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信仰与森林之间 信仰的长城(1 / 1)

横断浪途 七堇年 3964 字 6个月前

像一道雪白的城墙,忽然间被画在车窗上——不愧是雀儿山,视野臣服于它的肃穆,被迫仰视它,甚至致歉,怀疑自己误闯了某位君王的领土。都说雀儿山的意思是“鸟都飞不过去的山”,但近年来登山爱好者趋之若鹜,已将此地变成技术型山峰的最佳训练场。最顶尖的速攀者,能在七个小时内完成登顶和下撤。

美国人曾山居住在中国多年,是一名优秀的登山家,曾以开辟了雀儿山的数条攀登路线而闻名,但在某次现场演讲中,他沉痛地说:“我几乎很后悔,因为雀儿山后来的攀登者太多,游客也越来越多,在山上留下了大量垃圾……我几乎觉得这是我的错。”短暂的停顿后,他将话题引向了“无痕山林”这一理念——带走你的一切垃圾,包括你的排泄物——要么正确掩埋,要么装在密封袋里,带下山。

听到这里,我想起一队日本的洞穴探险者,他们在地下河探索的时候,连小便也要装在瓶子里,带回地面。

在雪山之巅,在海底深处,在太空中,人类给这颗星球留下的印记,未免太多了一些。印象最深刻的是麦克法伦在《深时之旅》中所写的:“在钾盐开采中,矿层深处的巨型开采器械工作时长极大,损耗很快,往往用不了几年就报废了;而要运出这些巨型机器不仅花费昂贵,还会占用矿石运输的时间和通道,于是人们总是将它们遗弃在废弃的矿道深处。”

很难想象几千年后的考古学家,发掘到这台地心深处的机器,发掘到我们这个时代留下的痕迹时,会做怎样的论断。——如果几千年后,仍有传统意义上的考古学存在的话。

此刻,我们就正穿梭在雀儿山的腹中:隧道长达七公里,限速仅40公里/小时。单调的黑暗,令车行速度更加显慢,几乎难以忍受,简直幻觉隧道尽头不是天地,而是另一个宇宙时空。好几首歌都放完了,隧道尽头的强烈光线忽然像洪水那样涌入,我们终于驶过了雀儿山。

这里属于沙鲁里山脉,从地形图上看,皑皑雪山纵横交错,像极了大脑的沟回。食指在地图上向北拂去,能轻易触及青海,再往西一寸,已是可可西里。顺着巴颜喀拉山的余脉往南,抚向青海与四川交界处,那里有块空白——仿佛制图者忘了给这块地方上色,仅草草标了几个藏译地名,权当初稿。

这就是石渠县。

在小伊一再强烈要求去石渠之前,我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个县的名字,更不知道它是四川省面积最大的县,位于川、青、藏三省区结合部,是雅砻江源头。石渠与成都相距1070公里,同在一个省份,却宛如完全不同的星球。这里的冬季,曾有四川最低温纪录——零下40℃。

苦寒,偏远,平均海拔4520米,网络介绍上甚至有“不适宜人类生存”这样的字眼。但我怀疑,种种不适是对内地人而言的。在当地,这里被描述为丰饶之地,被冠以“太阳部落”之名: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头神牦牛被冰雪禁锢在各拉丹冬雪山上,一群勇敢的康巴汉子爬上雪峰,从太阳引来了火种,使冰雪融化,从神牦牛的鼻孔中喷涌而出,从此这里有了溪、草、牛、羊……一派欣欣向荣。太阳和火,成了这里的图腾。

抵达松格玛尼石经城的那个傍晚,我们已经赶了一整天的长途,有点累,也没有抱以太多的期待——我们都不是那种事先就去阅读许多文献和资料、预设太多的人。我希望为想象留有余地和空白,保持感知敏锐、自发,不受他者经验的影响,用小伊的话说,“不会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前往”。

事实证明,没有比在一个黄昏抵达松格玛尼石经墙更美妙的时机了。高原的太阳在热闹了一整天之后终于疲倦下来,光线温顺、松弛,人们也是。他们头戴擦夏藏帽,身披藏袍,摇着转经筒,口中念念有词,从我们身旁经过。整座石经墙安静得仿佛正要入梦。它简直像是一只搁浅千年、成为化石的巨鲸。我们走进了它的口腔、它的喉部,路过了它的每一根肋骨……其体内的每一块石板仿佛是细胞,活着,吞吐着,聚集成一座信仰之躯。

我们就这样活生生地走进了时间与历史,走进了一座宗教文明的遗体之内,走回了人类的童年。一种肉眼可见的永恒感——“尘世间,红尘外”的孤哀,钟声般平静的忧郁。那是风卷尘沙之声,修道院抄经者的落笔声,也是朝圣者们三步一叩的跪拜声。

“传说一世巴格活佛桑登彭措在麻木河与雅砻江交汇处碰到一个叫玛尼泽仁的刻经者。活佛非常喜欢此人刻下的一块六字真言玛尼石,就用一匹白骡做了交换。而这块石头,就成了整座石经墙的奠基石,”小伊走在我身后,读起这里的传说,“此后的人们不断在此堆垒更多的祈福与感愿,一块孤独的石头由此变成玛尼堆,再后来,变成玛尼墙……”

三百多年来,石经墙就这样层层生长,至今已绵延三公里,成为一段信仰的长城。它已历经三次大规模整改,与最初的状貌不甚相同。“以最坚固不朽的,隐喻最虚无幻灭的。”我暗暗这么想着,用脚步丈量此地的寂静。

“旧时,松格玛尼石经墙有善墙和恶墙之分,如今已不再……”读到这一句的时候,小伊停下脚步,“善墙!与恶墙!”我们都为这一意象惊呼不已,停下脚步,一转身,更惊讶的一幕发生了。

一轮辉煌的圆月,正从一百零八座佛塔之间升起……宛如夜间升起的太阳,某种神迹。那一刻,黑夜与白塔相间相衬,令夜空化作一排黑白琴键,月与疏星在演奏着什么,也许是一曲德彪西。我们被施了咒语般,怔怔定在原地,目送月神路过人间。

月与星,流动着;善墙与恶墙,转经的人们,也在眼前流动着。“顶果钦哲仁波切说:‘我们心的本质是自然的流动,但是一遇到内在和外在的事物,它就开始抓取,然后发生漩涡。它认为自己是那个漩涡,忘记了自己是整条溪流。”白朗文章里的这句引用,让我们回味不止。一路上就这样读着,走着,绕着石经墙散步,直到夜深人静,月盈星疏。

夜深了,仍有许多藏族信众在绕着石经墙转经。大人带着孩子,沉默、坚定、从容,一圈,又一圈。没有人计较从墙头到墙尾来回多少次,是多少公里,他们只是用这样的方式度过漫漫长夜。

在善墙与恶墙,此岸与彼岸,日与夜之间,生活流动着。远方放羊的人们依然放羊,近处种花的人们依然种花。转山的人们依旧转山,耕种的人们依旧耕种。一想到这人生海海,每种活法都自有出路,我感到痛苦也是有浮力的。一个人即使陷入《荒原狼》式的困境,被孤独的瀑布打入漩涡之底,也能在结局之处,抵达和解与松弛,被漩涡的离心力托起,回归生活的长流。

多年后,将如何回忆在石渠度过的那个中秋节呢?

是夜归时,路过石桥,只见天心一月,灿如夜阳。银辉下,清溪四叠,映月四重。佛家所言“一月映千江”,不过如此了。

站在桥上赏月,默默无言,心事委婉。瑞典语中有个词叫m?ngata,字面意思是“月光之路”。望着这江面月痕,想起夏目漱石的名译,“月が綺麗ですね”[1],浅怅深惆,不知所言。

那一刻,我已化身千江之底的一枚沙砾,任由月色涟漪一遍遍刷洗。

长沙贡玛保护区,是石渠中的石渠——西北以北,偏远之远。听巡护员李八斤说那里“遍地都是野生动物”,为此我们专门带上了望远镜。

刚刚离开石渠县中心,铺装水泥路还没有结束,眼角余光中就闪过了一个什么影子——藏酋狐——我压低声音惊叹,拽着小伊的肩膀要她往左边看。“哪儿?哪儿?”她几乎是弹坐起来,四处寻找——就在马路左侧的草坡上,一只棕灰色皮毛的小家伙,方脸,小眼儿,滑稽又可爱,大大方方与我们错肩而过,不时回头看我们。

小伊放下望远镜,又端起相机对焦,一时间手忙脚乱,只恨眼睛不够,手也不够。那只藏酋狐似乎见过不少世面,十分从容地在草间小跑,迎面一辆摩托车驶来,也没有慌张。

等它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草海,小伊才深深呼出一口气,放下了相机。就在刚才,她长久地憋住呼吸,稳住镜头,对焦,几乎缺氧得头晕了。

海拔4500米,驶过“长沙贡玛自然保护区”大门,高原草甸地貌扑面而来了。车辙印横七竖八,像是巨幅抽象画的笔触,通向牧民的帐篷。曾几何时,牧民早上骑马穿过草地,回来之后鞋面都会湿透。如今即便人不骑马,走在草地上,也不能将鞋打湿了。退化的牧场,露水没有了。摩托车代替了马匹。土地板结,荒漠化十分严重。

2003年,石渠县退牧还草,在电线杆上架设人工巢穴,吸引老鹰筑巢繁衍捕鼠。但眼下所见,恐怕治理速度跟不上恶化速度:遍地都是高原鼠兔、喜马拉雅旱獭、青海田鼠、长尾仓鼠。它们快速地窜来窜去,无影小腿似昆虫般敏捷,从一个鼠洞到另一个鼠洞,密密匝匝。据统计,石渠县3200多万亩草地,平均每亩草地有鼠8.3只,最高的达每亩28只,密度令人担忧。

所谓“遍地都是野生动物”,该不会说的是鼠类吧……我们忧心忡忡地,沿着土路继续朝深处而去。

第一群藏野驴出现在视野的时候,我们简直不敢相信如此走运。它们的身体健美,优雅而挺拔,毛色与草地十分接近,就像这片大地的孩子。它们紧紧靠在一起,警觉地望着我们,雕塑般站着一动不动。

我们也一动不动,悄悄地远远停下来。我举着望远镜,为了防抖而屏住呼吸,谁都没再说话,耳边只有小伊摁下的快门声,咔嚓,咔嚓,咔嚓。

不经意间,往马路的对面一看,这才发现右边的山坡上还站着更大一群藏野驴。左边这一小群,是想穿过马路去跟它们会合的。穿过这条马路,对它们来说似乎是个艰巨的挑战。据说马路——尤其是柏油马路——在偶蹄类野生动物的视觉里,有时候看上去像河。它们会像涉水似的,小心翼翼,高高迈起蹄子,跨出步伐,试探着摸索过马路。

很长时间过去了,见我们迟迟没有动静,这几只落单的藏野驴终于鼓足勇气,开始过马路,去另一边。我们拍到了它们从我们前方跑过去的情形,姿态匆忙,似乎带着巨大决心。也正是这时候才发现,藏野驴奔跑的姿态不像马那样四蹄分驰,而是两只前蹄同时扬起,后蹄同时落下,像同手同脚蹦跶的小孩,滑稽可爱,令人几乎想要拥抱它们。直到它们彻底远去,我们才依依不舍,继续前行。

本以为今日的运气到此为止,没想到李八斤前辈所言不虚。那短短一天,我似乎把前半生所能遇见的野生动物都遇尽了——成群结队的藏野驴、藏原羚、藏羚羊——它们三三两两,或坐,或卧,有时甚至就在家畜羊群的旁边,静静吃草;偶尔还能抓拍到藏酋狐与它们同框的照片,足以令我们兴奋好久。永远都不能忘记藏原羚那白色的心形小屁股,可爱得像一团不小心沾上的奶油蛋糕,而藏羚羊那对细细长长的犄角,优雅如京剧演员头冠上的翎毛。

最后的一段回程中,我们甚至在很远很远的山头上,发现了一只穿山甲。它那么孤独地爬行着,像一只蚂蚁在翻越沙丘。举起望远镜,久久凝视它爬行:它有着怎样的父母,怎样的一生?它疼痛吗?孤独吗?快乐吗?我与这只穿山甲同为这颗星球上的碳基生物,但它之于我,犹如一切动物之于人类,是彻头彻尾的“他者”,恰如女性与男性,互为他者;东方与西方,互为他者。

我们都不能真正地、切肤地,理解他者。如同我并不能真正理解一只穿山甲的一生。但只有当我们相遇,深情、平等地凝视他者,抛开占有、操纵,仅做深情的互相凝视,爱才会发生。爱是平等的互相凝视。

在石渠,我无数次眺望没有人烟的茫茫荒原,野生动物的身影在长长的天空之下,那么小,那么静,一动不动,像是草木一般安宁。这种原始的美好带来一种原始的痛苦,如同用某种快进的速度眺望历史:石器。青铜器。长城。神殿。城堡。火枪。教堂。壁画。蒸汽机。艺术。工业革命。世界大战——第一次第二次。数字化。虚拟化。元宇宙。一切都有过了,但也都消失了。

消失成一张彻底过曝的白照片。一组白噪音。

眼前回归寂静的童年。一只穿山甲的童年。一头藏原羚的童年。一个人类的童年,或者这颗星球还年轻的时候。在那样荒凉的眺望中,会感觉自己成了这颗星球上最后的人类,最后两个,之一。这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文明要么还未诞生,要么就是一切已经结束。我们终于成了真正的局外者,末日就在眼前,洪荒惊雷滚滚而来,该惩罚的已被惩罚,该幸存的尚未幸存,但一定不是我——不该是我们。

不要再搭乘方舟了。方舟属于旷野上的它们,属于眼前这只美丽的藏原羚。

回去的路上,斜阳镶嵌在地平线,光芒万丈。大地一片赤色,万古时空生了锈。远处,帐篷、房屋和车辆已经依稀可见了……我们告别了最后一群藏原羚,即将回到俗世。它们的身影已经化为了逆光的幻影,连同这伤痕累累的草原,都消失在落日中。那一刻我仿佛亲眼看到了宇宙的红移:一切都在膨胀,一切都在远离,光在远离,恒星在远离,行星、尘埃、时空……坛城灰飞烟灭,也在远离。

为一种永别般的痛苦,我热泪盈眶。

“要磕长头吗,要磕长头吗……”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似乎是针对我的。四顾无人,低下头,才发现是个小姑娘。她的鼻涕皴了皮肤,唇角干裂,外套单薄脏旧,细细裤腿露出脚踝,看上去很冷的样子。在她身旁,还有一个小弟弟。

见我没有接话,她继续重复着:“要磕长头吗,我可以帮你磕长头,十五块钱一个。”

十五块钱一个的长头——我惊呆了——真的会有人雇一个孩子,以十五元一个的价格,代磕长头吗?这里可是松格玛尼石经城,朝圣之地,传说格萨尔史诗时代纪念阵亡将士的寄魂城。我没有办法把这么震撼、苍古的人间坛城,与“十五块钱一个的长头”联系起来。小姑娘眼睛那么清澈,不知道为什么她在人群中选中了我们——但放眼四周,确实也几乎没有别的游客了。本地藏族人穿戴郑重,一圈一圈围绕着石经城转经。他们步伐坚定、从容,口中诵经,手摇转经筒。在他们头顶上,天空无风,无云,飘着一只鹰。阳光如此坦然,他们和那只鹰,也一样坦然。

我走向旁边的长椅,坐了下来。小姑娘和弟弟也跟上来了,她的汉语非常好。她说:“我爷爷在成都。我去过成都。”那份骄傲的语气,仿佛是在谈论上海、巴黎或纽约。

她的名字叫卓玛,十岁了,没有上学。汉语是姐姐教的,家里还有七八个兄弟姐妹。最大的,二十多岁了。

“那你身边这个弟弟就是最小的吗?”我问。

“不是。家里还有个这么小的。”她比画了一个小猫那么大的形状。

“那你的家在哪里?”

她朝着公路入口处的棚屋区指了指:“就在那里。”

传说中的寄魂城被迫与后现代语境尴尬相遇:原本遗世孑立的石经城,如今被一层层棚屋和帐篷围绕着,信众们就驻扎在这圣地的旁边。他们大都以贩卖石刻或旅游纪念品为生。

我从来没想到,过去只在纪录片里见识过的情景,能在这里亲眼见到。棚屋一个个灰头土脸,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门口坑坑洼洼,想必雨天泥泞不堪,旱日又尘土飞扬。孩子们的头发蓬乱如枯草,一张张晒黑的小花脸,面貌模糊,衣着简陋,一目了然的赤贫。

赤贫,但是人们习以为常,泰然处之,他们的余光瞟向外来游客的时候,甚至带有一种中立的傲慢。世俗世界的林林总总,好像不被他们放在眼里。如同古代苦修的托钵僧般:来这里生活的人们,就是为了靠近这座石经城而已。

卓玛说,他们家没有牛羊。

“那你们用什么谋生呢?”我问完才意识到,她这么小,也许还不能理解谋生这个词的含义。

她说:“卖东西。”

一个身材壮硕的男游客,在公路入口处停下车,掏出了无人机放飞,俯拍整座石经城。小姑娘却并没有走上前靠近他,去问要不要磕长头。她也没有继续缠着我们。她从石经城某一块神龛中,刮出一些色彩糖果般的小石头送给我们。我们收下了,然后犹豫着该如何回馈她——不是舍不得付钱,而是某种圣洁的语境下,我们都不想用钞票这种简单粗暴的东西打发她。

但是看着小姑娘走开,我突然于心不忍,想到车上有些食物可以赠送,便又追上去问:“你喜欢吃什么东西?”我以为她要说巧克力、饼干、糖果什么的。

没想到她说:“苹果。香蕉……橘子。”

我心下一紧:“好的,一会儿你就在出口,等等我。”

卓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似乎对这种空****的许诺司空见惯,不抱有期待。她牵着弟弟走开了。我和小伊起身,重新围绕石经城,顺时针慢慢走完九圈。阳光普照。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临走前,我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卓玛,将苹果和橙子,还有其他所有食物都送给了她。她开心得甚至忘了说话,只是牵着弟弟的手,一直对我们挥手,告别。

石经城在后视镜里退去。我们即将回到纯粹的世俗语境里去:那里繁华又残酷,在那里,你拥有什么,你便是什么。你是你所拥有的。

而在松格玛尼石经城,我看见了一无所有。看见自在,遥远。看见对无常的无所谓与无畏。你不是你所拥有的。你只是你。

细雨纷扬,国道无车,我们犹如滑行在黑色的绸缎上。松格玛尼城在我们身后消逝。我感到空气凝固着,中立而复杂的沉默,就像刚刚看完一场震撼的电影,从黑暗影厅里走出,一时间没有办法回过神来。后来的某一瞬间,车里的音乐自动跳到了陈奕迅的《十年》,我与小伊谁也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听着,忽然两个人都泪如雨下,怎么也止不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这首歌了,而此时此地,离那个灯红酒绿、伤情苦意的世界如此遥远,却有什么无形之手,从那逝去的十年中散逸出来,密捕了我们。

如果每个人都因爱而痛苦,为什么不试着让它变成一件纯粹快乐的事呢。问题大约出在人之爱本身吧。人性的褶皱,容不下爱这么复杂的海洋。

世上因此有了宗教。

英国作家、神学家C. S.路易斯在《痛苦的奥秘》中探讨信仰的起源:

……当快乐存在时,人因担心失去快乐而痛苦,一旦失去快乐,人又会因为回忆快乐而痛苦……我们天天感知这个苦难世界,却要相信一个美好的确据——最终,现实将充满公义和仁慈,正因为如此,痛苦才成为问题。

但通过信仰解决问题的努力太过漫长、艰巨,人又总是倾向于寻求捷径,比如:十五块钱一个的长头。

回到县城的时间是下午。阳光剧烈,扬尘四起,坏掉的路灯,没有井盖的下水孔,积着污水的路边坑。我们仿佛紧紧攥着坛城幻灭的最后一抹尘埃,不肯回到现实;心血**决定买上啤酒,藏藏掖掖地装进背包,登上色须寺后面的山坡。

转经的本地人大概极少见到外人跑到这里来,纷纷把目光投向我们。那些目光总是看得人发直。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不恐惧,也无意攻击,或取悦。只是凝望着你。在森林中与俊美的野兽相遇时,也见过这种眼神。

在高处俯瞰:寺庙的屋顶,像电影结束前的最后一幕静帧,停在那里,等待字幕渐渐浮现。一座县城,棋盘一般静置云下,远处溪水蜿蜒,野餐的人们正收拾地毯离开……更远处,依稀的人居亮起几豆昏灯,每一扇窗都正发生着一些生活场景:劈柴喂马,粮食,蔬菜;点灯,祈祷,生火做饭。这是没有剧情、无始无终的生活电影。世界任何角落,都发生着。

傍晚不知不觉就降临了。一道彩虹降临在寺庙屋顶上,俨然神迹。我们怔怔站着,守着彩虹散去,直到夜色降临,还舍不得离开。在那个山坡上,从下午待到了深夜,就着一轮在云中游弋、时隐时现的月亮,我们一人点一首歌,连续不断地播放下去,直到所有的酒都喝完了,雨绝,风停,热泪也终于平息。

那天的每一首歌,都映射着某块记忆碎片。曾记得在城市的深夜,酒酣耳热之际,老朋友M问我:“知道爱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回答,“你呢?”

“我太他妈知道了。”M放下杯子,笑了起来。

“那你说。”

“爱是把他人放到自己之前。”

“你觉得呢?”此刻我问小伊同样的问题。

“爱是……”小伊停顿良久,说,“知道了,便知道了。”

“什么?”

“爱就是,一旦知道了,便知道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眼前的意境恰如废名的诗句:“一天好月照澈一溪哀意。”那是今生不再的夜晚。我知道我不会忘记。

[1]据说夏目漱石在与学生讨论如何翻译“I love you”时,他认为日本人婉转含蓄,说“今晚月色真美”为妙。月亮(月)的日语发音是“Tsuki”,喜欢(好き)的发音是“Suki”,亦有音韵上的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