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暖和得出奇,长时间的异常天气,温柔的表现背后,总是令人觉得有什么潜伏的危机,正在袭来或将会发生。
在我居住的地方,门前那条坚硬的冰河反反复复地融化。一次又一次变成软薄的冰壳,最后连冰壳也终于不见,在一个早晨彻底还原成清澈的河水。正是寒冬腊月,北方的冰怎么就化成了水?尚未开春,水就提前回来了么?望着那片波光粼粼的水面,心里竟有几分隐隐的不安。
那冰凉的不祥之水带来的,却是若水先生去世的噩耗。
流水已逝,不再归来,逝川逝水,逝水如川……
万里之遥,若水先生以这样洒脱而又忧伤的方式,向国内的友人们道别了。
整整二十年。从1980年第一次读到他的文章开始,从1982年第一次在《人民日报》他的办公室见到他,一直到去年在协和医院探望他最后一次见面,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二十年,为人为文,始终得益于若水先生的无形教诲,可以说,是汲取并吸收他的思想营养,走过了风云涤**的人生与文学之路。
若水先生的理论著述,影响了八十年代探求真理的一代学人。
最初读到若水先生“人是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一文,是在1980年,当时我正在北京文学讲习所学习,由于个人的经历与际遇,我对与人道主义相关的论述十分感兴趣。那时我已发表了一些作品,也引起了许多社会关注,但某些作品却被认为有“资产阶级人性论”倾向而受到批评。那些文学作品的感受多半来自我多年的自身实践和体验,是对“文革”和当时社会生活中有关“人”的价值、尊严和人性本质,出于本能的质询与追问,而在理性上仍然是盲目和模糊的。若水先生的一声呐喊,真有石破天惊之感,令人眼前豁然开朗。我至今还记得当时读到这篇文章时,那种淋漓尽致、痛快酣畅的感觉。心里长期以来郁结的积压的问题一下子找到了根源和出口,把许多难解的困惑都理顺了疏通了。八十年代是一个人性复归的年代,思想解放运动是对专制体制对人性奴役的全面批判和清理。我作为当时一个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尽管无法得知这一场解放运动核心地带厮杀拼搏的情形,但我们听见了许多勇敢而正直的知识分子发出的声音,这些声音犹如黄钟大吕令人振聋发聩;又如清泉流水,一滴滴一寸寸滋养着灌溉着我们的头脑,使我们从此学会用自己的头脑独立思考。
若水先生作为新时期文学的人本主义启蒙老师,是当之无愧的。
后来又相继读到了他的“谈谈异化问题”一文,以及其他有关“异化”的一系列理论文章,更是如获至宝,大有久旱逢雨的感觉。若水先生的“异化”理论,在全面分析了黑格尔的理念异化、费尔巴哈的宗教异化以及马克思的劳动异化论述之后,首次指出了在社会主义社会,也存在从政治、经济到思想等方面的严重异化现象。“异化”论是他本人的人道主义理论体系的深化与完善,其强烈的现实意义,对于八十年代残留的讲话的极左思潮具有颠覆作用;而在更远的未来,仍将会继续显示它对人类前途的深远影响。我当时反复再三地阅读那些文章,既兴奋又默契,终于懂得了人被自己的创造物(例如思想、观念以及物质等等)所奴役所压迫,是人类尊严以及人文精神扭曲与沦丧的症结。(直到今天,我们仍然难以避免或逃脱随时被“异化”的可能。)“异化”论对历史谬误的哲学批判和深刻清算,成为八十年代学人自觉接受的思想武器;而作为一个以“人”为研究、表现对象,描述“人”的行为、活动、情感、心理以及人与人的相互关系的文学写作者,“异化”论更犹如一台CT扫描仪,使我们能够准确清晰地发现人体“病灶”。在我二十年的文学创作中,“异化”论以及《为人道主义辩护》一书的主要论点,成为我重要的精神食粮,并时时提醒着我对于“人”与社会、自然的更深层思考。
二十年过去了,对若水先生从内涵至外延都不断深入丰富的研究成果,以及他甘于寂寞、减收孤独的人格力量,我始终心怀深切的敬意。
若是说八十年代初曾有稚气一问:以先生不畏强权的个性,鲜明锐利的理论与文字,“若水”那个名字,是否显得有点过于温情脉脉了?二十年后,才知水之坚韧,竟能“水滴石穿”的;即便是抽刀断水,一是被迫改了水道,那水性却越发汹涌,源源不绝以柔克刚,细水长流开山劈崖,直把巨岩磨成卵石沙砾与齑粉;若是一旦被逼入了峡谷岩缝,顺势就凿出了巨大的溶洞或是暗河,在没有阳光的底层深处,蓄成人类精神的备用水库。
进入九十年代,若水先生的思考与著述,理论建构更为系统完整,涉猎的批判性内容从党史到“文革”,更为宏阔丰厚。虽然长期被剥夺了公开发言的权利,若水先生的思想探索却一天也没有停止。尽管他的心情一直郁闷而压抑,但精神始终是自由的,这种超然淡泊的心态,支撑着他多年来默默继续着大量的研究和写作。
因与若水夫妇时有联络,我有幸得到冯媛辛苦寄赠的若水先生一篇篇新作的打印件,成为他最新研究成果的受益者。那些论文由于常被朋友索要并传阅不归,致使目前手头存有的资料已不完整。仅有“压制思想的思想运动——读李洪林《中国四项运动史》”、“左倾心理病——对范元甄社会性别机制的探索”、“整风压倒启蒙:五四精神和党文化的碰撞”等等。从这些大部分无法在国内公开发表、而散见于海外报刊和网络的文章中,我看到若水先生作为一个自由知识分子,在九十年代的社会经济变革中,呈现出那种既“不改初衷”,而又“披荆前行”的独立姿态。他思想中那一个坚硬的核,对于人权、人道、人性的维护与阐释,毅然与启蒙精神一脉相承;但那个核始终散发着一种巨大的能量,朝着周边的雷区灾区误区频频出击,同今日中国社会变革的种种弊症息息相关。那个“核”是一粒能够发芽的种子,从中生长出“人道主义”的现代性,即“人”这一概念的死亡与再生。若水先生的后半生,一直坚持着顽强的、坚定的、明确的理论目标指向;与此同时,他的思想又始终是前行的发展的。在我与他的多次交谈中,他对于中国当下渐进的社会变革,喜忧交杂,抱着有保留的肯定态度;对于时政民情包括我的作品,亦有实事求是的分析;一个人能够做到完全将个人的利益得失排除在外,而客观地评论外界事务,自然具有高尚的人格与严谨的科学态度。
从启蒙时代的传统人道主义,进入现代人道主义理论,人类的思想探索道路上布满了荆棘与暗礁。所谓农耕之乐与田园之梦,曾经浇灌了多少血腥与暴力,它更像是一种虚构的自欺欺人的幻像——在落后的生产方式与专制皇权之下,曾经真正有过人的尊严、合乎人性的生存环境么?遑论民主与自由。而人类对生存环境所造成的恶果,得难道不正是由于人道主义的缺乏与沦丧么?今天的人类已试图对自然“生命权”重新定位,并非意味着“兽道”对人道的否定,而恰恰证明了人道主义的理论的自我修复机制,是人来对自身异化的醒悟,对自我的艰难拯救。真正的现代人道主义精神,将会在现代语境中绝路逢生。
多年来,若水先生在精神上是孤独的。幸亏,他还有相知相爱甚深的妻子冯媛,在这十余年中给了他最为美好的心灵慰藉。当然,还有那么多支持他关爱着他的友人——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是一个“水”字,意蕴绵绵,都在其中了。
2001年4月10日下午,经冯媛应允,我去协和医院看望正在住院检查的若水老师,看上去他的精神气色依然不错,床头和桌子上四处都放着书,他是把病房当书房来用了。认识他那么多年,那天的交谈是最为透彻的。从他即将完成的那本重要的理论专著,谈到当下社会形态和学术思潮,他低声细语,言辞仍如以往的平静温和,我却分明察觉到他内心深藏的忧患与思虑,从他忧郁的眼神和不经意的一声轻叹中,沉重地流泄出来。
但是,当时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最后一次见他。
在走廊里同他握别时,感觉到他柔软的手掌上,传来一种坚韧的力量。走得远了,从长廊尽头再一次回头望去,他仍然在门边站立着,一线明澈的夕阳穿越了昏暗的走廊从床外透进来,他柔弱的身影在阳光下竟然像一座点燃的灯塔。
若水老师始终以站立的姿态,留在了我的记忆中。他走了,但他没有倒下,而是永远站立着,肩负着人类的尊严和道义,站立在这个世界上。思想的光焰是不灭的,它以文字的形式存在并流传。
一江春水,切而不断、断而更涌。
若水先生,如水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