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少年”起跑线(1 / 1)

女儿湖隐喻 张抗抗 1428 字 6个月前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文学之路”,最早是从写日记开始的。

这里不能不首先提到我的父母,他们都是20世纪30年代的进步青年,40年代后期,我母亲曾在上海出版过一本薄薄的儿童文学集《幼小的灵魂》。50年代初我出生后,她从新闻单位调到了一所中学担任语文教师,逐渐把她对文学的热爱“传递”给我,开始不断给我买各种儿童读物,培养我对阅读的兴趣。到了小学三年级,我已经能够半懂不懂地“偷看”母亲枕下的长篇小说《苦菜花》了。小学时代的每一个寒暑假,我都能读到大量的童话(安徒生、格林)和苏联儿童文学作品。

也就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母亲送给我一本漂亮的簿子,要求我开始写日记。

日记本相当于一本书大小,一开始的时候,我只能写一小段,后来是半页,再后来渐渐增加。其实,写满一页并不太难,难的是不能记流水账,不要重复昨天的话,要记下这一天里发生的最有趣的事情,还有自己对这些事情的想法。母亲隔一段时间会“批改”我的日记,圈出错别字和好句子,告诉我怎样才能写得真实和生动。如果得到了表扬,我会很兴奋;如果批评我,我就会很沮丧。记得有个周末,父母亲带我到湖滨去散步,黄昏的西湖上飞翔着一群群黑乎乎的鸟。父亲问我这是什么鸟,为什么天黑了还不归巢?我看不清也不认识那些奇怪的东西,半天也回答不上来。父亲告诉我那是蝙蝠,是一种唯一能飞行的兽。又说写日记要有内容,平时就得注意观察陌生的事物,善于学习新的知识,等等。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蝙蝠,并知道了它是一种视力很差但能在夜间灵敏捕食的动物。我回家就把这个事情写进了日记。许多年过去了,如今我若是走在黄昏的湖边,还会想起童年的那群蝙蝠。

这本日记好像到小学毕业时才写满,进了初中以后,就是每年写一本了。那时候属于“个人”的情感逐渐增多,好像有了“隐私”一样,我开始躲避或拒绝父母继续阅读我的日记,好几次同父亲发生了争吵。现在我还保留着四大本少年时代的日记,重新翻阅它们的时候,童年少年时期经历的人和事,犹如丝丝缕缕的气息,从泛黄的纸页上冒出来。

当写日记成为平日必修的“功课”时,自然会养成注意观察生活、勤快动笔的习惯。并使我有机会在课外锻炼自己的文字。尤其在少年时代,这样的练习应该是大有益处的。

1961年我小学5年级,在上海《少年文艺》的“少年习作”上,发表了人生第一篇被印成铅字的作文(题为《我们学做小医生》)。《我们学做小医生》最初是写在日记本上的,后来变成一篇作文,记述了我和另一个女同学,在学校一间废弃的斗室,用自带的红药水紫药水和纱布棉花,办起了一个“小医院”,给跌跤擦破皮肤的男生治疗伤口的故事。那年我11岁,还是个女孩,连“少女”都还算不上。老师把作文寄给了《少年文艺》编辑部,被退稿。又寄给了《少年文艺》的主编、儿童文学作家任大霖老师。任大霖是上世纪60年代《少年文艺》的主编,他亲自审阅之后签发了这篇“少年习作”,认为文章写得“很有生活气息”,还亲笔给我回信,告诉我不可骄傲。我在人生之初第一次体验到编辑的责任与作家的平易。这一段少年时代珍贵的师生情谊,历经“文革”知青时代,长达三十多年。任大霖老师在文学道路上对我的悉心关爱与培养,一直持续到我的中年。1996年任大霖老师不幸病逝,对他的思念与痛惜之深,令我至今难以释怀。

1963年我进了初中,可称作少女时代了,又在“少年习作”上发表过两篇短文(《采茶》和《五彩的墙壁》)。因而有了对于写作最初的自信。我在学校的作文比赛中多次获奖,同时积极向《少年文艺》投稿。这期间我曾多次被退稿,至今还记得任大霖老师写信给我说,退稿的文章是因为写得太“规矩”了,“缺乏自己的特色”,意思是有点老气横秋,不够生动、没有写出少年的感情和想法。如今再次回味,发现文学创作最基本的要素,其实就是那样单纯的几点。我们在学习写作最初所遇到的问题,可能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努力。

如果以今天的文学标准来看,那些“习作”自然是极其稚嫩而粗拙的。但一粒小芽却因此而悄悄萌动。《少年文艺》就像一座小小的花坛,在一年一年的春风里,将许多许多文学的种子催生了。《少年文艺》又像一条细细的起跑线,我从那里起步,从此走上遥远而艰辛的文学之路。

60年代,反映校园生活和当代少年心绪的文学作品尚不多见,《少年文艺》一直努力加强刊物与“少年们”之间的联系。在《少年文艺》杂志社的建议下,初一年级时,我在班上成立了一个《少年文艺》阅读小组,新一期的杂志来了,让同学们大家轮流阅读,然后互相交谈阅读体会,比如谁谁喜欢哪一篇,谁谁又喜欢哪一篇,为什么喜欢或不喜欢,等等。然后我将意见逐条整理,如实填写在《少年文艺》附寄的读者调查表格上,再寄去上海。这样的读者“咨询”“反馈”活动,《少年文艺》开展得较早,我也因此被刊物的这种交流方式诱发出少年早期的参与意识。当年的《少年文艺》,也许并非刻意想要培育“少年作家”,它真正所期望的是“少年们”能由此得到属于少年的快乐,还有——健康地成长。

到了初二、三年级,我的阅读范围和兴趣就更广泛了。除了家里的经典文学书籍,还有学校图书馆的当代文学和世界名著(我当时特别迷恋凡尔纳的科幻小说),以及阅览室的书报杂志。我参加了学校(杭州一中,现称杭州高级中学)的鲁迅文学兴趣小组,还参加学校每个学期的文艺演出比赛,自己和同学们一起编写、排练剧本。母亲会设法搞到一些优秀的戏剧演出票,为我增加艺术欣赏和观摩的机会。尽管当时的大环境,“阶级斗争”气氛越来越激烈,“山雨欲来风满楼”。但是“封资修”的文学作品依然充满了魅力。我少年时代的阅读“生涯”,就是在这样充满了矛盾和悖论的环境中度过的。如今看来,优秀文学作品最根本的“真善美”和“人道主义”营养,仍是我日后从事文学创作的最扎实的“底肥”。

曾有一段时间,我产生了强烈的写作欲望,写班上同学们的故事,夜里很晚也不睡觉(现在叫做“校园文学”)。那些“习作”一般都写得毫无节制,冗长而啰嗦,但我充满了创作的快感。记得有一次我写了一篇作文给母亲看,她严厉地批评了我,我激烈地为自己辩护,就是不愿修改,母亲一生气就把我的稿子撕碎了。我伤心地哭了,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觉,到了后半夜,自己穿好衣服爬起来,在灯下悄悄地重写这篇作文。每次回想起这件事情,内心总是十分感激母亲当年对我的严格要求,同时也觉得自己多少还算是一个有毅力的人。

虽然我自幼就喜欢文学直至热爱文学,但我并没有从小就立志要当作家(是不敢。我认为当作家需要非凡的才华)。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在文学中寻梦,能以文学充实自己,实现自己的一部分价值。到了1969年,黑龙江省的农场到杭州招收知青,我毫不犹豫地报名去北大荒。当时父母亲都在受审查,我却怀揣着自己的这个小小的秘密,带上了我喜欢的书籍,离开了美丽的杭州西湖,去往东北那片陌生的土地。

那一年我19岁。

铁轨通向远方。很多年以后,我才看清楚,那其实是一条若隐若现的文学起跑线,引领我走过艰难的人生旅途,也从此走上了文学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