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岷山区域,我曾参加过一次真正的野外巡护。
低海拔地区虽然没有高反问题,但别的问题出现了,比如刚上路没多久,蚂蟥就多了起来,有的已经蠕动着爬上了鞋面。我眼睁睁看着它钻进了鞋带的穿孔……钻进了鞋里——我的鞋。我的脚。
“有布袜子,不怕,”领队说着,提起镰刀,用刃尖儿捻着他脚上的蚂蟥,把它从鞋带眼儿里挑出来,“看,这儿,这儿……地上都是。”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只是在谈论鹅卵石。
在当地的乡镇集市上,小贩把这种防蚂蟥的袜子叫作“上山袜”,十元两双,麻布质地,长及小腿,上端有抽绳扎紧,比绑腿好用,是每个巡护员的必备之物。另一必备则是他们脚下的3537解放鞋了:公认的便宜,结实,鞋底薄,过河不易打滑。
与户外徒步完全不同的是,巡护路线其实没有路,而是沿着一个大致方向攀爬,随机应变:遇到瀑布就绕一下,遇到密林就用镰刀劈开枝丫,人钻进去,手脚并用。密林中,落叶腐殖层有时候厚及小腿,坡度之陡,以至于鼻尖贴地,抬头只能看到队友的脚后跟。
我参与的是一条十分典型的巡护路线,海拔1700米至2660米之间,岷山区域青川县与平武县交界,串联起了两个自然保护区。正值4月末,大片箭竹林生长茂盛,“密得连鸡都飞不过去”,人必须长时间弯着腰,钻行其中。仅仅保持这个姿势十分钟,腰就会酸,而我们的脚程将是十个小时。用卫星地图测算,直线距离不过是二十多公里,但走起来爬坡下坎,弯弯绕绕,实际脚程是直线距离的两倍以上,绝不轻松。
领队叫何军,1994年出生的本地人,模样纤细,看起来还是个少年,加入巡护员行业不过六个月,而且从来没有走过这条线路。
出发前夜,全体线路人员开会部署路线,负责人发了一条徒步轨迹到何军的手机上,叮嘱“过了山梁,往右走,找小路,务必把所有人安安全全带到”,何军频频点头。可作为领队,他看起来过于年轻,瘦薄如竹,我几乎担心他能不能跟上。
进山不久,手机就完全没有信号了。我忍不住问何军:“你有把握找到路吗……”
他笑着大声说:“没把握啊。”
我:“……”
说归说,何军始终拎着镰刀走在最前面开路,脚程之快,不时要停下来等队友们。循着依稀兽径,他边走边观察地形,不时对照一下手机里的轨迹。过河时,何军脚尖点石,身轻如燕,两三步就跃了过去。到了休息时刻,有队员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何军却轻松得仿佛春游闲逛,脸面光洁,一头板寸干燥如初,不见一滴汗。
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我说:“这么难走的路,你也太牛了。”
他说:“这儿好走得很呀……我还没出汗呢。”
再出发时,一位巡护员让我把背包给他,帮我背。由于行程被压缩到一天,无须带帐篷睡袋之类,他几乎是空着手上路的。我表示我可以自己背,但他几乎露出恳求的神情,坚持说:“给我吧,给我——快给我。”那份语气仿佛意味着:在他看来巡护是自己的日常生活,让一个城市来的女孩子背着包,自己却空着手走路,是对他绅士风度的羞辱。
但我也立刻开始纠结性别平等的问题:此时到底是该自己背,为女孩子争口气,还是大大方方给他?
我很快打住了这样的念头——性别平等,不意味着性别没有客观差异。我根本没有必要在体力上与他们争输赢:若论巡护技能、体能,他们远远超过我,这已然毋庸置疑。彼此配合,不要拖累大家,这就是最好的团队精神——何况,我的背包的确很轻,不会构成实质上的负担。
于是我把背包给了他,道了谢。事实上,我一路上都在不断向他道谢,因为不觉得这份照顾“理所当然”。
随着海拔攀升,低矮的箭竹林越发密集。仅仅猫着腰钻了半小时,我已经腰肌酸疼得仿佛灼烧。前人一过,竹枝就噼里啪啦往回弹,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彼此之间不能隔太近。锋利的断竹残枝插满了地面,一旦滑倒摔跤,戳到眼睛,后果不堪设想。
兽径实在太“不人道”了,因为大自然从来不是为人体工程学而设计的。对我们来说苦不堪言的箭竹林,却是动物的天堂。
“等等,大熊猫粪便,我记一下。”队员王超喊起来。
“前面还多得很!”何军说。
“海拔才1800米,挺低的,值得记一下,等等我。”王超停下来,迅速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蓝色文件夹,打开巡护表格,就着膝盖填写起来。
另一位队友拿出GPS查看数据,念道:“方向,西南116度;时间,5月19日10点16分;生境,‘落阔’……长度,15厘米;粪便新鲜程度……嗯,一个月了吧。”
他们的背包里,没有气罐和炉头,也通常不带帐篷。夜里砍下些箭竹铺着当床,席地而睡,所谓“天地宾馆”。至于珍贵的负重,则要留给GPS、海拔计、对讲机、巡护表格、文件夹、笔、相机等器材。
另一组队伍里,一位擅长户外的摄影师试图跟随3号线路的队员进山,却在几百米之内,就被溪流和乱石搞得焦头烂额,摔了一跤,差点弄坏镜头,被迫劝退。这位摄影师事后感慨:“普通人对于巡护实在太缺乏了解了……”是的,巡护绝非简单的徒步或爬山,除了挑战艰险的路程,还要完成一系列任务,比如拆除猎套或陷阱,排除非法采挖草药,为防火除掉一些落叶腐殖层,以及观察和记录各类生态痕迹,采集有代表性的野生动物粪便,等等。许多情况下,巡护人员还要顺便肩负生态监测的任务,为红外相机更换电池,取数据。所有的设备都是负重,需要他们亲力亲为背上去,再背下来。
“快看!蛇!”
不知是谁一喊,大家立刻停下脚步:在几米开外的石头缝隙中,一条俗名“菜花烙铁头”的毒蛇,一动不动趴在阴凉处。它的学名是菜花原矛头蝮(Protobothrops jerdonii),为蝰科原矛头蝮属的爬行动物,剧毒,在中国分布颇广,且常与人类活动范围重叠。我们小心地不惊动它,做了拍摄记录后,继续上路。
不知不觉中,兽径已消失,我们只好循着溪谷爬升。青苔和流水使得石块非常滑,稍不小心就要湿脚。好不容易爬过一片溪潭,眼前出现一道叠瀑,美得叫人啧啧称奇,却也让人好奇怎么爬上去——何军再次大显神通,生生沿着瀑布边上的密林剖出一条痕迹,带领所有人跟上。
到了瀑布顶,“发现了一台红外相机!”何军喊着,立刻取下它,通过小屏幕翻看数据卡里面的照片,“金猫!……熊猫!……还有熊猫!……拍到三次!”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围着相机研究了起来,称赞角度真好,运气也不错。
不得不佩服生态监测人员的苦心——于人类而言,如此险要的瀑布顶,却是野生动物们取水的捷径。“可以再把这块箭竹劈开一些,暴露视野,更容易拍到。”队员们商议着角度问题,又用镰刀除掉一些周围的枯枝败叶。
红外相机的布设是一门学问,需要大量经验,更需考虑周全。比如在冬季安装时乍看视野还挺好,到了夏天,草长叶茂,很快就会遮住镜头,让整个记录周期彻底白费——这些因素,必须提前考虑周全,避免低级错误。
即使有了这台红外相机的鼓舞,山梁依旧是一道青色的长城,无论爬了多久,始终看上去高高在上。直到下午两点半,在爬升五个小时之后,拨开最后一片糙花箭竹林,山顶终于迫在眼前了。我们所有人都兴奋地叫喊着,冲上山脊线。
回望身后,一目十岭,壮美的岷山诸脉匍匐云下,连绵不绝,如静止的巨浪。那一刻世界清澈如初,风声过耳,人类似乎不曾存在过。我恍惚自己是从外太空降落,第一次踩在地球的表面。难以相信,自己就从那密实绵延的茫茫山林下爬上来——这里就是老河沟保护区和唐家河保护区的分界点了。
“哟喂!来看这是什么?!”王超笑起来,大家围拢一看,刚好就在这山梁的最高处,一颗完整而新鲜的熊猫粪便,像一枚奖牌那样端端正正摆在石头旁。“这肯定得捡回去!分成两半啊,说好了,一半是老河沟的,一半是唐家河的……”所有人都迸出大笑。
兴奋没多久,下山的路径却怎么也找不到了。目及之处只有茫茫山岭,杳无人烟,如果方向选错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军独自探索了很久,不见眉目,我想起出发前,负责人叮嘱的那句:“过了山梁,往右走,找小路……”可这也太模糊了,朝着哪边算是右?此时此刻,东南西北我都分不清楚。
过了好一会儿,何军终于摸索到一个隐秘的入口,试着钻下去,果然有一条隐秘的兽径,滑梯似的,陡然而下。一名队员立刻调侃说:“上国道啦!”
上了“国道”才知道,整个下山路竟比上山更累。由于坡度向下,箭竹林显得更矮、更难钻了,猫着腰往下挪,腰肌与膝盖酸疼烧灼,每一秒都煎熬不已。我迫切想要站直,但箭竹林像矮人国的拱形天花板,压迫着我。突然有位队员的耳朵被竹枝戳中,疼得大叫,我们不得不坐下来,等他缓一缓。
“嘘!听!川金丝猴!”何军忽然压低声音,提醒大家。众人屏息,循声望去:在一丛杜鹃花后面,有大片晃动的树影,窸窸窣窣,果然是一群川金丝猴,活泼的身影飞闪其间。川金丝猴大约是最漂亮的灵长类动物了,面呈蓝色,目光温柔、清澈,“发型”更加可爱。它们在枝头飞跃,一个个精灵般快乐自在,那一幕美得让人心碎,我呆呆望着它们嬉戏,真想变成其中某一个。
队员王超拍下了珍贵的视频和照片,这台相机他从始至终都护在手上,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
整整十个小时后,天色已晚,我们终于抵达山底,穿过最后的河谷。何军仿佛有GPS嵌入脑中一样,一步不差地带领我们穿越了这核心地带,精确地从唐家河吴尔沟走了出来,全程没有带错一步路。
“知道他以前做什么的吗?”有队员道出了原因:只有猎人才具备这么顽强的脚力,敏捷的方向感,对动物痕迹和声音的丰富经验。何军也曾靠打猎为生,是爬山的一把好手。就专业性而言,没有比猎人更好的巡护员了,如同网络世界中专门对付黑客的“白帽子”。如今,随着野生动物保护的深入,猎人这一群体正在消失,许多人转变为巡护员,他们无可替代的能力在生态保护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却极少获得关注和支持。
在巡护结束时,何军和队友对我说:“你真厉害。我们都以为你坚持不完。”
“那是因为你们帮我背了背包。”
“别这么说,你的包本来就没啥重量。”那位帮我背包的巡护员爽朗地笑着。
事实上,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一路上队友们都对我十分照顾,默契地始终让我走在队伍中间,不让我掉队。更微妙的在于:他们的节奏与分寸如此自然而然,完全不让这份照应变得像施舍。
这让我想到非洲大象的迁徙——小象被保护在中央,最强的分别走在最前与最后,彼此照应。这是原始意义上,种群之间最朴素的团结生存策略。从非洲大象们第一次迁徙,从野牛第一次抵抗狼群围攻开始,这样的情谊就存在了。
这份情谊,在城市生活语境中,极少有机会能被体会到。“如果如此热爱自然,为什么不为它做点什么?”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的确是我加入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初衷。那一整年里,我跟随山水前辈前往一些村庄、项目地,参与社区保护。与本地村民或山水人的贡献相比,我所做的、能做的,实在微不足道。不是我能改变那里什么,而是我被这些经历改变了——自然赐予的又一重恩惠。
登山家的名字载入史册,创业家的业绩广为流传。闯**世界的人们固然耀眼,但别忘记,是谁默默登上不知名的高处,涉入不知名的深谷,守卫这颗星球上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