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碑(1 / 1)

横断浪途 七堇年 1326 字 6个月前

不可能被错过:远远地就能看见那一对耸立的双碉楼,棕色的双子塔,像在山腰上插了两把刀。那是一个明亮的傍晚,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将抵达新都桥,行车之困被它的身姿一把抹去,我们突然都精神起来。还没等我发问,小伊已经在卫星地图上锁定了它的位置:“这是在朋布西乡……噢!肯定就是那对碉楼了!就在前面,过桥,上山,进村,应该就能到了。”说着,她已经重新规划了导航,放在手机架上。我常常会为这种默契感激涕零——因为方向感极差,我不喜欢找路;恰好小伊擅长做领航员,总是对路线和方向有着极好的直觉。

这一带的古碉楼始建于元代,已有近千年历史,是冷兵器时代的防御建筑,得以完整保留下来的并不多见。多年前在爱尔兰的乡间旅行,沿途也有不少城堡,大都坍圮得所剩无几,只是废墟。每每路过那些城堡时,我总是想起川西大地的碉楼,想起某些人类共通的集体无意识。世界各地的祖先们都曾建高塔,用以和天空对话,在大地上战斗,或献祭神圣,或镇压鬼怪。它们都是时间凝冻而成的塔,一想到那些活生生的人们——在此生活、战斗、饮食、祈福的人们——都已化为尘土,就仿佛看到了一张张历史的负片,故事只剩轮廓,与真相的色彩互补。这些高高的碉楼是时间的无字碑,默默伫立,一言不发,只引发想象。

村落安静得几乎没有人。大约因为松茸季,所有人都上山去了。在一棵大槐树下,两头牛在半推半就地搏斗,犄角勾连,像筋疲力尽的拳击手那样纠缠在一起。为了不惊动它们,我们远远停下车,绕道步行,爬梯,朝着双碉而去。

近了,近了。我能用手触摸那黑色的砖石,看见塔身上错落有致的瞭望孔、射击孔。它们简直就是两截垂直竖置的长城,至少十五层楼那么高。陡峭的压迫感,让人感觉自己像一只蚂蚁趴在纪念碑下面。当我试着用广角来拍摄它们的时候,沮丧地发现,双碉太高了……画面出现了严重的镜头畸变:垂直的陡壁,就像鱼眼的视觉效果那样,完全弯曲。

站在双碉的中间,抬头望,帽子就掉了。整片天空都被那一对八角顶切割成完美对称的两半,像正在裂变的万花筒,又像《指环王》中的神界守护塔,跨过它就是另一重时空。几只乌鸦突然从碉楼高处蹿出来,发出凄厉叫声,惊得我们面面相觑,又扑哧笑出声来。“太美了……”小伊说。

我不由得想象着,到了夜晚,在川西高原的漫天银华之下,双碉与月色相吻的画面。希望时间能立刻跳跃到那黑暗中去,现在,马上。

但浓稠的黄昏久久没有散去,像倾了一杯浓茶,漫在桌上。在张亚东《雾》的单曲循环中,我们下山,离开。来时缠斗的两头牛,不知何时已不见了。只留下老槐树独自站在那里,树干上的红绸子,在晚风中彼此轻轻擦拭。

抵达高尔寺垭口,已经没有信号。达明放下手机,摇下车窗,感受了一下外面的温度。这一趟,他专程飞来加入我们的旅行,一路有点高反,隐隐头疼。我们按照提前下载好的路书,左拐,继续上山,行至铺装路面尽头。草甸上散布着混**织的车辙印。一道水土流失造成的巨大沟壑,迫使我们下车步行。

刚刚下车没走几步,小伊就一脚踩进稀泥里,再拔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鞋。达明见了,哈哈大笑,第一时间掏出手机拍照留念。小伊自己也哭笑不得,捡起鞋来说要擦一擦,让我们先走着,不用等她。

天空怅然地阴着,细雨在低空织了一张网,兜住摇摇欲坠的云朵。它们一坨坨沉得好像随时都会破网而落。

海拔不低了,我和达明喘着气,走得很慢,打着伞。他的伞歪在一边,似乎也没有真的遮住雨,或者太阳。他只是喜欢这把伞,绿色的伞。我们终于来到垭口边缘,再往前就没路了。目及之处,贡嘎群峰在厚厚的乌云层下,浪花般泛起一条白色波浪线。

那段时间刚刚重映了《情书》,达明和小伊都去看过了,说是哭到不行。结尾处,博子对着雪山大喊的场景,我当然记得:

お~~~元気ですか?

……私は~~~元気です。[1]

达明就这样大声喊着,对着遥远的雪山。那段时间他好像心事很重,有些低落。和我一样,他的月亮落在天秤座,饱受犹豫之苦:人如何才能做到,站在河畔,凝视水中的月影,却不纵身一跃呢。

小伊迟迟没有跟上来,我有些担心,对达明说一起回去看看。往回走没多久,远远地见她换好了鞋,正朝我们走来。因为彻底的逆光,她的身影完全化作了一个字面意义上的焦点。在那焦平面前后,天空出奇地、出奇地高远……形成一种洪荒般的景深:仿佛是人间的天空之外,还叠加了万物的天空、众神的天空。一个人,就自那洪荒般的天空中走来,渺小得……走了很久仿佛仍在原地。“天若有情天亦老”说的就是这样的瞬间吧,一种旷阔的感伤击中了我。

最终,我们三个人并肩坐在垭口,沉默不语地眺望那连绵雪山。如果云朵也有上帝视角,它们应该能俯瞰到三个渺小的人类,在地球的这个角落,此时此刻,坐在一起。各怀心事,各有过去和未来。

你好吗?

我很好。

“黑石城”是一片遗迹,坐落在附近的山顶上。为了赶在落日时刻前去看看,我们又回到车上,沿着繁乱的车辙印四处寻找,可一直没有找到。高山灌丛如此脆弱,我不想碾轧草地;而那些已有的车辙,并没有把我们带到正确的方向。黑石城仿佛仍藏在传说中,故意不对我们现身。天色渐晚,达明有些焦虑。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只好下山了。

下次吧。小伊劝道。我也没有犹豫,掉头下山。已经很习惯于这种遗憾,它甚至让我感到安心:旅行和生活一样,从来不该心想事成。太顺利的时候,反而会令我不安。常常是因为有遗憾,才会念念不忘,也因此更加记得那里。

下山的路上,再次经过高尔寺垭口。谁也没想到,不经意间回头一看,赤橙色的光芒几乎要将一对后视镜点燃了:上帝啊,火烧云。

只有德里克·沃尔科特的诗能描述那一幕——

在这个橙色时刻

光读起来像但丁

三行一节,对称的张力

从《天堂篇》漾出的安静的节拍

像一条无篷小船用它的桨划出

韵律稀疏的诗行,我们,如此

着迷,几乎不能说话,此刻

此刻:天空陷入一片熊熊火海。那光芒烧毁了所有的云,连同“一生中后悔的事”,都付之一炬。奇迹般地,那光芒底部还显现一道彩虹,从熊熊火海底下探出了一段七彩金刚之身……仿佛是天空的舍利子,炼自宇宙的焰温。

眼前是康德所定义的壮美(sublime),我们被这种力量钉在了那里,仿佛化成了几块石头,等着被雕刻成像,殉葬给这个时刻。一定是命运在奖赏我们对遗憾的拥抱:若非及时下山,都不知道自己将错过什么。

因为这一刻,确信神是爱着我们的。

[1]日语,中文意为:你好吗?我很好。——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