧重点和理论性质存在着根本的区别。
有机马克思主义是把马克思主义与怀特海过程哲学相结合形成的怀特海式的马克思主义。这一理论基础使得他们在肯定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方式是生态危机的根源的同时,把理论重点放在分析和批判现代性价值体系及其实践后果上,从而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既坚持资本主义制度批判,又坚持对资本所承载的价值观的批判区别开来。有机马克思主义把“现代性”看作是由笛卡儿所开创的理性主义、二元论和机械论为基础的现代世界观和哲学思维方式,指出现代性价值体系的核心是坚持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否定人类之外存在物的内在价值;坚持不考虑自然资源的有限性追求无限经济增长;坚持以个人主义为基础的自由、人权、民主、正义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等内容。现代性价值体系与资本相结合,建立了以“资本积累—创造和增加财富,为核心驱动力的经济和社会制度”[3]。现代性价值体系的内在缺陷和资本对利润的追求造成了现代性价值体系实践中的一系列困境,主要体现在:第一,现代性价值体系坚持只承认人的价值,否定人之外存在物的价值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使人类粗暴地对待自然存在物,仅仅把自然存在物当做满足人类需要的工具,必然导致人类与自然关系的紧张和生态危机。第二,现代性价值体系基于对自然资源是无限的和科技万能论的假设,追求经济无限增长和以物质财富为幸福的经济主义的发展观与价值观,既不考虑经济增长所付出的环境代价和地球生态系统所能承受的限度,也不考虑除物质财富之外幸福的其他内容,必然导致物质崇拜和财富崇拜,造成了生态危机和人生存的异化。第三,现代性价值体系所宣扬的自由、人权、民主、正义等价值观本质上是建立在个人主义价值观基础上的,而不是建立在共同体价值观基础上的,是资本获取利润的工具,本质上是虚伪的,其实践的结果只能是两极分化和阶级不平等,由此,他们提出了“资本主义正义不正义”“自由市场不自由”和“穷人将为全球气候遭到破坏付出最为沉重的代价”的三个命题。通过以上分析,有机马克思主义提出应当树立有机思维和生态思维,通过以“共同体价值观”为主要内容的有机教育,来变革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方式,建立市场社会主义社会。
有机马克思主义从如下五个方面描绘了市场社会主义社会的主要特征。具体来说:第一,与资本主义社会奉行机械论的思维方式和人类中心论的价值观,致力于追求资本和个人利益不同,市场社会主义社会崇尚有机生态思维、整体思维和共同体价值,强调“只有人类内部、人类与全球生态系统及共处一个生物圈的其他物种之间,保持和谐与平衡,才会实现人类自身的健康发展”[4]。第二,与资本主义不顾环境代价,通过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长以满足资本和个人的利益不同,市场社会主义力图通过对全球经济体系进行调整,改变资本主义社会与生态环境的相互作用,把实现“生物圈的繁荣”放在发展的首位,追求的是共同体的福祉。第三,与资本主义社会所创造的全球经济体系为富人带来巨额财富,却又使穷人生活在贫困线下,制造阶级剥削和阶级不平等不同,市场社会主义社会则要以阶级为基础,超越这种不公平的全球经济体系,致力于解决阶级不平等问题。第四,与资本主义社会以牺牲他人和环境为代价,注重追求个人利益和短期利益不同,生态社会主义社会则立足于全球生态环境治理和保护,注重长远和整体利益的规划与追求。第五,市场社会主义社会不再将国家利益当作政府决策的主要目标,而是将环境外交上升到首要位置,通过国际谈判,协调民族国家共同致力于全球利益和全球环境治理。同时,市场社会主义社会摒弃资本主义社会高生产、高消费的生活模式,立足于自然资源的有限性和马克思基于创造性劳动的自由观,抑制人类的贪欲,反对过分生产和过度消费的前提性,实行“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原则。
基于以上对市场社会主义社会基本特征的描述,有机马克思主义进一步阐发了他们对生态文明本质的理解。由于怀特海主义理论的后现代性质,使得有机马克思主义把文明与自然对立起来。在他们眼里,文明就是对自然的疏离,人类文明的发展史就是与自然的疏离史,以现代性价值体系和大规模技术为基础的工业文明破坏了人类生存的基础,这就要求我们超越工业文明,展开生态文明建设。但是,在他们眼里,“生态文明基本上是本土的。换句话说,生态文明必须关注特定的场所,为这些特定场所中的人们找到能够可持续地生存于其中的方式。相对小的区域必须是相对自给自足的”[5]。他们以技术运用破坏土壤和生物多样性为理由,结合他们对文明的看法,把生态文明理解为排斥技术运用的农庄经济,并把中国的农业村庄经济看成是生态文明未来的希望。实际上是把生态文明的本质理解为人类屈从于自然基础上的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状态,这种反人类文明、反技术运用的价值立场必然使他们的理论无法真正指导生态文明建设。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则是以历史唯物主义为理论基础,对生态危机的根源和解决途径展开探索,并把生态文明看作是超越工业文明的新型文明形态。在他们看来,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方式是生态危机的根源,资本所承载的物欲至上的消费主义价值观进一步强化了生态危机,由此他们对资本主义社会展开了生态批判,并形成了系统的生态文明理论。具体说来,生态学马克思主义通过分析资本主义的“第二重矛盾”,即社会生产力、生产关系与生产条件之间的矛盾运动规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运行机制和规律、资本追求利润的本性以及资本主义统治方式的变化,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方式才是生态危机的根源,明确肯定了资本主义制度及其生产方式的反生态本性,并把他们的生态学规定为“反对资本主义的生态学”。强调只有变革资本主义制度、生产方式和资本所支配的全球权力关系,才能从根本上解决生态危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明确反对生态中心论和现代人类中心论仅仅从抽象的生态价值观维度探讨生态危机的根源和科学技术的社会效应。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一方面强调抽象生态价值观以及建立在生态价值观基础上的科学技术既不可能是生态危机的根源,更不是解决生态危机的途径,另一方面也指出生态价值观能够起到强化或弱化生态危机的功能,并能决定科学技术的社会效应。基于以上认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批评生态中心论所秉承的“自然价值论”和“自然权利论”的生态价值观,不仅无法得到科学严密的论证,而且会陷入到动物伦理和神秘主义的结局中;现代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所倡导的“人类整体利益”和“人类长远利益”其本质是指资本的利益、西方的利益,是资本中心主义或西方中心主义价值观。生态中心论的生态价值观会导致对技术革新和运用的否定,现代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会导致技术革新和运用服从于资本追求利润的需要,必然导致技术的非理性使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由此对生态价值观展开了重构,提出了他们的新型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和反对以资本主义交换价值为目的的生态中心主义价值观。所谓新型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主要是指以满足人民特别是以穷人的基本需要为基础,既不是以资本追求利润为基础,也不是以古典经济学为基础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所谓反对资本主义交换价值的生态中心主义价值观是指虽然与生态中心主义价值观一样承认存在物的内在价值,但其核心是批判资本颠倒了的资本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关系,重新恢复使用价值在生产和生活中的主导地位,这就意味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生态中心主义价值观具有强烈的反对资本的色彩。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认为建立在他们所建构的生态价值观基础上的生产和技术的运用,不仅不会导致生态危机,而且会实现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发展;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强调解决生态危机的根本途径在于实现社会制度和价值观的双重变革,而要实现这种变革就必须把生态运动同有组织的工人运动结合起来,二者在消除彼此误解的基础上结成反对资本主义的同盟,把生态运动引向激进的阶级运动。必须要指出的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制度的生态批判在其生态文明理论中处于决定的地位,是其生态文明的基础与核心。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对生态社会主义社会的特征展开了具体描述,并阐发了他们对生态文明的本质的理解。相较于高生产、高消费的资本主义社会,生态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易于生存的社会”,它改变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目的是生产交换价值,而代之以生产使用价值,实现了生产正义性;它改变了资本主义社会建立在大规模技术基础上的高度集中的生产和管理体制,使生产过程和管理过程民主化,让工人参与到生产和管理的决策中,体验劳动创造的欢欣;它改变了资本主义社会把人的满足、自由和幸福寄托于异化消费活动中,主张到创造性的劳动中寻求满足、自由和幸福。生态学马克思主义通过比较生态文明与工业文明的不同,来揭示生态文明的本质。第一,与工业文明秉承机械论的哲学世界观和自然观,还原论的思维方式不同,生态文明秉承的则是有机论、整体论的哲学世界观和有机性的思维方式,强调人类与自然的相互依赖、相互影响和相互作用的关系。第二,生态文明不是对工业文明的全盘否定,而是在超越工业文明的基础上,利用工业文明的技术成就,给人类创造多种满足形式。这种超越主要体现在工业文明的发展方式、管理方式和生存方式上。从发展方式上看,就是用以技术创新为主导的协调、可持续发展超越工业文明以劳动要素投入为主的不协调、不可持续的发展;从管理方式上看,就是用民主化的管理方式代替工业文明高度集权的管理方式;从生存方式上看,就是用劳动幸福观代替工业文明的消费主义生存方式和物质主义幸福观。第三,工业文明并不是让人回到穷乡僻壤的生存状态,更不是要回归到人类屈从于自然的生存状态,而是要在人类与自然和谐关系的基础上实现人类与自然的共同进步和共同发展。
可以看出,尽管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和有机马克思主义在理论基础、理论重点和对生态文明的本质的理解上存在差别,但他们都反对资本主义制度、生产方式以及资本所支配的全球权力关系,反对以资本和西方为主的发展和个人主义、消费主义价值观,主张生态文明建设应当立足于集体和共同体的福祉,特别是穷人的福祉,从这个意义上看,他们是反对资本主义、反对西方中心主义的普遍和全球维度的生态文明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