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智力极高,长于计谋,看得远,见得大处,当机立断,更善于接受好建议,不自以为是。统一以后,和群臣有一番检讨的话:“我生在天下大乱的年头,被迫投军,原不过是为了活命。到渡江以后,看这一群拥兵割据,称王称帝的,打家劫舍,全不成材料。内中张士诚、陈友谅最强大,士诚地方富庶,友谅军力强大,我没有别的可夸,只靠不乱杀百姓,说话算话,刻苦做事,和大家同心一力,挣出这个基业。开头夹在吴、汉两大国之间,士诚尤其逼近,有人主张先向东吴进攻,我的看法是友谅志骄,士诚器小,志骄的好生事,要争取主动,器小的没长远打算,总是被动,所以决定先攻友谅。鄱阳湖这一场决战,士诚果然不能出姑苏一步,和友谅呼应!假使当时先攻士诚,浙西坚守待援,友谅一定空国而来,我便被迫两线作战,腹背受敌了。两个都吃掉以后,举兵北伐,之所以先取山东,次下河洛,止住潼关西进之师,不急攻秦陇,是什么道理呢?因为扩廓帖木儿、李思齐、张思道都是百战之余,决不肯轻易服输,而且,大兵西入,正好促成他们联合,团结抵抗,一时也占不了便宜;不如出其不意,直取大都,根本既除,然后西进,张、李望绝势穷,不战而克。可是,扩廓还是力战到底,费了多少事。假定不取北平,就和关中军决战,又是两线作战形势,胜负就很难说了。”尽量避免两线作战,机动地争取主动,敏捷地利用对方弱点,转变形势,集中兵力使敌人处在被动地位,知己知彼,在战略上是完全成功的。[96]
在另一场合,他又申说:“元朝末年,人君安逸不管事,臣下跋扈不听命,胡乱花钱,想尽主意剥削,水旱灾荒,年年都有,闹得天怒人怨,到处反叛,群雄角逐,割据地方。我没有办法,为了自救,才参加红军;到了兵强地广,才东征西讨,削除群雄,开拓土地,这时候,中国已非元朝所有了。元朝皇帝如能小心不偷懒,不专讲享受,臣下尽心做事,不贪污,不争权夺利,怎么会引起这次大革命?又怎会造成割据分裂的局面?由此看来,我取天下于群雄之手,非于元朝之手,是很明白的。”[97]
以后,洪武四年灭夏,十四年定云南,二十年取辽东,事前都由他自己决定战略,制敌决胜,事后的绥靖建置,也完全用手令指示。诸将不过奉行命令,完成任务而已。
大大小小的事务,一定亲自办理,天不亮就起床办公,一直到深夜,没有休息,也没有假期,更谈不到调剂精神的娱乐。因为照习惯,一切事务处理,臣僚建议,都用书面的奏章,成天成年看奏章,有时也难免感觉厌倦,尤其是卖弄学问经济、冗长不中肯的报告。洪武八年,刑部主事茹太素上万言书申说事务,元璋懒得看,叫中书郎王敏朗诵,读到“才能之士,数年来幸存者百无一二,今所任率迂儒俗吏”,发了脾气,把太素找来大骂,打了一顿。第二天晚上,又叫宫人读了一遍,仔细想想,也还有点道理,建议的有四款着实可以照办,不由得叹一口气说:“做皇帝难,做臣子也不容易啊!我要听老实话,要听切实情事的,文辞太多,摸不清要点所在。太素所说的要点,有五百字也够说清楚,搞了这一大堆,何苦来?”上朝时,面谕中书,特定奏对式,不许繁文乱听,从此读奏章省了不少精力。[98]到废中书省以后,六部府院直接对皇帝负责,政务越发繁忙。据洪武十七年九月间的统计,从十四日到二十一日,八天内,内外诸司奏札凡一千六百六十件,计三千三百九十一事,[99]平均每天要看或听两百多件报告,要处理四百多件事。虽然精力过人,拼着命干,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有点儿觉得吃力了。
他是赤手空拳起家的,除自身而外,三个哥哥和几个堂房兄弟,都在壬辰那年死去,父系亲属只有亲侄文正一人,真是“门单户薄”。母族绝后,妻族也死绝了。到文正被杀后,诸子幼弱,基业还未稳定,孤零零一个人,高高在上,找遍周围,没有一个人可以寄托心腹的,得撑持着,时刻警戒着,提心吊胆,不让别人暗算。正如驶着独木船,水把独木船冲得团团转,几十年到不了岸,看着水是敌人,礁石是敌人,连天空飞的乌鸦也是敌人,谁都要害他,都在讥笑他、讽刺他。从得了大权,做了皇帝之后,害了高度的紧张病、猜疑病、恐惧病。
早年过的是衣食不足的穷苦生活,中年在军队里,在兵火喧天、白刃相接的紧张生活中,抓住了权力,四十岁以后,把全副精力放在处理事务,防备假想敌人上。体力消耗之外,加上无数妃妾的宫廷生活,加上对人对事的极度不安,精神永远集中在怎样保持那份大家当的问题上。他有心跳的病症,宋濂以为应该清心寡欲。[100]时发高热病,做怪梦,幻想在梦中看到天上神仙宫阙。[101]平时喜怒无常,暴怒到失常态。[102]性格变得更加残酷、横暴,寻求刺激,要发泄,为一句话、一个字就打人、杀人,用许多种离奇的刑罚来折磨人、屠杀人。他害的是一种虐待狂的病症,用别人的痛苦来减轻自己的恐惧。
可惊的是虽然精神失常,智力却并不减退。大儿子朱标忠厚仁慈,有点像汉惠帝,接受了当时最好的教育。老皇帝过了五十岁生日之后,精力有点不济事了,让大儿子来帮忙,裁决普通政务,一来是分劳,二来也是训练这下一代皇帝办事的能力,指望太子是汉文帝,不是汉惠帝。可惜父子俩性格正好相反,也和他的同乡皇帝父子一样,一个严酷,一个宽大,父子间有时也不免闹冲突。[103]老皇帝眼见得一代不如一代,只好叹一口气,闷在心里,索性自己动手,大兴党狱,杀尽了所有不顺眼的文武官员,斩除荆棘,铺平道路,好让儿子做现成皇帝。
好容易皇太子的学业和政治训练都够满意了,元璋以为托付得人,这份产业牢靠稳当,放得下心了,却又变生意外,太子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病死。六十五岁的老皇帝受了这致命的打击,糊涂了大半天说不出话,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头发胡子全变白了。
太子死后,立太子嫡子允炆为皇太孙,此时,他才十六岁。
皇太孙的性格极像他的父亲,年纪又小,没经过训练。祖父虽然也让跟着办事,终是替他发愁,怕他挑不下这副担子,诸将大臣将来会不服调度。只好又动辣手,借题目大批杀人,杀得将帅一空,连傅友德、冯胜那样仅存的开国元勋,说不出一丝道理,也顺手杀了。想着小孙子不会有人来作难,做祖父的算是用尽心血了。
他的政治能力,部分从实际经验得来,部分从历史教训得来。他以为皇位继承是维持帝国和平最重要的制度,必须有一个规定的严密的法则,才不会引起宗族间的纠纷、政变。最好的办法是宗法制度下的嫡长承袭。在皇太子正位后,为了要使诸王安分,保护扶持大宗,洪武五年命群臣采汉唐以来藩王善恶可为劝诫的,编作一书,名为《昭鉴录》,颁赐诸王。皇太孙正位以后,用同样的意思编了一书,叫作《永鉴录》。二十八年又颁布《皇明祖训》条章,把一切做皇帝、做藩王和臣下所应遵守的、不该做的事,都详细记载,并定制后代有人要更改祖训的,以奸臣论,杀无赦。希望用教育,用制度,使各藩王忠心服从这未来的小皇帝,朱家的族长。[104]
可惜这一番心思都白用了,第二子秦王、第三子晋王雄武有野心,见太子仁懦,都不肯安分,先后被发觉,要治重罪,太子尽力解救,才得无事。太子死后,二十八年秦王死,三十一年晋王死,都死在老皇帝之前,算是没有闹出大花样。费尽了心机,父子兄弟间还不免钩心斗角,时刻提防着,这对于老皇帝自然也是精神上的打击。
猜疑病、迫害狂,愈来愈重,身体愈衰弱,精神愈不安定,脾气愈坏。体力、精神交互影响,到洪武三十一年(1398),他已经七十一岁了,五月间病倒,不能动弹,躺了三十天,告别所手创的帝国,离开继承人和笑容满面的臣民,结束了一生恩怨,安静地死去。
刽子手死后还杀了一批人:侍寝过的官人一律殉葬,家属由政府养活,叫作朝天女户。[105]
葬在南京城外的孝陵,谥日高皇帝,庙号太祖。永乐元年(1403),谥神圣文武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嘉靖十七年(1538)增谥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
遗嘱里有一段话:“朕膺天命三十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忧危积心”四字,说出了这位皇帝一生在恐慌猜疑中过日子,“日勤不怠”说出如何用全副心力来保持这份大家当。[106]
太孙即位后不久,燕王棣果然起兵造反,援引祖训,以靖难为名。建文四年(1402)篡位自立,是为明成祖。离老皇帝之死还不到五年。
元璋的相貌不很体面,晚年尤其难看,一脸凶相。曾找了许多画工,画像十分逼真,总不合意。后来有一个聪明人画的像,轮廓有点像,却一脸和气,充满了慈祥的样子,这才对了窍,传写了多本,分赐给诸王。[107]这两种不同的画像,到现在都有传本。
明朝纪元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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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四年时成祖废除建文年号,改为洪武三十五年。
|注释|
[1]谈迁《国榷》。
[2]《明史》卷三〇〇《外戚传·马公传》。
[3]徐祯卿《翦胜野闻》。
[4]《明太祖实录》卷一,《皇朝本纪》。
[5]《明史》卷一一三《孝慈高皇后传》。
[6]《明太祖实录》卷一四七。
[7]《明太祖实录》卷一四七,《翦胜野闻》。
[8]《明太祖实录》卷一四七。
[9]《国初事迹》。
[10]《明史》卷一三《孝慈高皇后传》。
[11]《明史》卷一三七《桂彦良传》附《李希颜传》。
[12]《明史》卷一一三《孝慈高皇后传》。
[13]《明史》卷一二六《沐英传》。
[14]《明史》卷一一三《孝慈高皇后传》。
[15]《明史》卷一二一《公主传》:“含山公主,母高丽妃韩氏。”严从简《殊域周咨录·朝鲜》:“初元主尝索女子于高丽,得周谊女,纳之宫中,后为我朝中使携归。时宫中美人有号高丽妃者。”
[16]《清华学报》十卷三期吴晗《明成祖生母考》。
[17]《国初事迹》。
[18]《国初事迹》,钱谦益《国初群雄事略》卷二引俞本《皇明纪事录》。
[19]《天潢玉牒》,《滁阳王庙碑》,俞本《皇明纪事录》。
[20]《大诰·论官无作非为第四三》。
[21]皇甫录《近峰闻略》,王世贞《史乘考误》卷一。
[22]《翦胜野闻》,《史乘考误》卷一。
[23]《清华学报》十卷三期吴晗《明成祖生母考》。
[24]《明史》卷一二八《宋濂传》。
[25]《明史》卷一三五《孔克仁传》。
[26]《明太祖实录》卷四〇,黄佐《南廱志》卷一。
[27]《明太祖实录》卷三一。
[28]《明史》卷一一五《兴宗孝康皇帝传》。
[29]宋濂《洪武圣政记·正大本第二》。
[30]《明史》卷一一六《晋王传》。
[31]《明史》卷一一六《周王橚传》。
[32]以上并据《明史·诸王传》。
[33]《明史》卷八二《食货志·俸饷》。
[34]《明史》卷一一六《诸王传序》。
[35]郑晓《今言》:“今宗室凡五万余。”陆楫《蒹葭堂杂著》:“我太祖高皇帝生二十四子,传至今百八十年矣,除以事削籍外,尚有十五府及列圣所封,亲支星布海内,共三十三府,今玉牒几十万口。”
[36]《明史》卷八二《食货志·俸饷》。
[37]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二《明分封宗藩之制》,沈德符《野获编》卷四《废齐之横》《辽王贵烚罪恶》,《明史》卷一一八《韩王松传》。
[38]《野获编》卷四《宗室名》。
[39]《明史》卷二五一《何如宠传》。
[40]沈德符《野获编》卷四《郡王建白》《宗室通四民业》,《明史》卷一一九《郑王传》,《廿二史札记》卷三二《明分封宗藩之制》。
[41]参看注[35]。
[42]《明史》卷一三五《范常传》。
[43]黄瑜《双槐岁钞》。
[44]《明史》卷一三六《陶安传》。
[45]《明史》卷一四一《胡闰传》。
[46]《明史》卷一三五《宋思颜传》附《夏煜传》。
[47]《明史》卷一二八《宋濂传》。
[48]《明史》卷一三五《郭景祥传》附《毛骐传》、卷一三六《陶安传》、卷一三七《安然传》。
[49]《明史》卷一三七《桂彦良传》。
[50]《明史》卷一三七《宋讷传》附《张美和传》。
[51]《明史》卷一三六《詹同传》。
[52]《明史》卷一三六《曾鲁传》。
[53]《明史》卷一三七《刘三吾传》。
[54]《明史》卷一四七《解缙传》、卷一三六《乐韶凤传》。
[55]《明史》卷一三七《刘三吾传》《桂彦良传》,卷一三八《周祯传》附《李质传》。
[56]《明史》卷一一五《兴宗孝康皇帝传》。
[57]《廿二史札记》卷三二《明祖文义》引《稗史汇编》。
[58]《明太祖实录》卷二二。
[59]《明太祖实录》卷二五。晗按:这一段话是被歪曲修改过的。明成祖重修《太祖实录》以削藩之罪归给建文帝,把这段史论也给改倒过来了,原来的话一定是错处在七国。
[60]《明太祖实录》卷二七、卷六三。
[61]《明太祖实录》卷一七九。
[62]《明太祖实录》卷二四九。
[63]《明史》卷一三九《萧岐传》。
[64]《明史》卷一二八《宋濂传》;卷一三七《桂彦良传》附《陈南宾传》,《赵俶传》附《钱宰传》,《刘三吾传》。
[65]《明史》卷一三九《李仕鲁传》。
[66]《明史》卷九八《艺文志三·释家》。
[67]沈节甫《纪录汇编》卷六明太祖《御制周颠仙人传》,《明史》卷二九九《方伎传·周颠传》。
[68]《明史》卷二九九《方伎传·张中传》。
[69]《明史》卷一四七《解缙传》、卷九八《艺文志三·道家》。
[70]《明史》卷一四七《解缙传》。
[71]王文禄《龙兴慈记》。
[72]《明太祖实录》卷一二。
[73]《明太祖实录》卷二〇。
[74]《明太祖实录》卷二二五。
[75]《明太祖实录》卷三一。
[76]《明太祖实录》卷一四。
[77]《明太祖实录》卷二〇、卷一四四。
[78]姚福《青溪暇笔》。
[79]《明太祖实录》卷三四。
[80]《明太祖实录》卷一七、卷八五,祝允明《野记》。
[81]《明太祖实录》卷二九。
[82]《明太祖实录》卷二三〇。
[83]《明太祖实录》卷四〇。
[84]《明太祖实录》卷五三。
[85]《明太祖实录》卷五三。
[86]《明太祖实录》卷二〇、卷二一,《明史》卷一三六《任昂传》。
[87]《青溪暇笔》,《明史》卷一二四《扩廓帖木儿传》。
[88]《明史》卷二八五《危素传》,何孟春《余冬序录》。
[89]《明史》卷一三三《胡大海传》。
[90]《明史》卷一二九《廖永忠传》附《赵庸传》。
[91]《国初事迹》。
[92]《明史》卷一二九《冯胜传》。
[93]《明太祖实录》卷二五三。
[94]《明太祖实录》卷一四,《明史》卷一三五《孔克仁传》。
[95]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二《明祖行事多仿汉高》条。
[96]《明史·太祖本纪》。
[97]《明太祖实录》卷五三。
[98]《明史》卷一三九《茹太素传》。
[99]《明太祖实录》卷一六五。
[100]《明史》卷一二八《宋濂传》。
[101]《御制周颠仙人传》,《御制纪梦》。
[102]《青溪暇笔》。
[103]《翦胜野闻》。
[104]《明史·太祖本纪》洪武六年、二十六年、二十八年。
[105]《今言》三三九条,吕毖《明朝小史》卷三。
[106]《明史·太祖本纪》洪武三十一年。
[107]陆容《菽园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