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王晋,越过了墙的黑色,走过了铁道与水渠的红色,来到了更为坚实和广袤的艺术地界。他的眼前终日晃动着一片灼目的白色,像钱塘江口海潮汹涌袭来时,远处那道银亮的水线。
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八日早上八点三十分,一道长三十米、高二点五米、厚一米的半透明冰墙,横空出世,矗立于郑州二七广场“天然商厦”前的空地上。
这一件被命名为《冰·九六中原》的艺术作品,是王晋策划实施,并联手河南两位青年艺术家姜波、郭景涵共同制作的。
这一天,是“天然商厦”复业的喜庆日子。当这座冷峻、厚重的冰墙静悄悄地出现在冬天的寒风中,猛然吸引了所有购物者的目光时,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行为艺术已经开始以其独特的行为方式,参与了商业企业的发展竞争。
“天然商厦”在一年前的一场大火中损失惨重,经过一年的装修整合,终又重新开业。“新天然”在复业典礼中,除去各种商业媒介的促销策略外,决定独辟蹊径,借用艺术的形式为其鸣锣开道。经河南艺术评论家徐恩存先生引荐,王晋得以在一个新的空间里出奇制胜。
很久以来,他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企图通过一种直接与公众交流的方式,使得公众参与评论自己的原有经验。那些日子他兴奋地奔波于北京和郑州之间,种种奇思怪想如同呼啸的冷风在脑子里袭过来又刮过去。很快,他把自己和朋友们一天天“冰封”在郑州郊外零下十几度的冷冻车间里,亲自用清水灌制成六百余块巨大的冰体,同时在每一块冰砖中都预先冻上了各种各样时尚的消费品。他似乎希望借助冰这一媒体,为硝烟弥漫的商业混战中的盲目、浮躁和过热冲动,注入一些冰的冷静和理性。冰墙制作的漫长过程,被王晋理解为一次心灵观念的交流与碰撞,也是精神对物质材料的驾驭和超越。
在郑州老百姓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很特别也很来劲的日子。冰墙揭幕时,从白色的冰块中,隐隐显露出颜色各异的商品:钟表、汽车模型、童鞋、电视、玩具、麦克风、奶粉、饮料……以及去年救助天然大火时的历史图片和消防器材。千余件暗含象征意味的实物,把一连串问号打入了数万嘉宾和顾客的头脑中。
冰,突然以新奇而又新鲜的面目,踏入了消费者的生活。冰清玉洁,冰水克火。冰体的凝冻和开凿的过程,自然地表达出了神圣、爱心、超越和洗礼,还有突破和再生。而对于艺术家来说,纯艺术的形式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被大众接受呢?这件艺术品究竟能否折射出全国商业文化的发展趋势,使商业文化中艺术的含量得以加大呢?
也许王晋和他的朋友们,最初是期待着由冬日和煦的阳光来完成这个作品的——随着时光流逝,冰体逐渐深化,溶化便成为一种升华。冰自然溶化,物品显现。当冰体消融时,呈现给大众的是现代物质文明的成果。而冰砖形状与冰质的非工艺化、原始化的处理,以及创作者在冰墙艰苦的诞生过程中,复杂、强烈的内心感受,都是冰墙艺术创作的有机组成部分。
但好奇而性急的顾客,已经等不及阳光的参与。他们似乎更渴望用自己的手和脚来直接介入。冰墙一旦成为大众关注的视点,后来情况的发展便远远超出了艺术家们的预料——人们热烈地包围了冰墙,试探性地从破冰探宝,连探带凿,把浮雕般显露在外的物品,千方百计地抠出来带走。有人仅取一截绳头,也是兴高采烈。就连那些被毁坏的物品,也被顾客当作避邪的镇物拿走。郑州一时全城轰动,争说冰墙之妙……
六天以后,王晋独自面对着广场上剩下的那条白蟒般的残冰断垣。
他惊讶、愕然、沉思,但更多的是,是欣慰。
在他几年的艺术活动中,这还是第一次正式将作品面向公共大众。他忽然觉得,大众以这样的方式介入了他的创作,恰恰正是他久已期待的。他不认为大众对冰墙的“毁坏”,是出于对物质的贪欲。他欣喜地发现,人们正是经由对物质的探索而达到对冰墙意义的探求,手与脚的介入必然导致心灵与观念的介入。在艰难的凿冰取物的过程中,人们对商品的认识会逐渐冷静。无论拿到实物与否,人们都把参与中的感受和话题带走了。在这个作品的实施过程中,商家、市民、政府和艺术家,达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沟通。看来只要能找到被大众认可和接受的艺术语言,行为艺术就有旺盛的生命力和可喜的前景。
所以,重要的不是冰存在的世间长短,而是被冰凝冻后的社会消费物质品性,重新呈现出来的那一时刻。完成自身使命后的冰墙已是次要的,而冰墙所提供的新的艺术思维和运作方式,将会为大众留下更多回味与思考的余地。
白色的冰墙在空气中化作了无色透明的水,升腾入云,浮游在城市的上空。当春风吹起来的时候,它将以雨的方式重访大地,以一种别样的形式,再次实施新的行为艺术作品。
王晋在北上的车轮声中酣然入睡,在他的梦中,冰墙同火焰焚烧中的那堵黑墙实现了一次水火相融的对接。他已不再是蛾,而是一条展翼的蛟龙,卧游腾飞,大气磅礴。天地都是艺术的舞台,重要的是辐射出创作主体——人的精神。
闭上眼睛读王晋,每一幅画面均历历在目,只是必须用更多时间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