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是真的决定离开(1 / 1)

思无邪 安意如 2964 字 1个月前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卫风?氓》

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长篇叙事诗其实不多。细数起来,《孔雀东南飞》首当其冲。当然还有与之并称的《木兰辞》,但那与男女之情没多大关系。其实在《孔雀东南飞》出现之前近千年,“卫风”里的《氓》已具这样自诉婚姻悲剧的长诗的雏形了,只是因为《诗经》艰深,年代久远,不为太多人所知。

《氓》是《诗经》里少见的长诗,更是少见的叙事完整的诗,《氓》算是弃妇诗的翘楚。诗中的女主人公以无比沉痛的口气,回忆了恋爱生活的甜蜜,以及婚后被丈夫虐待和遗弃的痛苦经历,读之情真意切,催人泪下。《氓》诗是以抒情为主,所叙的故事远不如《孔雀东南飞》那样完整细致,但它已将女主人公的遭遇、命运,真实细致地反映出来。将抒情叙事融为一体,时而夹以慨叹式的议论。就这些特质而言,这首诗已初步具备叙事诗的某些特征。

《氓》诗共六章,每章十句,在《诗经》里算是长的。但并不像《诗经》其他各篇采用的叠沓形式,而是依照人物命运发展的顺序,自然地加以抒写。它以赋为主,兼用比兴。赋以叙事,兴以抒情,比在于加强叙事和抒情的色彩。

开头一、二章,《诗集传》云:“赋也。”具体描写男子向女主人公求婚以至结婚的过程。那是在一次集市上,一个男子以买丝为名,来打女子的主意。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的写法极妙,开篇就于回忆中点出了男子狡狯的本质。接着写他们陷入热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男子一会儿嬉皮笑脸,一会儿又发脾气,可谓软硬兼施。可是这位单纯的、为情遮眼的女子看不透他的狡猾多变,喜怒无常的本质。反而非常诚挚地说:“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不是我不愿意啊,是你必须要请人来说媒,我才能名正言顺嫁你。

最后将婚期订在秋天。其实在这里,那句“将子无怒”不单表现了女子温婉顺从的个性,更非常成功地暗示了男子嬉皮笑脸下隐伏的暴戾性格。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从此以后,女子朝思暮想,望不到男子的车驾,便担心的泪流不止;见到他的车,就像见到所恋之人,不禁眉开眼笑。不时打卦占卜,预测婚事的吉凶,幸而一切顺利。

及至男方派车前来迎娶,她就带着全部的嫁妆,嫁了过去。这两章叙事历历在目,宛在眼前,一个纯情少女的形象,也刻画得栩栩如生。方玉润评这一段云:“不见则忧,既见则喜,夫情之所不容已者,女殆痴于情者耳。”(《诗经原始》)一个“痴”字。点出了此女钟情之深。

这里的“复关”有多种解释,有说这是男子所住的地方,另有一说,释“复”为返,关为近郊所设的关卡,以此代“氓”。可是这样的解释有不小的漏洞在。既然复关为固定的地方,怎么会登墙而望就看不见了呢?接下来的“既见复关”,又作何解?

因此,复关还可以有另外一种解释,即那男子所驾的车驾。他虽然不是富人,但从首句“抱布贸丝”可以估计他是一个经常需要出门经商的小手工业者,也许就是个小商人。正因如此,痴心的女子才会见车如见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会将复关联想到男子迎娶女子的车驾,尽管这联系诗文来看并不够准确,但是很容易让我想起那句“思君令人老,轩车何来迟?”——倾心相许的男子,犹如情感上的归宿,迟迟见不到他来,心里自然焦虑不安。待嫁女儿心,从古到今总是这样新鲜迫切又孱弱不安的。

第一次读到《氓》时,就被第二章的“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一句吸引住了,想起“墙头马上”这个词。那是元代白朴杂剧的名字,原是出自白居易《新乐府井底引银瓶》。《墙头马上》就是据此改编的。

在《井底引银瓶》里,白居易以女子的口气做了首哀怨深情警辟的诗,比《氓》的语言更生动华丽。无从得知白居易写《井底引银瓶》时有没有借鉴《氓》,但是《井底引银瓶》和《氓》在写法上和女主人公情感的转变有很多相通相似之处,让人兴起不少比对联想。

白诗中也是写一年轻貌美的女子,“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按照白朴后来的敷衍,她还成了某官宦大家的千金小姐——戏曲中佳人常用的身份证。

身份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氓》中的女子一样,偶然间邂逅了一男子——“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这么一动心紧跟着一断肠就坏了事。女儿家幽密安静的心思全被这从天而降男人搅乱了。可是正如现代人所说,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可能是唐僧,长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可能是鸟人。

她既没那个眼力,又没有那个定力,面对挑逗,坚拒之:“私家花园,请勿践踏”。美貌的女子总是有吸引力的,接下来,男子缠住她不放,可想而知,情在浓时,那是要多深情有多深情,要多眷恋有多眷恋,无数蜜语甜言海誓山盟化成了糖衣炮弹当头猛砸,正常人搁谁也扛不住。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不出所料的,最后陷入情网难以自拔的不是男子,反而是女子。这样一个过程,在《氓》里写得非常清楚:“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氓》第三章“比而兴也”,第四章“兴也”,也就是说这两章以抒情为主。诗中皆以桑树起兴,从女子年轻貌美写到体衰色减,同时揭示了男子对她从热爱到厌弃的过程。“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以桑叶之润泽有光,比喻女子的容颜亮丽。“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以桑叶的枯黄飘落,比喻女子的憔悴和被弃。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则以“戒鸠无食桑葚,以兴下句戒女无与士耽也”。(《诗集传》)

《诗经》的好处在于道人未道。言人之不及,发人新见。我们多习惯以鸠毒比如爱情,把痴情不悔说成是含笑饮鸠酒。而《诗经》里则以桑葚比喻爱情。桑葚是甜的,斑鸠吃多了容易醉醉;爱情是美好的,人太迷恋则易上当受骗。

至于后面那几句:“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更是鞭辟入里。男人沉溺于爱情犹可解脱。女子一旦堕入爱河,则难以脱身。这是女人纠结的天性所致。这几句话,我一直认为是关于男女之爱的至理明言,甚至是我对《氓》印象深刻的关键所在。

可见这女子受害之深,不是痛彻心扉,血泪的教训,也说不出这番刻骨民心的道理来。

从桑叶青青到桑叶黄落,不仅说明了女子年龄增长,容颜由盛到衰,更暗示了时光的推移。 “自我徂尔,三岁食贫”,一般以为女子嫁过去三年。

还有另有一种解释:“三岁,多年。‘三’是虚数,言其多,不是实指三年。”不管是哪种解释,女子都不可能老掉牙,不如说此言是反映女子嫁过去的几年间,为男人内外操持忙得心力憔悴,未老先衰,所以色衰爱弛。男人喜新厌旧,渐渐不睦。终至婚姻破裂。

女子不得已又坐着车子,渡过淇水,回到娘家。她反覆考虑,自己并无一点差错,而是男人忘恩负义,“二三其德”。在这里女子以反省的口气回顾了婚后的生活,找寻被遗弃的原因,结果得到了一条教训:在以男子为中心的社会里,女子地位地下,容易置于无辜受害的位置。

诗的第五章用赋的手法叙述被弃前后的处境,前六句承上章“自我徂尔,三岁食贫”,补叙多年为妇的苦楚,她起早睡晚,辛勤劳作,由于她的辛苦操持,使得男子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在外做事。乃至于家业兴旺。可惜,“贵易友,富易妻”,生活富足了,丈夫不是想着感激她,念着她的好,一起享福。而是饱暖思**欲,开始喜新厌旧,日渐暴露出暴戾残忍的本性,乃至于动手虐打。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这个“暴”字可使人想像到丈夫的狰狞面目,以及女主人公被虐待的惨状。

后四句写她回到娘家以后受到兄弟姐妹的耻笑。《诗集传》释注此段云:“盖**奔从人,不为兄弟所齿,故其见弃而归,亦不为兄弟所恤,理固有必然者,亦何所归咎哉,但自痛悼而已。”朱熹说女主人公“**奔”,是罪有应得,此乃道学家的古板口气,绝对要嗤之以鼻;但他的话可以很好的帮助我们理解女子的艰难处境。她被休弃之后遭受的精神压力和由此而产生的内心矛盾。

《氓》中女子的遭遇,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情与礼的矛盾,以及夫权对女子的压迫。古礼认为女子嫁人,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踰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孟子?滕文公》下)。

这位女子开始时是在集市上与他一见钟情、私订终身的,后来又乘垝垣相望,显然与礼有悖,终遭丈夫的休弃,受尽亲友讥讽。她对爱情的勇敢追求与礼教产生直接冲突,最终导致了自己进退两难孤立无援的境地。

白居易诗里的女子也一样。她跟随男子到了夫家,自以为是找到终身依靠,追寻到自己要的幸福,不料却因为是私奔而为人所不耻。她的公公婆婆轻贱她:“聘则为妻奔是妾”!说的够直白,够伤人,甚至拒绝她参加祭祀活动,说她不配主持祭祀,给祖宗献祭,因为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祖宗不会喜欢,我们家也不承认有这样的媳妇。

那女子受尽屈辱,却没有胆气说什么,一直在忍,直到忍无可忍。原因正在于,她离了这男子就没有生存的地方和能力——“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冲动所误,为礼教所缚,一旦离了男子,便是千夫所指,无疾而死。所以即使这男人再不中用,有了他在人前也好像有了块遮羞布——你毕竟是个有人要的女人,不是没人要的人。亦因为如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那时的女子宁愿守着一个男人一辈子当怨妇,也不愿被休下堂当弃妇,一旦被休就好像是生死攸关性命相见那样的大事一样。

白诗的开头,女子用比兴的手法说明了自己与丈夫的感情危及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接着,女子追忆起当初年少时一见钟情的美好时光。《氓》则把追忆放到了最后,最后一章赋兼比兴,在抒情中叙事,回忆当初他们相恋时,有说有笑;男子则“信誓旦旦”,表示白头偕老。可是他还未老时就背信弃义,决绝地翻脸不认人。这里用了两个比喻,女子说,浩浩汤汤的淇水,总有堤岸;广阔连绵的沼泽,也有边际。言外之意是,我的苦日子怎么就无休无止没有尽头呢?

人同此心,情同此理,每个人都深情地以为自己痛苦地独一无二,自己的经历天下无双。事实上天下的弃妇并不少见。《邺风》里的《日月》,也可看作是《氓》的女主角无可奈何呼天抢地对天申诉的心声。《谷风》里勤劳勇敢却因年老色衰而无辜被休弃女主角的悲惨经历也可与《氓》的女主角互鉴互证。

必须要赞的是,《氓》充分运用了赋比兴交替使用的手法,时时注意情与景的结合,它让我们窥见古代集市贸易的一个侧面,又让我们得知古代嫁娶的简单礼俗,婚变,自古有之,难得《氓》撷民风,写民事,客观写实。

也许是有意为之,也许是无心巧合。《氓》将淇水作为背景贯穿全诗,“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写相恋时的依依不舍;“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写被弃后再涉淇水返回娘家的情景;“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则以生活中所经历的印象最深的场景兴起内心的感情。同渡一条淇水,随着主人公前后处境的不同,心境是迥然不同的。

此情此景应了那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大凡先好后坏的境遇总让人有不堪回首之叹。昔日的妙龄少女,今日竟成下堂妇,被一个不堪的男人,一段不堪的婚姻磨折掉的,何止是青春而已,同时被摧毁的,还有对未来的信心。

实事求是的说,在那样一个时代,是很难要求一个平民女子勇敢地站起来,抛开过往。闯出一片新天地的。

但是再艰难,生活总要继续,

《诗集传》云此段“兴也”,其实更准确的说它是比中有兴。这两个比喻,强烈地抒发了一腔怨愤,诉说了弃妇满心的酸楚。

我并不觉得《氓》完全是首弃妇诗。“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在二三其德的男子面前,“士贰其行”后,这个妇人不是一味忍气吞声,只知低眉顺眼,也不只是哀伤痛悔,却说“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既然你变了心,咱们的关系就此结束吧。她决然而去,需要多大的刚烈和坚强。

她果真能做到吗?方玉润认为:“虽然口纵言已,心岂能忘?”(《诗经原始》)。是的,从这女子一贯重情的性格来看,她在感情上不可能在这男人一刀两断,起码一时三刻绝对做不到。令人欣慰的是,她能够这样认识,已比《诗经》中其他的弃妇强太多。

《氓》是一首感情真挚的诗,自汉代以来,却为学者所不耻,那些经学儒生不在意女子所受的苦,却多以道德规范来观测此诗,认为是“刺**奔”之作,朱熹甚至说:“此**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并进一步引申说:“士君子立身一败,而万事瓦裂者,何以异此?可不戒哉!”

朱熹的话我看了就有火,这老家伙老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死样子,恨不得全天下女人都顺了他的意。满口“**妇”长“**妇”短,哪有一点饱学之士的厚道,好像全天下人都要如他所宣扬的从封建礼教出发,全体树立强烈的节烈观,整齐划一,非此不为,否则就是“**丧”。真不知道他青春期受了什么重大刺激,思想如此顽固偏激。

还是清人方玉润比较公正,他的《诗经原始》写得也比较实事求是,贴合本意。他评说此诗“为弃妇而作也”,并以之与《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即《孔雀东南飞》)相比,认为“此女始终总为情误”,可谓一针见血。

《氓》的悲剧性,今人也不用总结了,再说也不如白居易说得透彻——“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女人解男人,总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所见也是皮毛。男人见男人,才窥得到那散落在心肝脾肺肾里点点滴滴的鹤顶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