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最无私(1 / 1)

杜鹃花开 韩进 4692 字 6个月前

母亲是我生命中最亲的人。母亲不仅养育了我,还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母亲为我们这个家庭付出太多,如今70多岁了,身体还算健康,这是我们做子女的最大幸福和欣慰。母亲不愿意来城里和我们一起住,怕我们不习惯。她守着老屋,最大的念想就是盼着子女们都能回家,在春节时有一次短暂相聚。忙于工作的我,很少专程回家去看望母亲,也没有亲口对母亲说过“我爱您”,即便对着电话或手机,也说不出口,一切都放在心里,以为不说母亲也知道。在母亲心里,我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在我心里,母亲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母亲十八岁

母亲生我时18岁。

第一次做母亲一定是幸福的,而我给母亲带来的却是灾难。

我在母亲肚子里只待了七个月,就提前来人间报到了,那时的母亲肯定还没有做好做母亲的全部准备。

据说那年冬天走得特别晚,还没有过年,就已经立春了。待到“三月播种、四月插秧”的春耕时节,却春寒料峭,冷风呼呼地吹。那时的农村非常贫穷,没有今天的保暖内衣和羽绒服御寒,尽管穿了棉衣棉裤,仍然像筛子,任凭冷风带着寒气像箭那样穿透身体,那种冷不是冷,是一种全身像针扎般的刺痛。

东方发白,母亲就和村里的妇女们下到秧田拔秧。秧田是培育水稻秧苗的田块,又叫秧母田、秧底田、秧脚田、秧池,叫法不同,其实就是按照计划栽插水稻的总面积,按比例选出几块避风朝阳的水田作为秧田,提前一个月时间,大约在农历三月初吧,将已经用温水催芽的水稻种子,撒播到秧田一排排整齐的田畦上,再用柴火烘育成拱门形的青竹竿搭成帐篷的骨架,然后铺上一层塑料薄膜,给秧田盖上透光挡雨的塑料房子,也就是“帐篷育秧”。

种子在这样温暖的房子里,隔风挡雨,沐浴阳光,会很快发芽,长成绿油油的秧苗。待到秧苗长到五六寸的光景,空中传来“布谷布谷”的叫声,生产队长就会选中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带领全村男女老少来到秧田边,抢在太阳要升还未升起的时辰,亲自点燃鞭炮,揭开秧篷,插下第一棵秧苗。这时大家一齐欢呼鼓掌,一起涌入秧田,有的拔秧,有的插秧。在简单而隆重的开秧门仪式后,一年的春耕就算开始了。

南宋诗人翁卷有一首《乡村四月》的诗:“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虽然写的是他老家浙江春耕插秧的情形,但和我老家桐城的农事也是一个景象。

母亲用手试了试秧田的水温,突然像被蛇咬了似的缩了回来,水太凉。母亲招呼姐妹们不要急着下田,大家便弯下腰来,用手在秧田的水沟里来回不断地搅动,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水下面的热气搅和上来一样,其实是让手慢慢适应水的冰凉,然后再下到秧田里。下秧田的时候,也很有讲究,左脚的脚尖先入水,直插秧田的泥土里,然后才放下脚跟,轻使暗劲,猛地踩下去,感觉碰到硬硬的田底,踩实了,右脚再跟上,双脚稳稳地站在秧田里。这时会感到水里的脚阵阵刺痛,一股凉气顺着下肢一直往上爬,爬到腹部、胸口,直蹿头顶,突然打个寒战,一股凉意传遍全身,人顿觉清醒起来,浑身感到一种轻松,身体也不再冻得僵硬,站在水里的双脚开始发热,这时才弯下腰去,挥动双手,开始拔秧。不过半个小时,就会感觉全身热乎乎的,再过半个小时,有人就会脱掉早晨专门用来御寒的大衣外套,待到太阳快当顶的中午,人们脱了厚厚棉袄,脸上红扑扑地冒着热气,一边拔秧一边开始大声说话,聊着各自听说来的新闻趣事,时而发出欢快的笑声。

母亲性格开朗,喜欢说笑,可今天却沉默不语。刚下水时,她就感觉肚子隐隐作痛,以为是受凉了,忍一忍就会过去。后来越来越疼,她咬咬牙,又挺过来了,有一段时间感觉好了,但到拔秧结束,母亲却站不起身子,腹部连着腰部一起痛。她以为是腰弯久了,起得快,扭了腰,才不舒服。回到家里,肚子越来越疼,那种疼仿佛从肚子到胃里到心口直往上钻,母亲以为是在冰冷的水田里泡得太久,她喝了碗红糖生姜水,驱寒活血回暖,以为睡一觉就会没事了。没想到,第二天早晨四五点钟,母亲突然疼醒过来,她告诉父亲,应该是我在肚子里大闹天宫,可能是要生产了,吓得父亲连忙赶到三四里外的邻村接生婆婆张奶奶家。张奶奶看到父亲紧张的样子,心里明白,穿衣下床,一路小跑来到母亲身边。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张奶奶出来恭喜父亲:“大喜啊大喜啊,母子平安。”说“大喜”就是生了男孩(“小喜”是生了女孩),父亲听得真切,自然喜出望外,连忙把准备好的红包塞到张奶奶手里,嘴里说着谢谢,人已冲到屋里看母亲和我了。

那一年,父亲28岁。

七活八不活

父亲送张奶奶走时,天已经大亮了,太阳正好升到山口上,红彤彤的,望着父亲笑呢。张奶奶说,这个时辰好,吉利,生肖属虎,老虎在夜里下山找食,早晨吃饱了上山,孩子是上山虎,迎着太阳生,就叫“虎生”吧,小名“虎儿”。父亲连连点头。

正在拔秧的妇女们看到父亲送张奶奶走,什么都明白了。我的到来,像早晨的春风,一下子吹醒了朱家老屋,大家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我是村子里当年出生的第二个孩子,而且是第一个男孩,算是全村人的大喜事。早在一个月前,朱老木匠的大儿子小朱木匠添了一个千金,也是张奶奶接生,喝满月酒时,张奶奶看着胖嘟嘟的婴儿,像画儿般可爱。因为生在春天,又长得如花似玉,张奶奶脱口赞道,真是一朵“春花”呀。朱老木匠听得真切,连忙称赞“好名字”,就这样,朱老木匠没有经过小朱木匠的同意,就给孙女取名“春花”,小名“花儿”。

我是韩家的长房长孙,按理说“母以子贵”,我的父母应该高兴才是。谁说父母不高兴呢?但那脸上的笑容分明有些勉强,笑容后面有一种焦虑和担心。谁心里都明白,七个月出生的我,像个没有皮毛的小猫,五官都没有长得分明,最要命的是不喜欢哭,不像足月出生的孩子,来到人间的第一声,就是“苦哇”地大哭,我是连这第一声“哇”声都气短声小,几乎没有哭,以后也很少哭,好像还在母亲肚子里贪睡呢。没有了婴儿的哭闹声,自然少了新生儿家里那种热闹喜庆的气氛。只有在饿的时候,我才像猫那样在喉咙里“咪咪”地叫几声,当母亲给我喂奶时,羸弱的我居然没有吮吸的力量,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我不会哭又不会吃奶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朱家老屋,很多人在心里有了疑问和叹息,不吃不哭的孩子,能养大么?一种不祥的气氛在村子里悄然蔓延。

好像只有母亲很乐观,她把我捂在胸口,心疼得不得了,虽然同样担心,却记得一句古话:七活八不活,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洗三朝

我终于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节日——洗三朝。

桐城民间有一种习俗,婴儿出生的第三天,家人要举行隆重的洗礼,叫“洗三朝”。传说婴儿都是拜送子娘娘所赐,出生第三天,送子娘娘要亲自来到人间,看看这家人是怎样对待新生的婴儿,如有不敬重者,就要受到送子娘娘的惩罚。

这一天,父亲早早起床,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准备好要用的物品,就赶着去请张奶奶来家里主持洗礼。

张奶奶是远近闻名的接生婆婆,有孩子出生,都请她接生,只要张奶奶在,就会母子平安,从没有意外,享有很高的威望,有孕妇的家人都要提前打招呼。据说张奶奶出身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是中医世家,往上三代起,就在紫来桥东边的桐城老街开有一家“张氏诊所”,二十四小时接诊,不分富人穷人,不问官家平民,一视同仁,医术高,口碑好,深受人们尊敬。张奶奶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如今虽已五十出头,仍然清秀淡雅,有超凡脱俗的仙风,加上她有一双小脚,更显得有些历史和来头,所有人都敬爱她,甚至视她为送子娘娘的化身。

上午九点钟光景,张奶奶走出屋子,看了眼高高爬到门前白果树上的太阳,太阳像金盘子发出闪闪金光,照得张奶奶脸上暖和和的。张奶奶不由得眯起眼,手搭凉棚,冲屋里说“开始吧”。

话音未落,张奶奶就来到床前,从母亲怀里抱起小小的我,放到盛满温水的木盆里沐浴。这盆里的温水不是一般的热水,而是用艾叶、菖蒲、金银花、樟树叶等中草药放到大锅水里烧开后,等水温降到不烫婴儿皮肤时,用木瓢舀到用开水烫过的木制洗澡盆里的。张奶奶一边给我洗澡,一边伴着动作吟唱:

洗洗头,做王侯;

洗洗身,做富翁;

洗洗手,荣华富贵全都有;

洗洗腰,一辈更比一辈高;

洗洗脚,身体健康不吃药,

不吃药……

唱到“不吃药”时,张奶奶不自觉地重复了一句,声音也慢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小心地把我翻过身来,用托在身后的手,在我小小的屁股上暗暗掐了两下,我疼得哭了两声。张奶奶连忙哄道,“虎儿,乖乖,别哭”,又提高嗓门对父亲说,“孩子他伯”——桐城人叫父亲为“伯伯”,“快把滚脸蛋拿来”。

“滚脸蛋”是用煮熟的鸡蛋剥去蛋壳后,从婴儿的脸蛋滚起,从头顶到脚跟,周身滚个遍,意思是去除婴儿的胎毒,白嫩肌肤,也有祝愿一生圆满之意。滚完鸡蛋,就着满身的热气,张奶奶马上给我穿上新衣服,戴上新帽子,系上银脚铃,再用崭新的包被把我裹个严严实实,送到父亲手里,说“去给老祖宗报喜吧”。这是“洗三”的最后一道仪式——父亲抱着我,面对高高挂在墙上的爷爷画像——也就是父亲的父亲,磕了三个头,又拜了三拜,禀告祖上添丁添福、香火延续的喜讯。

洗礼完毕,照例是大摆宴席,请张奶奶坐在主位上,大家边吃边说着恭喜的话。父亲突然进来对张奶奶耳语几句,张奶奶起身,跟父亲来到母亲房里。原来细心的母亲发现我似乎在昏睡,用手试试脸上和身上,好像有些发烧,心里不踏实,才叫张奶奶来看个究竟。

张奶奶仔细看了我的脸色,又用掌心贴到太阳穴处,把过脉搏,按过脚心,不慌不忙地对我父母说,没关系,孩子不能吃奶,身体太虚弱,先给孩子喂点米汤,再送到县医院看看,那里条件好,婴儿太小,防止烧成肺炎。

送走了张奶奶和客人,父亲不敢耽误,抱起我,一路小跑着,赶到四五里远的县医院,一位姓郑的女医生告诉父亲,必须马上住院治疗观察。

我的孩子!

我在医院里一住就是一个星期,靠打针吊水维持,终于慢慢稳定下来,却没有明显向好的迹象。母亲放心不下,为着方便照顾我,从住院第二天开始,母亲也陪我住进医院。听母亲说,我那个时候在医院里,只有医生打针时才知道哭一声,平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不知是死是活,有时在夜里怕得慌,母亲会像张奶奶“洗三朝”时那样,暗暗掐我的小屁股,我疼哭了,才放心。医生曾经劝过父母放弃治疗,想开些,孩子体质太差,怕是养不大,而且现在靠打针吊水,对身体伤害也大,没有母乳喂养,即使活下来,也难保没有后遗症,还不如放弃,现在还年轻,可以生很多孩子。

母亲不答应,她偷偷地哭。

父亲不答应,偷偷地去找郑医生,让她一定要想办法。

我是父母第一个孩子,而且是男孩。父母不想放弃,要坚持到底。郑医生非常同情,宽慰父亲说,孩子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你们先出院回家休养,注意观察,如果有发烧、昏睡的情况,再及时送来医院不迟。

回家后的一周,我非常争气,每天都会哭几声,给父母报平安。不太分明的五官,也渐渐有了人的模样。父母开始规划我人生的第二个节日庆典——满月。

没想到一天夜里,我突发高烧,四肢抽搐,口冒白沫,昏迷不醒,父母大惊,连夜把我送到医院,医生告诉父亲,还是回家吧。父亲知道医生的意思,抱起我就走,一路哭着回到家里。母亲见父亲这么快就回来了,心知不妙,抱着我号啕大哭,在黎明前的寂静里,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传遍朱家老屋,大家听在耳里,心里明白,韩家可能出大事了。

按村子里的惯例,每凡遇到重大事情,村里的老人和生产队长都会第一时间来到有事的人家,说是慰问,更是以防不测,以村子老人和队长权威来处理突发事件。

父亲说了我的情况,大家都默不作声,进房里来看望我的母亲和母亲怀里的我。母亲见此情形,心里明白了八九,抱紧我,只哭,不停地哭。

我仍然昏睡着,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傍晚,没有一点儿动静,所有人都以为我挺不过去了。生产队长已经让队里的孤儿在村后的山上找了一块向阳的坡地,在一棵松树下挖了个深坑,准备把我埋了。当村里的老人要从母亲的怀里抱走我时,母亲知道这是生离死别的时候,突然发疯似的护卫着,谁也不给抱,谁来骂谁。一波喧闹过后,母亲一边哭喊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一边对父亲说“快叫张奶奶!快叫张奶奶!”

张奶奶来了,父亲把所有的情况都在来的路上告诉张奶奶了。张奶奶让所有人都退到屋外去,只留下父亲在房内。张奶奶关上门窗,在母亲床前,将平时洗澡用的大木盆翻转过来,盆底朝上,盆沿朝下,拿来洗衣用的棒槌,杠在盆沿下,再从母亲手里把我抱过来,打开包着我的棉被,把我取出来,放到盆底上,慢慢有节奏地摇动木盆,幅度很大,能听到盆沿碰到地面的嘭嘭声,然后加快速度,不让盆沿碰到地面,越来越快地摇晃,突然“哇”的一声,我哭出声来,一家人都被这“哇”声震撼了,只见张奶奶慢慢放缓摇晃的节奏,抓住盆底的边,让木盆在摇晃中缓缓停下来。

张奶奶敏捷地用双手抄起盆底上的我,用棉被包好,放到**,再打开棉被,从脚心往头上,用掌心一段一段地自下而上地轻揉,又来回按摩几遍,直到我奇迹般地眯开了小眼睛,嘴唇也有了蠕动。张奶奶看在眼里,自言自语似的说:“给虎儿喂奶吧!”父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以为听错了,都没有动。张奶奶用棉被把我包好,送给母亲,又说了一遍:“给孩子喂奶吧!”

奶妈

我被张奶奶救活的消息,像山村炸响的一声春雷,瞬间传开,而且越传越神。有的说张奶奶会巫术,平常不示人;有的说我像被人踩晕的小鸡,摇摇就醒过来了。不管有多少种传说,父母从此把张奶奶当作我们家的大恩人,孝顺一辈子。我长大上学后,学校就在张奶奶的村子里,我经常和我的同班同学小芳——她的孙女儿一起,到张奶奶家吃饭,我也和小芳一起叫“奶奶”。

张奶奶说“给孩子喂奶吧!”一句话可难坏了母亲。因为我不会吃奶,母亲原本奶水充足,但不知何时,**肿胀厉害,继而感染发烧,痛不欲生,农村人把这叫“害奶”,医学上叫乳腺炎。等烧退了,肿胀好了,奶水却没有了。

张奶奶明白了,说:“叫朱老木匠的媳妇过来一下吧。”

朱老木匠的媳妇就是“春花”的妈妈。春花妈见过张奶奶,明白了意图,从母亲怀里抱起我,马上喂奶,我竟然可以吃奶了,所有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张奶奶说:“春花她妈,以后等花儿吃饱了,就来喂虎儿吧。”春花妈点头答应。母亲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春花妈对母亲说:“没事,我奶水多,俩孩子够着呢。”

母亲的奶水以后都非常少,也影响到我的弟弟妹妹们,因为我的缘故,弟妹们都没有得到充足的母乳喂养,成了我一辈子的愧疚。但我也有意外的收获——成了春花妈的干儿子,有了春花姐姐。我是吃妈妈们的奶水长大的。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医院就是我的家,我经常生病,几乎每月要去一两次医院,我传奇的复活故事已经让我在医院里很有名,常常引来医生护士和病人家属围观。我在县医院里喝过郑医生的奶水,她的儿子比我大两个月。在张奶奶家的诊所里,我喝过张奶奶家儿媳妇——小芳妈妈的奶水。

在我的人生里,多了一位奶奶、三位妈妈,她们是张奶奶、春花妈妈、郑妈妈和小芳妈妈。我们一家和三位妈妈家的情分,一直保持下来。张奶奶十年前98岁高寿走了,三位妈妈现在都已经80岁上下,身体都还不错,生活也很如意。平时母亲经常到三家走动,春节我回老家时,母亲就带着我去给妈妈们拜年祝寿,大家一起回忆我小时候的情形,像说故事那样,轻松的话语里有着满满的得意和骄傲。

奶奶和外婆

我奇迹般地活下来,最高兴的还有我奶奶和外婆。

奶奶是非常坚强的人。爷爷突然失踪后,她把我父亲和我两个叔叔拉扯成人。奶奶一共生养了五个孩子,前面一对儿女——父亲的哥哥姐姐,因为战乱和贫困,先后生病夭折了。待父亲出生时,发现有一条蛇盘住在家里的衣服箱子里,以为有什么蹊跷,请来会道法的高人指点迷津。奶奶被告知,那是一条家蛇,是我们韩家祖先的化身,来保护父亲的,寓意祖先庇佑,龙子龙孙,孩子将来必有大出息,奶奶深信不疑,从此吃素放生,烧香行善,怀揣望子成龙的梦想,对父亲寄予厚望。

我七个月早产不顺,让奶奶突然想起自己两个夭折的孩子,阴影来袭,担心不已。现在我死里逃生,又让奶奶想到父亲出生时箱子里的那条蛇,相信一定是祖宗保佑,韩家才有了第三代传人。这样想着,奶奶心里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舒畅,韩家仿佛飘**的浮萍,终于在她手里可以在朱家老屋落地生根了。奶奶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感到一生的辛苦都得到了回报,人生最重大的使命已经完成。

其实此时,因为年轻时跟着爷爷东奔西跑,吃不饱,穿不暖,奶奶已经患上严重的胃病,变得越来越瘦,又因没钱医治,落下了顽疾,后来因为“烈士家庭”的缘故,她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担任起生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要职,带头抓革命促生产,劳累过度。后来,奶奶突发疾病,卧床不起,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去世了。

记得那天,父亲突然来到学校,把我从课堂里拉出来,说奶奶快不行了,现在要见她的大孙子。我听懂了父亲的话,跑回家伏到奶奶床前,想给奶奶看个够。奶奶盯着看我,眼睛慢慢明亮起来,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明亮,亮得陌生,亮得让人心慌。父亲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让我和奶奶告别,说我要去上学了,放学回家再来看奶奶。大约一个时辰后,奶奶永远地走了,但奶奶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外婆是非常勤快乐观的人。我的到来,让外婆有一种“十全十美”的幸福感。外婆育有十个孩子,我是她第十个孙子。母亲是外婆的第五个孩子,在八个姐妹中排行老四,被叫作“四姨”或“四姑”。就在我出生一周前,外婆的长孙——我大舅家的大儿子也出生了,一月间外婆收获了长孙和外孙,她老人家的第三代人升到了两位数,在崇拜多子多孙多福的传统文化里,外婆是福如东海,浩瀚无边了。

其实,外婆哪里有什么幸福可享。外婆就是忙碌辛苦的命,她不能来照顾我和她的四姑娘,她要照顾她的长孙,还要抚养自己四个未成年的孩子——母亲后面的一个妹妹送给远方亲戚领养了,还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有趣的是,外婆最小的女儿——我叫小姨的,竟然比我叫表姐的——大姨的大女儿还要小。有人叫我哥哥,有人叫我弟弟,还有人叫我叔叔,“小房出大辈”的道理,把我弄糊涂了,别人叫我什么,我都只好答应着,感觉像变魔术似的好玩。

小时候,我对过年最深的印象,不是吃年饭、穿新衣、打灯笼、逛街市,而是正月初三那天外婆家的拜年大会。所有的姨都带着孩子来给外婆拜年,大人们把孩子放到一起,就帮外婆忙家务了。孩子们自来熟,马上玩了起来,跳房子、跳绳子、踢毽子、贴画片、滚铁环、抽陀螺,各取所好,好不热闹。待到吃饭时,为孩子们专设一间吃饭的屋子,放一张长长的条桌——夏天晚上用来纳凉的凉床,四周摆好小凳子,特意炒上三四种孩子们喜欢吃的菜,用干净的脸盆盛着,还有一桶蒸好的米饭,都往条桌上一字摆开,像个大食堂,十几个孩子抢碗抢饭抢菜,你推我搡,好不热闹。晚上睡觉时,选一间房子,往地上铺一层厚厚的稻草,将床单在稻草上依次铺开,在床单上放上被子,像个大通铺,孩子们自寻伙伴,自选床铺,打打闹闹,很晚才平静下来。睡时各就各位,井井有条;夜间梦呓尿床,各显神通;醒时横七竖八,千姿百态。那情景现在还刻在脑子里,无限怀念。

每年春节后,外婆都要累病一场。外婆的福气是名誉上的,她心里享受着,却累坏了身体,年复一年,在小女儿成家后不久的秋天,劳累了一辈子的外婆,终于可以安息了,那年我读小学四年级。葬礼非常隆重,长长的送葬队伍绵延两里地,围观的人都说外婆真有福气。

奶奶和外婆在50多岁相继离世,父母特别悲痛。奶奶和外婆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成人,本来可以享福了,却没有了时间,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孩子多、贫穷、劳累和随之而来的疾病,这是那个年代所有人,特别是女性的共同命运。在与命运的抗争中,传统女性作为人之母的责任与生之难的坚忍,以及勤劳的品格和善良的本性,在她们身上凸显出来,成为母亲学习的榜样。

母亲的心愿

母亲24岁那年,做了绝育手术,不再要孩子了。

不是父母不喜欢孩子,实在是养不活更多的孩子。

这年夏天,母亲有了第四个孩子。按两年一个孩子推算,母亲36岁时,就会和外婆一样,也有十个孩子了,这将是怎样的一种责任和负担。奶奶和外婆的情形就是母亲的未来,这让母亲不敢想象。

眼前的情形同样不妙。我的早产给母亲带来“害奶”的灾难,此后母亲的奶水一直很少,弟弟妹妹们因此缺少足够的母乳喂养,体质都不好。而我天生羸弱,极容易生病,隔三岔五地进医院,以医院为家,付不起药费。母亲和父亲商量,再继续要孩子——已经没有抚养的能力——是不负责任的做法,倒不如把四个孩子养大成人。当时国家正在大力提倡计划生育,作为“革命家庭”,父母有责任响应国家号召,起带头示范作用。父母把想法告诉奶奶和外婆,两位长辈都有切身体会,没有怎么阻拦。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挽救了我的母亲,也挽救了我们一家。

母亲的决定是明智的。但要养活四个孩子,还是非常艰难。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极其贫困,朱家老屋坐卧在蛇山的山坳里,田少人多,当时是人民公社制,没有家庭副业。每年生产队分配的粮食——稻米、山芋、玉米、高粱,只够半年的口粮,忙时一日三餐,闲时一日两餐,也是稀饭当家,有客人时才有干饭。还有半年需要靠挖野菜、啃树皮填饱肚子。我家亲戚多,有时还可以向条件好些的亲戚家借粮,等新粮上市时再还,但这样年复一年,债台高筑,不好再借,亲戚也不敢走动了。村里有的人家,农忙时在家干活,农闲时干脆全家外出要饭。人们没有尊严地挣扎在贫困线上,谁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有尽头。

平时用钱,譬如我生病的药费,需要向生产队借支,年底按一个工分多少钱兑现家庭总收入时,再扣除。我家孩子多,只有父亲母亲两名劳动力,我又长年生病,每年兑现扣去平时所借,我家始终是欠债户。一旦是欠债户,下一年度借支时就要受到限制,因为担心年底不能还上欠款,生产队会拒绝借支,作为生产队干部的父母,被人瞧不起,很没有面子。

1973年的一天,我因为肠胃炎又住院了。母亲偷偷找到妇产科的郑医生,说了家里的苦难,请她帮忙,想卖血来缴药费。从那时起,母亲偷偷卖血补贴家里,直到有一天,大弟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发现晕倒在路边的母亲——母亲刚从医院卖血回来,才揭开了真相。父亲非常生气,不让母亲再去卖血。后来,我们四个孩子都在读书,交不起学费,母亲又偷偷去找郑医生,父亲知道了,和母亲大吵一场。之后,家里决定,让体质好些的大弟弟小学毕业就辍学回家干活,后来妹妹也放弃初中升学的机会回家劳动,一家人供养体弱多病的我和小弟弟读书,直到小弟弟大学毕业的1993年,母亲才没有卖血。

整整20年时间,是母亲用自己卖血的钱供我们兄弟上学。母亲有一个简单的心愿,已经有两个孩子辍学了,不能让我和小弟弟再没有书读,只要我们考得上学校,就一定要供养我们把书读完。1980年,我成为朱家老屋第一位大学生,1989年,我的小弟弟成为朱家老屋第二位大学生。一家有两位大学生,在我们村里空前绝后。

母亲笑了。没有母亲卖血让我们兄弟读书,就没有我们上大学的可能,我们的人生就会是另一番情形。

我们为有这样一个母亲感到骄傲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