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子那里,仁代表了道德主体“成己”“爱人”的实践超越过程,所以一方面,仁的获得要靠自觉自反,靠直觉体悟。“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这里的“至”,不是从外而至,而是由内而至,是由内而外的显现。所以从内心出发,便会体会仁,发现仁;但另一方面,孔子又认为通过学习、认知也能实现、完成仁。故孔子谈仁,也谈智,常常将二者并举,如“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论语·雍也》),“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论语·里仁》),“知及之,仁守之”(《论语·卫灵公》)。孟子也称孔子为“仁且知”(《孟子·公孙丑上》)。在孔子那里,仁与智存在密切联系。
从仁、知的内容来看,二者是有差别的。仁是人的内在自觉和活动,是主体的实践能力,是人生的最高理想;而知是人的认知活动和能力,是知人论事,获取智慧。仁虽然也有判断是非善恶的能力,但它是德性之知(道德理性),用孟子的话说是良知;而知主要是闻见之知(认识理性),是对外物的认知活动。知一般说来,总要有外在对象;而仁却难以说是一种外在对象,它毋宁说是道德生命本身。不过孔子谈知,并非一般地认识外物,而主要是以“人事”为内容,包括“知人”“知十世”“知礼”“知乐”“知过”“知言”等,是一种伦理性认知;孔子的知往往又可以写作智[20],智不仅是知的完成和实现,还是对“所知”的灵活运用,是处理、解决具体问题的智慧。这种知或智显然不是以认识自然,获取知识为目的,而是与道德实践密切相关。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论语·雍也》)
这里的“学”显然不是指获取知识,而是学习正确的行为,塑造道德人格,发明道德主体。这样,孔子的“知”“学”便和“仁”存在密切的联系。“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论语·阳货》)仁虽然表达的是“成己”“爱人”的实践活动,但需要学、知的扩充、培养,否则便会产生“愚”的弊端。故在孔子看来,知可以丰富、充实仁,转化为仁;仁也可以提高、完善知。“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知之”是主体对客体的认知反映,是人的经验认知活动;而“好之”“乐之”则是认知活动的升华,带有主观的情感和意志,是主体的自觉自愿。“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论语·里仁》)“仁者安仁”容易理解,也较少分歧,关键是“知者利仁”。以往多解说此句为:“利仁者,知仁为利而行之也。”按照这种说法,“仁者安仁”和“知者利仁”是两个不同层次,二者有高低之分。但孔子仁、知并举,往往是一种并列的关系,而不是主从的关系,可见以往的注释并未道出此句的真谛。实际上,“知者利仁”是说知者利于成仁,它和“仁者安仁”分别是指两种完成、实现仁的方法。孔子下面一段论述,可以说是此句的最好注解: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论语·卫灵公》)
这里“知及之”“仁能守之”说明了知与仁的关系。孔子认为,只是认识到了(“知及之”),还没能转化为仁,为仁所把守(“仁不能守之”),那么还只是停留在“知”的阶段,是不能长久的;相反,认识到了,又转化为仁,并在容貌行为上表现出来(“庄以莅之”),行动也符合礼,这才是知的最终结果,也才称得上善。这样,仁就不仅仅是内在的自觉,同时也是实践经验,智慧结晶,包含了经验认识的成果。仁不仅如学者所指出的,“是一种内在的力量和自我认识”,是一种内在原则[21],同时也可以指某种德行和活动,是一种规范原则[22],如“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论语·颜渊》),“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论语·卫灵公》)。仁作为道德生命实践超越的过程和全体,它的实现和完成,不仅靠内在直觉和体悟,同时也离不开外在环境和经验认知的安顿和涵养。“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论语·里仁》)“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同上)可以说,由于孔子仁、知并举,相互含摄,使仁具有了多层次的复杂内涵。仁既是内在自觉,又包含了外在经验,是内在与外在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