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究竟什么是存在性认知运转的具体机制呢?马斯洛首先给它做出了一个总体性的概括:存在性认识是“目的认识”(end-cogni-tion),也就是终极性认识,它是一种超越,“指的是人类意识最高而又最广泛或整体的水平,超越是作为目的而不是作为手段发挥作用,并和一个人自己、和有重要关系的他人、和一般人、和大自然”,以及和宇宙发生关系。①具体地说,可以对其再做这样一些重要的症候群式的界说:第一,在存在性认知中,对象是作为本质被完全把握的。在这里,对象被“放大”了,它成了视线中的高度聚光点,“它似乎就是宇宙中所有的一切,似乎它就是和宇宙同义的全部存在”②。这就是说,“知觉对象是被充分而完全地注意到的”,这种特性可称为“总体注意”(totalattention)。这是存在性认知的重要起点。在此,认知主体仿佛进入了一种反格式塔的最客观、最真实的认知境界,认知背景中的感知场被弱化了,“在这种注意中,图形成为全部的图形,背景实际上消失了,或者至少是没有被显著地觉察到。这时,似乎图形从所有其他东西中抽出来了,仿佛世界被忘掉了,似乎这时这个知觉对象已变成整个存在”③。认知主体变得“心醉神迷”,他沉湎于眼前的对象,忘记一切,超越时态(“放弃过去”,也“放弃未来”)④,像诗人和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都有一种在时空之外的感受,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和周围的环境。存在性认知区别于缺失性认知那种“视世界为部分”的“类化的”比较式认知方式,即“对象不是按其本来面目,而是作为类的一个成员,作为更大范畴中的一个范例来看的”①。存在性认知是一种“不可比较的认识”,它倾向于形基不分,全面地、热烈地投入,因而它也是永恒的、无历史的绝对认知。②马斯洛曾以母亲爱恋自己的孩子为例,“她的婴儿完全不同于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人,他是妙极的、完美的、令人销魂的”。对于一个对象的整体的具体知觉,包含着这种带着特殊“关怀”的看,母亲一再地凝视她的婴儿,恋人一再地凝视他所爱的人,鉴赏家一再地凝视他喜欢的画,在这种入迷的完全注意的知觉中,我们就获得了非常丰富的对客体的完整的了解。
第二,在存在认知中,体验或对象倾向于被看成是超越各种与人的关系、可能的利益和目的的。虽然人的认知始终是个人的产物,但存在性认知中,对象被视为“与人的利益无关的东西”,这样,就能使我们真正地去察看事物本身的性质。③一般的缺失性认知总是具有功利的特性,而在这里,认知主体“能按照对象自身的存在(‘终极性’——endness)来看待它,而不是作为某种有用的东西”。这就是说,存在性认知可以“防止把人的目的投射到”对象上去,对象就是目的,仅仅由于它自身的内在价值而自身印证。所以,存在性认知“可能是相对超越自我的、忘我的、无我的。它可能是无目的的、非个人的、无欲求的、无自我的、无需要的、超越的”④。佛教中所说的那个“万恶的我”隐去了,存在性认知在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上是“以客体为中心的”,是对客体的一种纯粹“倾注”。马斯洛曾以显微镜为例,当我们在显微镜中透过组织切片发现了事物本身的美,如肿瘤的切片,“只要我们忘记它是癌,那么它就可以被看成是美丽的、复杂的和令人惊异的组织”。蚊子和病毒也是如此,如果我们忘掉它们与人的关系(它们对人的害处),它们本来都可以是美好的东西。⑤多妙的奇谈怪论!
第三,存在性认知是一种可以摆脱任何文化和历史框架外部制约的绝对认知,这几乎是某种实现了的现象学意义上的“内在给予性”。马斯洛指出,常识中的缺失性认知都是“嵌在历史和文化中的,也嵌在人的转变着的、相对的需要中”。它是按照特定的时间和空间组织起来的。①现象学就是要求我们在理解一个人的观点的时候,要“进入他的世界观,能够以他的观点查看他的周围世界”②。而存在性认知是可能直接摆脱各种框架制约的,它能使认知对象处在“脱离背景而更多地以它们自身被感知”的状态。这是一种“还原”了的绝对认知。马斯洛常常将此比喻为儿童“天真的眼睛”,即用第一次看到对象的本真境界来认知对象。③儿童是睁大了眼睛,用毫不挑剔和纯真无邪的眼光来看待世界的,他们只是注意和观察事实是什么,对它并无争论或者要求。处于存在性认知中的人也是如此,在这里,“他并不组织它,他只是凝视它”,他可以不带任何先入为主的背景材料去真实认知对象,这是成年人进入存在认知的“第二次无邪”(second innocence)或“第二次天真”(second naivete)。④有时,马斯洛也将存在性认知称为“超文化”认知。⑤马斯洛以一只绝美的两百年前的中国花瓶为例,当我们看到它时,它“是全世界的而不是中国的”,在这个时候它是真正新的。艺术的新。
第四,存在性认知是一种结构化整合的认知。在存在认知中,整合(一元化、完整的、成套的)是一个重要运转机制。它表明认知主体在把握对象时更少割裂或分裂,较少自己斗争,更多地是和谐,自我体验和自我观察,更多地是一个指向的、结构协调的、更有效地组织起来的。⑥马斯洛说:“我们在这里谈的是整合能力,是在人的内部反复整合的能力,是把他在世界上正在做的一切整合起来的能力。”①在这种整合性认知中,许多二歧式、两极和冲突就被融合了,超越了,消除了。原来被视为“线性的、它的两极彼此相反和尽可能分离的连续统一体,已证明更像是圆圈和螺旋,在这里,两个极端汇合在一起,成为一个融合的统一整体”②。所有的对立面实际上是层次整合的(hierarchically integrated)。于是,缺失性认知中的亚里士多德的逻辑被打碎了,“A和非A相互渗透,而且是一个事物”③,这是一个“整体(或格式塔)质”。存在性认知是一个辩证的总体化流转运动。就像中国古代道教的太极图,在一个动态的无界整体中,黑与白(阴与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向我涌动,我向你合流,这就是世界真实本质的写照。马斯洛十分强调认知的整合原则,他对丰满人性的界说较多地来自这种倾向。他憎恨那种非此即彼的形而上学式的逻辑,而极善于运用“既是……也是……”“不仅……还……甚至……”之类的求得特性完满,规定充分的语言修饰。如前所述,整合原则甚至成了他整个人学的总体特征。
第五,存在性认知是真正自由的创造性认知活动。在这里,认知主体更觉得他自己在他的活动和感知中是负责的、主动的,是创造的中心。他觉得他自己更像一个原动力,更能自我决定(而不是被引起的、被决定的、失助的、依赖的、被动的、软弱的、受摆弄的)。他觉得自己是自己的老板,是完全负责的,是完全随意的,是自己命运的主人、动因,觉得比其他时候有更多的“自由意志”。④
在这里,主体的行为“‘更自然’而较少控制和压抑的,似乎是自如而自由地流露出来的”①。我们充分而完善地认识了的地方,适宜的行动就自动地和反射式地随之而来了。②这就像中国老庄的任其自然。此刻,认知主体能够以“不干预的方式、道教的方式,或以格式塔心理学描述过的灵活方式”,按照它内在的、“显露出来的”条件(而不是根据自我中心的条件)进行真正的创造性认知。马斯洛把这种创造性比喻为演奏时的即席华彩,是某种“临时的,不是什么事物引起的”,是更突然的、新奇的、非出于教导的、非习惯的、非预谋的创造。这是主体从内心不得不涌现出来的真正的创造。一个优秀的小提琴演奏家,在他自己独白式的华彩中,摆脱了曲调和格律,把一种从内心喷涌出的主体感受在琴弦上表现出来,这是一个音乐家对世界的存在性认知。
第六,存在认知是认知对象对主体自我本质的真正占有。人的本质是真正的“存在”,存在认知就是在主体的存在情境中透视对象的本质,从而扬弃对象的全部丰富性,达到“天人合一”。③在这里,“现实似乎是观察者和被观察对象的一种合金,一种相互作用的产物,一种交往”④。这种“人与世界的融合”,同时也就是对主体自我本质的真实占有。马斯洛认为,这“似乎是一种内部和外部的、动态的平行性或同型性。这就是说,由于世界的本质存在被这个人感知到了,这样他也就同时更接近了他自己的存在(他自己的完善,更完善地成为他自己)”⑤。在这种自我证实中,人“把自己的内在价值带给了自己”。这好像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当主体“达到更纯粹、更个别化的他自己时,他也就更能够同世界熔合在一起,同从前的非自我熔合在一起。……也就是说,同一性、自主性、自我中心的最大成就是在有自身的同时也有超自身,一种在自我中心之上和之外的状态”⑥。马斯洛极为重视这种对主客体本质的共同占有的同一性,并将其视为主体自我超越与客体的“溶合和同化”的内投(introjection)。①这种内投意味着自我扩大到世界所包含的各个方面,从而自我和非自我(外部世界、他人)之间的分离就被超越。②
因此,在这种存在性认知中,人和世界同时得到了同等的升华:这是一种动力学相互关系,一种互为因果的关系。一个信息的意义显然不只是依赖于它的内容,而且也依赖于人格能够对它做出反应的程度和范围。更“深的”含义只有更“深的”人才能理解。他的个子越高,他能看到的也越多。③这也就是说,“我们是什么,我们也只能看到什么”(爱默生),或者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第七,存在认知是“上帝的”终极的目的性认知。主体处在存在认知中时,仿佛“以一种罕见的方式包含了死亡观念”,因为主体似乎终于找到了最后的真理,而任何尽善尽美的完成或终结在隐喻、神话或古语上就是死亡。④在此时,我们都会高兴死了,兴奋死了。这是一种甜的痛苦,幸福得“到底了”。有时,马斯洛干脆让人死去,把存在性认知称作“上帝”的认知。因为只有“上帝”能注释和包容整个存在,从而也就最终理解了它。⑤在这里,认知主体成了“世界万物的代理人”,最终发现了存在的价值。这种存在价值绝不同于那种与缺失性相关的功利的“手段价值”,它表现为:完整、完善、完成、正当、有活力、丰富性、单纯、美、善、独特性、不费力、乐趣、真实、自足等。⑥这种存在价值比古老的真善美三位一体的融合和统一还要多的多!
在这里,马斯洛曾经做过一个有意思的解说,他说青年人往往有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即“去圣化“(desacralizing)。通常,青年人容易怀疑价值和美德的可能性,从原来的轻信滑到“看破红尘”,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粉碎了。而在存在认知中,则意味着放弃这一防御机制学会“再圣化”(resacralization)。它的意思是,愿意再次从“永恒的方面”去看对象,看人。“像斯宾诺莎所说的那样,或在中世纪基督教的统一理解中”去认识世界,这就是说,使我们的认知获得最终的“神圣的、永恒的、象征的意义”①,再具有“处处见道场,步步起清风”的心境。
马斯洛向我们描述的存在认知的确是令人惊叹的,人在高峰体验(存在认知)那短暂的一瞬间,几乎实现了人异化给上帝的一切超常和最完善的认知上的万能。所以,达到这种存在认知的途径和形成自然也是环绕着神圣光环的。马斯洛干脆把存在认知的形式看成是一种接近东方佛学和道禅顿悟的境界,同时,它还是“最终的、乌托邦的、优美精神的、超然的。它也可以称之为是尼采哲学的”②。存在认知是认识论上的最终顿悟,也是真正的终极真理。马斯洛认为,这是现代认知运动的必然方向,他甚至以为这一定会成为下一个世纪心理学的注意中心。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