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陀寺不仅堪称藏传佛教宁玛派的母寺,更是一座极为古老的佛学院。公元1159年诞生以来,多位高僧到此修行,传教,主持过盛大的法会。据说在此修行成就的僧侣超过十万之众;即使历经十年浩劫的摧毁,仍有大量佛教文物得到保留,在佛教界影响巨大。
朋友达明早在一年前,就曾跟随文保考察团到过那里,印象非常深刻。他和一位在噶陀寺修行的少年喇嘛成了朋友,这次重访,可以请他带我们参观。
时值9月,浓雾弥漫,一个雨天。盘山公路每上一段,仪表盘上显示的气温就降低一度。海拔4300米的时候,已经降了10℃不止。“到了10月,山上就会开始下雪,冬天太冷了,佛学院也会‘放寒假’,来年春天过后才有人上山,所以我们赶上了最后的好时候。”达明说。拐过最后的弯道,一座暗红与纯白相间的圣城跃入视野,在那青色高山上,壮观得不可思议。想象一座佛学版的霍格沃茨,不是伫立在悬崖边,而是在巍峨的高山上——黑色巫师袍也换成了暗红僧袍,穿梭往来。只有我们三个麻瓜,穿着冲锋衣,格格不入,像不小心闯进了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意外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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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出现了一个问题:没有手机信号。达明为如何联络到我们的“哈利·波特”而发愁。偌大一座圣城:寺庙、经堂、堪布的居所、僧人的宿舍、佛学院大殿……俨然一座佛学世界的霍格沃茨了。虽然昨晚通过电话,“哈利·波特”知道我们要来,但这里毕竟太大了,没有约好几点,哪个门口,要精准地找上一个人简直是天方夜谭。在没有手机的古代,人们的相遇和约定是如何产生的?那个“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时代,对我们来说,似乎真的太遥远了。我们从寺庙的这一端,绕到山谷另一侧的佛学院那端,去碰碰运气。
佛学院大殿壮美如棕色的布达拉宫,傍山而立。以我通俗的理解,这座建筑应该是集“教学大楼”和“礼堂”为一身的场所,是僧侣们上课、朝拜、辩经的地方。我气喘吁吁爬着阶梯,迎面而来的是下了早课的少年僧侣们,三三两两,勾肩搭背,说说笑笑走下阶梯。有的喝着一盒牛奶,有的抱着零食,若不是身披暗红色僧袍,简直与中学校园场景无异。我注意到他们很多人趿着拖鞋,或者踩着一双脚后跟已经塌陷的旧球鞋,不少人赤脚。达明拦住其中一位少年僧侣,问他认不认识我们要找的人。
由于语言障碍,那少年羞涩而困惑地摇头。达明掏出手机,指着照片,少年僧人们纷纷从高高的阶梯上跑下来,围拢,端详照片,其中一个声音说:“我认识他!你们在原地等等,我带他下来。”
五分钟后,终于等来了我们的“哈利·波特”,他的藏文名字叫白马多吉。他友好,腼腆,汉语并不灵光,见到我们便努力解释说信号塔又断电了,手机从昨晚开始,就没有信号。
他请我们到他的宿舍去坐坐。这时我们才知道,那教学楼下面,双翼般展开的几层低矮房间,全是僧侣宿舍,足有几百间。长长的走廊,陈旧,朴素,水泥的质感和颜色。一水儿排开的宿舍门,大都是单人间。很快,到了一个转角,楼梯下面传来的气味告诉我,那是旱厕所在。
走进佛学院宿舍的那一刻,又一个既视感的瞬间奇妙地降临。我放任自己沉浸此刻,生怕打断了这场记忆的时空交错,一个偶然的虫洞。那是2007年我第一次出国,到土耳其。路过伊斯坦布尔,遇到一位当地人,说要免费带我一日游,介绍这座城市。我有点甩不掉他,当即脑海里就冒出“诈骗”和“拐卖”等字眼。在持久的警惕下,我无法放松心情欣赏眼前的直布罗陀海峡。见我保持沉默,他开始介绍自己,说他还在念研究生,想带我参观伊斯坦布尔大学。
我的警惕无法战胜好奇心,很想看看那座大学,尤其是建筑内部:毕竟作为游客,我不确定我能否直接进去。但他的英语实在太糟糕了,导致我一直没搞懂他到底读的什么专业——应该是理科,生物化学之类,因为他带我去的实验室里摆满瓶瓶罐罐,还有操作台。当问起这些是用来做什么实验的时候,我简直怀疑对方是不是在说英语。
因为没有拍照,我对伊斯坦布尔大学的印象仅止于此:伊斯兰风格的大门,长长的走廊是拱形的,空间深邃,森冷。灯光幽暗,脚下的大理石地板被几百年的纷纷脚步抛光,几如铜镜。那建筑给我的感觉竟然酷似十几年后的此刻,一座深山中的佛学院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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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多吉的房间十分干净整齐。一打开门,正对着一扇田字窗,窗外正对着高山雪景。他的床铺就在窗口下,紧靠墙。我不禁想:在那张**躺下,抬眼就看到雪山和月光的睡梦,该有多么安宁。
床铺上的毯子叠得很整齐;矮矮的小桌案紧贴床沿,铺着一本练习抄经的白纸簿子。一行行藏文字母,笔锋藏露有致,蘸水钢笔还噙着墨。我们都被这书法吸引了,达明迫不及待地问:“这经文写的是什么?”
白马多吉皱着眉,抿着嘴,困窘地笑着,好像很难用汉语解释这些深奥的佛典。或许是因为他的汉语还不够好,但另一个可能是:也许在汉语中,真的没有确切对应的表达。
见白马多吉陷入窘境,达明体贴地把注意力转移到钢笔上。他接过来,抚摸着。白马多吉立刻郑重地介绍说:“这支笔是某位老师赠送的。”我记得达明后来轻微地叹了口气——早知道,见面不应该送那盒牛奶,应该送他钢笔。
房间正中铺着藏式地毯,就着热茶,我们盘坐,仰头看见右手边的老柜子,置满了经书。环顾着这个墙壁微微发黄的老房间,一个年轻僧侣的少年时光,十五岁到十九岁,就在此度过。佛学院的修习时长是七年。他还有三年毕业。
从宿舍出来,白马多吉带我们参观大殿。每次进入,都要脱鞋。门口地面散落着无数塑料拖鞋,是一模一样的,随意换上即可。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每位僧侣都趿着拖鞋,那是为了方便脱掉。而我不愧是麻瓜,脚上的登山鞋每次脱掉和穿上都费了很大工夫,几乎暗暗心烦。
大殿的楼顶天台,宽阔如球场,挂着两面大鼓。这里想必是“操场”,会进行金刚舞的排练和壮观的法会。站在天台的边缘,眺望到对面的山巅落满初雪,翻过那道山脉,就是西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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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呢?”小伊问。
“什么做什么?”白马多吉困惑道。
“毕业后你去哪里?”
“不知道。”
“是会去其他的寺庙吗,还是会继续留下来深造?”
“不知道。”
“会去印度什么的吗?”
“不知道。”
“有很多僧人都会去印度什么的地方继续深造,你不想去吗?”
“我不知道啊。”
在去往大殿的长长路上,达明和小伊紧跟在白马身后,轮番提问,语气有点像两位忧心忡忡的家长。可怜的白马多吉,只能用无数个真诚的“不知道”回答他们。
我默默走在最后面,仔细聆听这一组对话,突然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所谓“山外面的世界”,是一个多么根深蒂固的人为建构。从福柯式的规训社会到韩炳哲式的功绩社会,我们在做出任何(貌似自主的)人生选择之前,其实内心的价值观早已被社会预设路径“磁化”了。上什么幼儿园,上什么高中,考什么大学,都是有标准轨道的。在大一,考虑未来是读研还是直接工作,如果是读研——你现在就该好好跟教授套磁,找一个心仪的专业,做好语言考试准备;如果是工作,那你该留心实习的机会、行业前景;还有,你的专业跟它匹配吗?找工作容易吗?工作满意的话,接下来就该努力晋升涨薪了;另外,结婚、生子,都跟上了吗?第二胎了吗?第三胎呢?孩子上什么幼儿园?
如果白马多吉降生在“山外面的世界”,他多半不会回答“不知道”,他会被迫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但我无法想象一个清晰说出“我毕业后要去××寺庙争取做到××”的白马多吉。
世俗生活的运作规则体现为“按部就班”(虽然许多哲学理论都在于质疑这一点),它是一张话语权力暗中谱写的磁力地图,会磁化每一颗螺丝钉,使它们自动嵌入轨道,引导它们正确地存在或运转。人的主体性往往在这种过程中不知不觉被消解,人的存在也被工具化了。而这个过程是极为隐秘,很难自知的。
并不是说主流生活有任何问题,它当然是最正当的一种。问题在于,生活的可能性本来是一片汪洋,但如果所有人都冲向同一条运河,会不会有点拥挤?当每一道闸口都是固定的,距离是最直最短的,终点是确凿的,会不会有点无趣?这样的主流,是否也意味着一种集体性的随波逐流?
夜空之美,来自全然的黑暗,来自星辰的无序与凌乱。能想象一片整齐设计,如巨型芯片般的星空吗?所谓的正确人生,所谓的确切路径,真的是能把握的吗?可知这个世界,本质是无常的、概率的,无常与变幻无所不在。
白马多吉真诚地用一连串的“不知道”,为我带来一瞬间的证悟:透过那小小一块浅蓝色的田字窗棂,仅仅能看见雪山和月光,看见生活的另一种可能——一种未被异化的古典式生活——人只需要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要做什么,正拥有一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便足够了。世间四季,白了又青,青了又墨。喝一杯热茶,盘腿而坐,点灯,心平气和抄写经书。他们无法向另一个世界的麻瓜们描述,这经书表达的是什么。
感谢神,祂不知不觉化身在白马多吉的灵魂里,带来这一刻澄明与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