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期之困(1 / 1)

横断浪途 七堇年 1921 字 6个月前

“没有马了,”村长说,“松茸季,人都上山挖松茸了。剩下的马还在山里,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回来的。”

“不可能吧?连一匹都没有了?我们就只有两个人……两匹马都没有?”

“真没有了——你们怎么搞的,来了不知道要提前订马?!”

“现在怎么办?”

“走路啊。”

“走多久?”出于纯粹的本能,我顺口就问出了平时连自己都鄙视的三个字。小伊赶紧补了一句:“她的意思是,按照你们村民自己的平均水平,从这里走到葫芦海,要多久?”

“平均水平,”村长被这个严谨的用词绊住了,顿了顿,“五六个小时吧……单程。”

虽谈不上晴天霹雳,但一落千丈的心情,也是有的。

当天的计划,原本是骑马去党岭,看看山顶的海子。我们连早饭都省去就急着出发,一路晨光潋滟,春山幽翠,想象接下来的一整天可以骑马漫步林中,我雀跃得双手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摇下车窗,几乎想要唱歌。

又一次高兴得太早了:兴冲冲抵达起点时,得知没有马匹了,全程只能徒步,往返十个小时以上——如果走得快的话。

无人机别拿了,咖啡别拿了,防潮垫也别拿了……该丢掉的全丢掉了,把负重减少到最轻,只留下最必要的口粮和饮水,装了两个小包。小伊盯着沉重的相机包反复纠结:“要不……我们再等十分钟?”“再等也没有了,今天就是没有马了,”我沮丧地说,“十个小时往返……认了吧,赶紧走吧。”

一队衣着鲜艳的游客,骑着提前预订的高头大马,趾高气扬地经过我们,领先在前。林中小径已然成了名副其实的“马路”,泥泞的蹄印又深又乱,粪尿遍地。一想到前路漫漫,只能跟在一串马屁股后面踩稀泥,我就越发生气,狠狠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提前预订马匹。

“没关系,别想了,”小伊安慰我,“反正这一路总是坐车,没怎么活动,走一走挺好的。我们每次出来,不都是想爬山吗?”

这本该是美好的一天,这样自怨自艾下去可不是办法。我试着调整心情,转移注意力。深呼吸,我对自己说。

多年前读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的《正见》,书中写:“人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活在了过去,或者未来——而非当下。”

当下——我正在一条美丽的林中路上,徒步。

可我并没有享受此时此刻。我整个人还活在过去——活在不知道要预订马匹的昨天,还有因为临时找不到马而沮丧的半个小时前。而昨天的此时此刻,我又活在未来——畅想着“明天会骑着马,轻轻松松上山”——如此往复,不断在对过去的懊悔,和对未来的畅想中,蹉跎了一生。直至最后,发现就是没能好好地、细细地,体会每一个当下,每个此时此刻。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不能骑马,如果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预期,这不就是平常的一次远足,同样会令我们期待不已。某个瞬间,我停下来休息,透过枝叶看向远方,似曾相识的景色令我困惑起来: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

2017年夏,我曾在加拿大露营旅行。从西到东,横贯大陆,穿越十多座国家公园。北美的步道系统发达,尤其是在国家公园内,徒步线路的起点通常都会竖着一块标识牌,注明难度几级,长度多长,沿途有什么主要的动植物,要注意有什么危险——比如某种毒蛇。这些信息,会让徒步者心中有数。

到了小径上,每个相互偶遇的徒步者,都会点头打招呼:“Hi, have a good day.”——仿佛彼此不是陌生人,而是天天都会碰到的同事。

犹记得有次,在某条二十公里的森林步道终点,我爬上了一座高高的防火瞭望塔,站在顶端,眺望那绿色的汪洋。清风正与云朵嬉戏,奔涌来去。大风好像一群隐身的顽童,只在掠过莽莽森林的时刻,撩起隐隐约约的叶浪。那叶浪蔓延至天边,仿佛是大海的童年,还没有由绿变蓝。天空那么静、那么低,像另一个有心事的孩子,与童年的大海静静相对而坐。

那一刻的辽阔与寂然,仿佛某种魔咒,几乎让我渴望就地死去,埋葬在这里,永永远远,再也不要回到人间——我确信我内心有一部分,真的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多年以后在党岭,在停下来喘息的时候,透过由枝叶组成的画框,眺望到了相似的绿色汪洋……忽然陷入既视感(DéjàVu)[1]。那一刻,突然感到内心遗留在魁北克森林的那一块碎片,与我再次相遇,再次弥合了。

持续两个小时的爬升之后,来到一片平坦的草甸。时间才早上十点半,而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快没力气了。此前的心理建设仿佛药效已过,一阵心烦意乱的饥饿感袭来。“不行了,”我说着,停下来找了块石头坐下,“我得吃点什么。”

“可我还不饿……”小伊站在一旁活动脚踝,她都没有坐下休息,只将目光望向远处。

“你真的不打算吃点什么吗?”我问。

“我想走到了终点再说。”

爬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有人喜欢一鼓作气,有人喜欢走走歇歇。我知道她在将就我,心里过意不去,但真的又很饿。拿出了唯一的那只苹果和杯饭,加上热水;没等它泡软,我就草草吃了,这原本应该是午餐的。

继续出发的时候,我们一前一后,沉默不语地走完一段长长的爬升。山坡的中途,忽然见到一位姑娘守着两匹马,站在那里,望着我们。她看起来颇为眼熟,原来是为上一拨游客牵马的其中一位。

我们以为骑马的终点不过如此之近,感觉赚到了便宜,于是欣喜莫名,兴冲冲迎了上去,没想到姑娘开口便说:“你们也太慢了!这样下去是到不了葫芦海的!”

“还有多久?!”又一次地,这个傻瓜问题被我脱口而出。

“从这儿起,起码还要五个小时吧,照你们的速度。”

我心里一沉,和小伊面面相觑。

姑娘问:“你们要不要骑马?骑上去一段,我让姐姐回来,交替带你们。”

事后证明,若没有这两位姑娘轮流折返回来给我们共用马匹,我们恐怕真要走十二个小时以上;但这令前面那拨游客相当不悦。

牵马的这对姐妹身形瘦弱,体能惊人。她们仅仅穿着普通的裙子、皮鞋、毛衣,身上连一瓶水都没有带,步速之快,让我吃惊。在至少37度的陡坡上,她们拽着马儿来回往返拉客,一天最多的时候,甚至上下往返两次。

爬升途中,好几次连马儿都累得不想走了,她们却还不怎么喘气,有力气使劲儿拽着马,硬往前拉。骑马节约了一段脚程,我们爬升到又一个平台,再往前就是浓密的杜鹃林和巨石陡坡,连马也不能骑,必须步行了。

我最后一次问了那个傻问题:“还要多久?”

姑娘随意地扬扬手:“半小时吧,不远了。”

时间仿佛具有了弹性,像个伸缩自如的谎言。

半小时过去后,连山顶的影子都没见着。密林如同一座迷宫。我的脚步越来越沉。说好的半小时呢?为什么一个小时都过去了,还不见顶?

一种崩溃感袭来,我几乎开始怀疑是不是走错路了。

在这种怀疑中,又咬牙,熬了一个半小时,尽头仍遥不可及。又一次发现自己的预期管理失败了——这是优雅的说法。换言之:心态彻底崩了。

被奉为户外圣经的《SAS生存手册(英国皇家特种部队权威教程)》开篇强调,求生最重要的,不是工具、技能、体力……而是“意志”,或说“心态”。无论处境如何绝望,最重要的是保持乐观,保持顽强的求生意志。

如果在一开始,我便清楚地知道明天的徒步“无法骑马,爬升艰巨,来回至少需要十个小时以上”的话——心态必将不同。也许最终发现自己在九小时内成功往返,感觉良好。

想来,何止登山,生活中的一切不都是关于预期管理?

最后一段“半小时”,在我们这里变成了两个半小时。无尽的密林与乱石让人烦躁,心乱如麻。我与小伊都咬着牙,龟速缓行,彼此间距离一直在五米以上。最开始还能彼此调侃,相互鼓励;到最后,我们都变得完全沉默。谁也不想浪费力气多说一个字。

连脏话,都没有人骂了。

最终抵达葫芦海的时候,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到了,”我只是在心里说,“终于。”小伊也跟了上来。面对来之不易的终点,她也只是轻轻呼出一口气。

眼前湖水如一碗碎金,轻轻被捧在群山怀中。我们找了一块树荫,躺下休息,吃点午餐。小伊拿出忍了一路没吃的杯面、巧克力,当作对自己的奖赏。牵马的姑娘慷慨地给了我两个土豆包子,此刻也拿出来犒劳自己,即使已经变冷变硬,仍然香得不可思议。

树荫凉爽,我们躺下来,准备睡一个漫长的午觉。草帽盖在了脸上,阳光还不依不饶,穿过树冠,执着地深吻我的肩膀,隐隐发烫。蒙眬中,想起这么两个故事——前者几乎可以确定是杜撰——但多少能说明一个道理。

几位士兵被迫要行军穿越丛林。

毒虫、饥饿、炎热、流行病、疲惫……让他们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他们还扛着一个巨重无比的箱子。队长说,这是一件绝密的核武器。必须、必须、必须要把它运出丛林,这事关整个战争的成败,事关国家的命运。谁都不能放弃。

因为这份重托,士兵们历尽艰险,扛着沉重无比的箱子走出了丛林,全数生还。

安全抵达终点时,队长说,是时候把箱子扔掉了,我们回家吧。

在众人的惊讶中,箱子被打开了: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是石头。

无独有偶,作家金宇澄在一次与王家卫的对谈中,也说过类似的故事:

许多年前,家里有一些金条,因为处于特殊时代,怕被抄家罚没,便把金条装在饼干盒子里,藏到同学家去。

数十年后,再返回同学那里,讨问当年那一个饼干盒子的时候,对方一脸不知情:什么盒子?

金条的确无缘无故没有了。但全家人就靠着“我们家还有一盒金条”这个信念,熬过了重重艰难时日。

“人是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生物”,想到此,我终于陷入阳光下的午眠。

[1]似曾相识感,情景再现,仿佛此刻的场景在过去或梦中出现过。——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