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译(1 / 1)

老子通释 余秋雨 6851 字 18天前

今译说明

“《老子》今译”这件事,我足足准备了三十年。原因是,无论研究中国文化史,还是考察国际上对中国文化的认知,都一次次感受到老子的重要。而且,既是起点性的重要,又是终极性的重要。

在学术著作《中国文脉》、《修行三阶》、《北大授课》中,我都用很大的篇幅论述了老子。在《中国文化课》中,我讲解老子的篇幅也特别长。在其他著作中,我还记述了自己与希腊哲学家讨论老子的情景。

记得在世界图书馆馆长会议上,我以上海图书馆理事长的身份发表演说,告诉各国同行,中国最早的图书馆馆长是两千五百多年前的老子,他执掌着周朝的“国家图书馆”。当然,他也应该是全世界最老的、有名有姓有著作的图书馆馆长。我说到这里,世界各国的图书馆馆长都给予了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不管怎么说,老子已经深深锲入了我的话语系统。按照我的文化习惯,早就应该把他的五千字《道德经》翻译成现代散文了,却遇到了两大障碍。第一障碍是,他的文字简约圣洁,如天颁谕旨,难以撼动,更难翻译;第二障碍是,从韩非、王弼开始,历来有关老子的注疏、训诂、考订的著作多达数百种,许多见解各不相同,当代又有了马王堆出土的两种帛书,我若要翻译,就应该细致地研究这些著作,从而勘定老子每句话的歧义、衍义和真义,但这在时间上实在不允许。

因此,那么多年,这件事就搁下了。我已经在一系列学术著作中陆续完成了对中国古代很多文学、艺术、哲学、宗教文本的今译,却一直没有惊动老子,尽管我还在不断讲述他,而且一直在研读王弼《道德经注》、河上公《老子章句》、苏辙《老子解》、马叙伦《老子校诂》、高亨《老子正诂》等著作。终于,发生了一件事,躲不过去了。

《中国文化课》以音频播出时,“只能听,不能看”,而老子的词句离开了文字呈现则很难被当代学员听明白。于是,为了课程,为了讲述,为了数千万人次的听众,我把《老子》八十一章全部翻译成了当代口语。在写作《老子通释》时,每一章我都重新做了翻译,有的段落可能与上几次的翻译有点差异,那也让它去了。我很想把翻译完整呈现一下,让当代读者一鼓作气地领略老子当年的话语气势,因此在通释之后又留出了一个完整的“今译”。

《老子》今译,社会上已有过一些版本。记得一开始有很多学员要我推荐,我总是推荐两种:一是中国社会科学院任继愈先生的《老子新译》,二是旅美学者陈鼓应先生的《老子注译及评介》。

既然推荐,当然是出于肯定,而且我对这两位先生也都很尊敬。但是,《老子》太宏大了,值得后人从不同的角度仰望。他们的这两个译本在不少地方与我颇有距离,因而促使我在尊敬之余另开译笔。

各种距离之中,值得笑谈的是我的文学感应。我非常喜欢老子斩钉截铁、铿锵有声的语言魅力,而任继愈、陈鼓应先生则更多地考虑阐释意涵,不太在乎文学。

例如,老子说“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这个“母”的比喻非常精彩,接下来他还把这个比喻衍生到“子”,组成了母子关系的完整比喻。但是,陈先生把“母”翻译成了“根源”,把“子”翻译成了“万物”,那就放弃了比喻,也放弃了文学。

又如,老子哲学中有一个既重要又形象的概念叫“啬”,陈先生把它翻译成“爱惜精力”,少了味道。因为只有“爱惜”到“吝啬”的程度,才有文字冲击力。

更有不少句子,早已如雷贯耳,不必翻译。例如,老子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大家都懂,任先生把它翻译成了“千里的远行,在脚下第一步开始”,这种语言节奏就不是我所能接受的了。

还有很多地方,任先生和陈先生都用温和的解释性语言把老子的“极而言之”冲淡了,拉平了,失去了醒豁之力。例如,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语气多么痛快,陈先生将其翻译成“缤纷的色彩使人眼花缭乱,纷杂的音调使人听觉不敏”,这就造成了词语烈度上的严重后退,在修辞上有点儿遗憾。

——这些,都是很不重要的文字技术细节,我举以为例,只想表达我在学术视角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文学视角,并借此说明我的翻译所追求的境界。那就是,让当代读者更有质感、更简捷地倾听老子,不要让一层层的阐释丝网把他隔远了。老子的不少句子说得非常爽利又并不玄奥,我就让它们原样保留。有的章节只排除了一些词语障碍,就能使当代读者朗诵得畅达无阻。这样的译本就在当代语文中构成一种包含着不少古典美文的有趣“复调”,让古今语文相拥而笑。

《老子》永远会被一代代读者反复解释和翻译,不同的视角都是为了更加贴近老子的音容笑貌。因此,在他名下的各种声音永远会是热闹而又快乐的。

在这种热闹的快乐中,时间和空间都被无限度穿越,一位老人和一种文化的生命力,让我们深感自豪。

第一章

道,说得明白的,就不是真正的道。

名,说得清楚的,就不是真正的名。

无,是天地的起点。

有,是万物的依凭。

所以,我们总是从“无”中来认识道的奥秘,总是从“有”中来认识物的界定。

其实,这两者是同根而异名,都很玄深。玄之又玄,是一切奥妙之门。

第二章

天下人都知道了美的定位,那就丑了;都知道了善的定位,那就恶了。

所以说,有和无,互相共生;难和易,互相构成;长和短,互相赋形;高和下,互相证明;音和声,互相协和;前和后,互相随顺。

因此,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让万物运行而不去创始,让万物生长而不去占有,有所作为也不要自恃,有了功绩也不要自居。只要不自居,功绩也就不会失去。

第三章

不要推重贤能之人,免得使人民竞争。

不要珍重稀有物品,免得使人民偷盗。

不要引起欲望,使民心不乱。

因此,圣人的治理,要简化人民的心思,填饱人民的肚子,减弱人民的意志,强健人民的筋骨。常使人民无知无欲,常使智者不敢作为。

只要做到“无为”,就没有“不治”的麻烦。

第四章

道是空虚的,但它用之不尽。它是那么渊深,就像是万物的主人。

它挫去锋锐,解除纷争,与光相融,混同世尘,看似不见,却是实存。我不知道它从哪里产生,只知道它早在天帝之前就已经光临。

第五章

天地并不仁慈,只让万物自生自灭。

圣人也不仁慈,只让百姓自生自灭。

天地之间,就像风箱,虽是空的,却是无穷的,一旦发动,就能出风。

政令太多,总是不同,不如守中。

第六章

虚空的道,永久不灭,可称之为母性之门。

母性之门,是天地之根,绵绵永存,用之不尽。

第七章

天长地久。天地为什么能够长久?因为它不为自己而生,所以能长生。

因此圣人总是把自己放在最后,结果反而领先;总是把自己置之度外,结果反而存在。不正是他们的不自私,反而成就了自己?

第八章

上善若水。

水乐于滋润万物而不争,只去人们不喜欢的地方,所以与道最为接近。

处身低位,心怀深沉,态度亲仁,交接诚信,便于治理,极有效能,适时动静。

正因为什么也不争,所以没有什么毛病。

第九章

把持太多,不如终了。

锋芒太锐,不可长保。

金玉满堂,也不可靠。

富贵而骄,自寻烦恼。

功成身退,才合天道。

第十章

魂魄合一,能不分离吗?

守气柔和,能像婴儿吗?

涤念静观,能无瑕疵吗?

爱民治国,能够无为吗?

应付外界,能够柔静吗?

通达四方,能不耍智吗?

第十一章

三十条辐集中到毂,毂中空无,才有车的作用。

揉陶泥为器,器中空无,才有器的作用。

开凿门窗造房,在壁上开凿空无,才有房的作用。

所以,“有”只给便利,“无”才起作用。

第十二章

五色令人目盲。

五音令人耳聋。

五味令人口伤。

驰骋打猎令人心狂。

难得之货令人邪想。

因此,圣人只求安饱而不求声色,取舍得当。

第十三章

得宠和受辱都让人惊恐。看重这种惊恐大患,就要比照自身。

为什么宠辱都让人惊恐?因为得宠是卑下的事,得之惊恐,失之惊恐,所以宠辱都是惊恐。

为什么看重这样的大患,就要比照自身?因为由别人的宠辱带来的祸患,落脚点就在自身。没有自身,哪来祸患?

所以,如果能以看重自己的标准去为天下,就可以把天下寄命于他;如果能以珍爱自己的态度去爱天下,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

第十四章

看它看不见,叫“夷”;听它听不见,叫“希”;摸它摸不着,叫“微”。这三方面,都混而为一,无可追究。它上面不显得光亮,下面也不显得阴暗,渺渺茫茫不可名状,最终归于无物。这就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可称之为“恍惚”。

迎着它,看不见它的头;跟着它,看不见它的后。执掌古代,支配今天,又知道万物由来,这就是道的脉流。

第十五章

古时善于为道的人,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正因为不可识,所以只能勉强地来描述:

他们谨慎,像是冬天涉河;

他们警惕,像是提防邻户;

他们端庄,像是在外做客;

他们涣和,像是春冰消除;

他们敦厚,像是未凿之木;

他们旷远,像是深山幽谷;

他们包容,像是大河浑浊。

谁能在浑浊中静下来徐徐澄清?

谁能在安定中动起来慢慢推进?

只需保有此道,不求满盈。

由于不求满盈,虽有弊端也能新成。

第十六章

引导心灵虚寂,

守得心境安静。

万物活跃,

我观察它们如何回复本性。

万物纷纭,

终究会返归自身根本。

归根就会安静,

归根就是“复命”,

“命”就是本性。

“复命”就会知常,

知常就会心明。

不知常而异动,

那就会遭凶。

知常就能包容;

包容就能大公;

大公就能天下归从;

天下归从,就合乎天;

合乎天,也合乎道;

合乎道,才能长久,终身不殆。

第十七章

最好的统治,人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其次,人们给予亲近和称赞;

再次,人们产生畏惧;

更次,人们给予轻蔑。

既然不足以信任,人们就不予以信任。

最好的统治是那样悠闲,很少言语,事已办成。百姓都说:我们自然而成。

第十八章

大道废弛,才倡道义;

智巧出现,才有大伪;

家庭不和,才倡孝慈;

国家昏乱,才有忠臣。

第十九章

抛弃了圣智,人民有百倍好处;

抛弃了仁义,孝慈就可以恢复;

抛弃了巧利,盗贼也能够消除。

圣智、仁义、巧利这三项,都文饰过度,成事不足。

所以,要让人另有归属。

那就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抛弃学问,无忧无虑。

(这里最后八字,原文为“绝学无忧”,一般通行本在下章开头,根据张君相、蒋锡昌、高亨等人考订,移至此处。)

第二十章

允诺与应付,相差多少?善良与丑恶,如何区分?

——只是别人所畏怯的,也不能不畏怯几分。

人心的荒芜,没有止境。

众人都那么高兴,好像在享用盛宴,又像在向春台攀登。

我却如此淡泊,像一个还不会言语的婴儿,混沌疲顿,无处归停。

众人都有富余,而我独自匮乏,只有愚人之心。

世人那么光鲜,而我独自昏昏。

世人那么明晰,而我独自闷闷。

众人各有一套,而我独自拙笨。

然而,我偏要与众不同,只把道作为母亲。

第二十一章

大德的相貌,与道相应。

道这个东西,恍惚不定。

恍惚之中,有形有象;

恍惚之中,有物为证。

深远黯昧,蕴含精气;

精气甚真,最为可信。

自古至今,不失其名。

有它认知,万物起因。

我怎么知道万物起因?以道为因。

第二十二章

委曲反能全身,

屈躬反能直伸,

低洼反能充盈,

敝旧反能出新,

因少反能获得,

因多反会迷顿。

所以,圣人抱持着道,而成为天下范型。

不亲眼所见,所以清晰;

不自以为是,所以彰明;

不自我夸耀,所以显功;

不自我矜持,所以长存。

正因为不与人争,所以天下没有人能与他争。

古人所说的“曲则全”并非虚言,确实全而归正。

第二十三章

少说话,合乎自然。

你看,狂风刮不到一早晨,暴雨下不了一整天。谁决定的?天地。天地的狂暴尚不能持久,何况是人?

所以求道的人,与道相同;求德的人,与德相同;失去道德的人,与失去相同。

与道相同的人,道也乐于拥有他;与德相同的人,德也乐于拥有他;与失相同的人,失也乐于拥有他。

(此章之末有“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之语,已在第十七章出现过,我翻译为“既然不足以信任,人们就不予以信任”。此处不再重复。)

第二十四章

踮脚的人,反而立不住;

跨越的人,反而行不通;

自见的人,反而不清晰;

自傲的人,反而不彰明;

自夸的人,反而失其功;

自矜的人,反而难长存。

以道来看,这些都是剩食、赘余,人人厌恶。有道的人,不这么做。

第二十五章

有一个东西浑然而成,先于天地,无声无形,独立不改,周行不停,是天下万物之本。

我不知道它的名字,那就称为“道”吧,也可以勉强叫作“大”。“大”会远行,因此又称“远”;“远”会返回,因此又称“反”。

所以,道大,天大,地大,人也大。寰宇间有这四大,人居其一。它们之间,人取法地,地取法天,天取法道,道取法自然。

第二十六章

重是轻的根本,静是动的主人。

所以,君子整日行走,却不离辎重。虽有华丽生活,却超然物外。

为什么身为大国君主,却以自身的轻率来面对天下?

轻率失根,躁动失君。

第二十七章

善于行走的,不留辙迹;

善于言谈的,不留瑕疵;

善于计算的,不用筹策;

善于闭关的,不用闩梢,却让人不能开;

善于捆绑的,不用绳索,却让人不能解。

圣人总是人尽其才,没有遗弃的人;又善于救物,没有遗弃之物。这就是真聪明。

善人是不善人的老师,不善人是善人的借鉴。如果不尊重老师,不爱惜借鉴,即使有智,也是大迷。这真是精妙之理。

第二十八章

明知雄健,却安于雌柔,愿做天下小溪。

做天下小溪,就不离纯常之德,回归婴儿状态。

明知光亮,却安于黑暗,愿做天下范式。

做天下范式,就不离纯常之德,回归无极境界。

明知荣耀,却安于屈辱,愿做天下川谷。

做天下川谷,纯常之德充足,就能回复质朴。

质朴如被割散,也就成了般般器物。圣人也会取用,但如果出来掌管,则知道天下一切大的形制都不可分割。

(“朴”,是指道的淳朴无名之性。据易顺鼎、高亨等学者考证,本章从“守其黑”至“知其荣”,即译文中从“安于黑暗”到“明知荣耀”,疑为后人加入。)

第二十九章

要想摄取天下而大有作为,我看做不到。

天下是神圣的存在,不可强有作为,不可着力执持。

谁作为,谁败坏;谁执持,谁丧失。

因此圣人无为,所以不败;无执,所以无失。

世人秉性各异:有的前行,有的跟随;有的嘘暖,有的吹寒;有的强壮,有的羸弱;有的顿挫,有的危殆。圣人要做的,就是帮他们去除极端,去除奢想,去除过度。

第三十章

以道来辅佐国君的人,不能以兵力逞强天下。

用兵这事,最容易遭到报应。

军队所过,遍地荆棘。大战之后,必有凶年。

适当地取得一些成果就可以了,不敢以兵示强。有了成果不要自大,不要夸耀,不要骄横。其实取得那些成果也是不得已,岂能拿来示强。

事物壮大了,必然衰老。因此,过度壮大不合乎道。

不合乎道,就会早早灭亡。

第三十一章

兵器是不祥之器,谁都厌恶,所以有道的人不去接近。

君子平日以左为上,用兵时却以右为上。

兵器作为不祥之器,就不是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最好恬淡处之。得胜了也不要得意。如果得意,那就是以杀人为乐。以杀人为乐的人,就不能得志于天下。

吉庆的事以左为上,凶丧的事以右为上。军中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这就是说,打仗的事,依照的是凶丧仪式。由于死的人太多了,只能怀着哀痛之心到场。即使打了胜仗,也要依照凶丧仪式来处置。

第三十二章

道,永远是无名、质朴、幽微的,但天下没有谁能让它臣服。相反,侯王如果能够守住它,万物将会自动服从。

天地相合,降下甘露,民众不必分配,也能自然均匀。

创造之始,就有了各种名称。既然有了名称,就该知道限度。有了限度,就可以避免危殆。

道为天下所归,就像川谷归于大海。

第三十三章

认识别人,叫作“智”;

认识自己,叫作“明”。

战胜别人,叫作“有力”;

战胜自己,叫作“强”。

知足者富,

坚持者可谓有志,

不失根基就能长久,

死而不亡才是真正的长寿。

第三十四章

大道如河水滔滔,流注左右。

万物靠它生存它不推辞,有了功绩它不占有。

滋养万物而不为主,可以看作是“小”;万物归附仍不为主,又可以看作是“大”。

正因为它始终不自以为大,结果成就了真正的大。

第三十五章

执守大道,天下归往。往而无害,平泰安康。

音乐和美食,能使过客止步。但是,大道说出来,却淡而无味。

看它,看不见;听它,听不到;用它,却用不尽。

第三十六章

将要收缩它,必须暂且张扬它;

将要削弱它,必须暂且增强它;

将要废弃它,必须暂且振兴它;

将要夺取它,必须暂且给予它。

这些都是微妙的预见。

柔弱必胜刚强。

鱼不可脱离深渊,同样,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第三十七章

道经常无为,却没有一件事不是它所为。

侯王若能持守它,万物都将自动化育。自动化育中会有贪欲产生,那就要用“无名之朴”——道,来镇服它。

只要镇服,就会使贪欲不起。贪欲不起,得到安静,天下自然稳定。

第三十八章

“上德”不表现德,所以有德。

“下德”在表现德,所以无德。

“上德”主张无为,所以不表现作为。

“下德”主张无为,所以要表现作为。

“上仁”主张有为,却不表现作为。

“上义”主张有为,也在表现作为。

“上礼”主张有为,也要表现作为,得不到回应,就会伸出胳臂要人服从。

因此,失了道,然后有德;失了德,然后有仁;失了仁,然后有义;失了义,然后有礼。礼这个东西,是忠信的不足、祸乱的起点。

另外还有自称先知的所谓“前识”,也不过是道的虚华、愚的开始。

总之,大丈夫要立身敦厚,而不居浇薄;要立身朴实,而不居虚华。取什么,去什么,要分清楚。

第三十九章

(道有很多代称,此章以“得一”代称“得道”,本于“道生一”。)

从来所谓“得一”,是这样的:

天,得一而清明;

地,得一而安宁;

神,得一而显灵;

河谷,得一而充盈;

万物,得一而滋生;

侯王,得一而天下公正。

推而言之,

天不清明,怕是要崩裂;

地不安宁,怕是要地震;

神不显灵,怕是要消失;

河谷不充盈,怕是要枯竭;

万物不滋生,怕是要灭绝,

侯王不公正,怕是要败政。

由一联想,

贵以贱为本,

高以下为根。

侯王自称“孤”、“寡”、“不穀”,

不就是以贱为本吗?难道不是?

因此,过多的美名就会失去美名,

不愿要琭玉的高贵,宁肯要落石的坚硬。

(“不穀”即不善,古代帝王自贬式的自称。)

第四十章

反,是道的运动。

弱,是道的作用。

天下万物生于“有”,

而“有”生于“无”。

第四十一章

“上士”问道,赶紧实行;

“中士”问道,将信将疑;

“下士”问道,哈哈大笑。

不被讪笑,不足以为道。

因此老话说得好:

光明的道,好似黯昧;

进取的道,好似后退;

平坦的道,好似崎岖;

崇高的德,好似低谷;

宏大的德,好似不足;

刚健的德,好似惰怠;

质朴的德,好似浑浊;

纯净的白,好似卑污;

最大的方正,没有棱角;

最大的器物,最晚完成;

最大的声音,很难听到;

最大的形象,就像无形。

道,隐约无名,但只有它,善于起始,善于大成。

第四十二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抱负着阴阳,阴阳两气对冲而和合。

人们厌恶的“孤”、“寡”、“不穀”,王公却用来自称。可见,一切事物,减损反有增益,增益反有减损。这是人之所教,我也拿来教人。“强梁者不得其死”,我将以此为教本。

第四十三章

天下最柔软的东西,能在最坚硬的地方驰骋。

因为“无形体”,所以能穿入“无间隙”。

我由此知道,无为有益。

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什么也比不上。

第四十四章

名声与生命,哪一个更亲?

生命与财产,哪一个更重?

得到与失去,哪一个更有弊病?

过度喜爱必然是过度耗损,

太多收藏必定成太多灰烬。

知道满足,就不会有屈辱。

知道中止,就不会陷困境。

如能这样,可以长存。

第四十五章

最大的完成好像缺什么,但很好用。

最大的充盈好像有点空虚,但用不尽。

最直,好像是屈;

最巧,好像是拙;

最会说话,好像嘴笨。

静胜躁,寒胜热,

只有清静,才能使天下归正。

第四十六章

天下有道,让战马来耕田;

天下无道,让母马去作战。

祸,莫大于不知足;

罪,莫大于贪欲。

因此,

知足的满足,是永远的满足。

第四十七章

不出门,知天下。

不窥窗,见天道。

走得越远,知道越少。

因此,

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

第四十八章

学得越多,为道越少。少而又少,至于无为。

说是无为,却事事可为。

治理天下,不要自找麻烦。如果有太多麻烦,就不配治理天下。

第四十九章

圣人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

对于善者,我善待;

对于不善者,我也善待。

这就得到了善。

对于信者,我信任;

对于不信者,我也信任。

这就得到了信。

圣人在天下,收纳天下浑朴之心。

百姓只关注耳目,圣人让他们重返婴儿的纯真。

第五十章

人,在生死之间出入。

靠近生的,三成;靠近死的,三成;自己找死的,三成。怎么找死?奉养过度。

听说真正善于摄护生命的人,走在陆地上遇不到犀牛和老虎,进了军队也不被伤害。对他们,犀牛用不上角,老虎用不上爪,兵器用不上刃。

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还没有进入死亡名册。

第五十一章

道生万物,德育万物,并使它们成形、成势。

所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

尊道贵德,因为它们从不给谁下令,一切出于自然。

于是,滋生万物,养育万物,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护之。

生成了万物而不占有,养育了万物而不自恃,执掌了万物而不主宰,这就是最深远的德,称为“玄德”。

第五十二章

天下有始源,那就是天下之母。

认定了“母”,就会认定“子”。认定了“子”,就会守护“母”。这样,就终身不会陷于危殆。

塞住口,关住门,终身无病。

打开是非口道,启动事欲之门,那就会终身无救。

能见细微,叫明。

能守柔弱,叫强。

那就用它的光,复归其明,不留祸殃,习以为常。

第五十三章

只要我介然有知,就一定行于大道,怕入迷途。

大道平坦,但是有的君主却好走邪路。宫殿整洁,农田荒芜,库存空虚,身穿彩服,佩带利剑,饮食饱足,占尽财富。

这就是强盗头子,非道之徒!

(文中“君主”译自“人”,原本为“民”,依景龙本及严可均、奚侗、蒋锡昌的考订,改为“人”。)

第五十四章

善于建树者,不可拔除。

善于保持者,不会脱落。

这种人,子孙会祭祀不辍。

这种人——

修之于身,其德乃真;

修之于家,其德乃余;

修之于乡,其德乃长;

修之于邦,其德乃丰;

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

怎么修?

以自身关照别人,

以自家关照别家,

以自乡关照别乡,

以自国关照别国,

以天下关照天下。

我为什么能够知道天下?

就是这个原因。

第五十五章

含德深厚的人,和婴儿一样。

毒虫不刺他,猛兽不伤他,凶鸟不抓他。他筋骨柔弱却已经拳头紧握,他未知男女却已经能够**,因为精气健旺。他终日号哭而不哑,因元气和合产生了力量。

要知道,和合是世间常性,这种常性就能把万物点亮。

相反,纵欲贪生就会遇妖,内心使气就是逞强。过分强壮不合于道,不合于道就会早早衰亡。

第五十六章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塞住口,

闭其门,

挫其锐,

解其纷。

与光相融,混同世尘。

这就叫“玄同”,

玄妙大同之境。

在这里,

不分亲疏,

不分利害,

不分贵贱,

所以被天下尊敬。

第五十七章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为来执掌天下。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根据是——

天下禁忌越多,人民越是贫困;

民间利器越多,国家越是混乱;

人们技巧越多,邪事越是滋生;

法令越是彰显,盗贼越是大增。

所以圣人说:

我无为,人民自然化育;

我好静,人民自然端正;

我无事,人民自然富裕;

我无欲,人民自然淳朴。

第五十八章

政治宽厚,人民就淳朴,

严治严苛,人民就机诈。

祸兮,福之所倚;

福兮,祸之所伏。

谁知究竟如何?

实在没有定准。

正常变为反常,

善良变为妖孽,

人们对之迷惑,也是由来已久。

因而要看圣人举止——

方正而不割人,

锐利而不伤人,

正直而不压人,

光亮而不耀人。

第五十九章

治人、事天,都应该“啬”。

由于爱惜到“吝啬”,就能早有准备,重在“积德”。

重在积德,无所不克。无所不克,莫知其极。莫知其极,便可以治国。治国有根,可以长久。

这就叫作:深根、固柢,长生之道。

第六十章

治大国,就好像煎小鱼。

以道治国,鬼怪就不能混同于神。

鬼怪不神,而神本身又不妨碍人。

不仅神不妨碍人,圣人也不妨碍人。

彼此互不妨碍,归德于民,相安无事。

(本章把治大国比作煎小鱼,历代多数学者认为是意指从容无忧、不多翻动。)

第六十一章

大国,理应处于江河下流,处于天下阴柔处,处于天下交汇处。

阴柔常常以安静胜过刚强,就是因为它静静地处于下方。

因此大国如果能以谦下的态度对待小国,那就能取信小国;小国如果能以谦下的态度对待大国,那也能取信大国。总之,只要谦下,或者取信,或者被取信。

大国不要过于引领,小国不要过于奉承。那么,两者都能各得所欲。相比之下,大国更应该谦下。

第六十二章

道是万物之藏。善良的人珍惜它,不善的人也想保有它。

美言令人尊敬,美行被人看重。因此,即使不善的人也舍不得把道丢弃。

请看天子登基,三公上任,虽有拱璧在前,驷马在后,还不如以道献礼。

自古以来人们对道如此重视,似乎有求就能获得,有罪也能减免。可见,道,总被天下推崇。

第六十三章

把无为当作为,

把无事当作事,

把无味当作味。

大可以为小,小可以为大;多可以为少,少可以为多。

从容易处开解难题,

从细小处来做大事。

其实天下难事,必从易处着手;

天下大事,必从细处开始。

圣人始终不自以为大,因而成就了真正的大。

轻诺必寡信。把事情看容易了,必然多难。

圣人总是重视困难,结果反而没有困难。

(本文论述“大小多少”之后还有“报怨以德”四字,依马叙伦、严灵峰考订,应移入第七十九章。)

第六十四章

局面安稳,容易持守;未出预兆,容易图谋。

脆弱之时,容易消解;细微之时,容易流走。

在未有时动手,在未乱时统筹。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人们做事,常败在即将成功之时。

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此章后又有三十余字,与上文并不连贯,多数研究者认为是章节错置,却不知该返还何处。其原文为:“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且今译如下:因此,圣人的欲望就是不欲,对稀有之物并不看重;圣人的学问就是不学,弥补众人过错,辅助万物自然,不敢另有作为。)

第六十五章

古代善于行道的人,不是让人民聪明,而是让人民愚钝。

人民难于统治,是由于他们的智太多。如果以智治国,是国之祸;如果不以智治国,是国之福。

知晓这两点,也是一种范式。永远尊重这种范式,可叫“玄德”。又深又玄之德,与具体事物相反,却是达到大顺之德。

第六十六章

江海善于自处下方,因此成了百谷王者。

因此,圣人若要统治人民,必先出言谦下;若要率领人民,必先置身人后。

对圣人而言,即使处于上方也不让人民负重,即使处于前方也不对人民有碍。因此,天下乐于推举他而不厌倦。

因为他不争,所以天下没有人能与他争。

第六十七章

我有三宝,一直持有并且保全。

一是慈爱,二是俭朴,三是不敢为天下先。

能慈爱就能勇敢,能俭朴就能宽广,能不敢为天下先就能成为诸物之长。

现在的人们,舍弃了慈爱而求勇敢,舍弃了俭朴而求宽广,舍弃了退让而争先,那就只能走向死亡。

尤其是慈爱,以它来参战就能胜利,以它来防守就能巩固。天要救助谁,就用慈爱来卫护他。

(此章开头,有二十五字与下文并不连贯,多数研究者认为是章节错置,却不知该返还何处。其原文为:“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且今译如下:天下人都对我说,道大,不像是具体的东西。其实,正因为它大,所以不像是具体的东西。如果像了,那就小了。)

第六十八章

善于为帅的,不逞勇武;

善于作战的,不显愤怒;

善于胜敌的,不做对斗;

善于用人的,要有谦下态度。

这就是不争之德,这就能用他人之力,与天道相符。

(此章最后有“古之极”三字,俞樾认为“古”为衍文,应留“天之极”,即本译之谓“天道”。)

第六十九章

用兵的人曾说:“我不敢攻,而退为守;不敢进一寸,而退一尺。”

这就是,有阵不摆,有臂不伸,有敌无敌,有兵不执。

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就会丧失我的“三宝”。

如果两军势力相当,哀者获胜。

第七十章

我的话,易知易行。但是,天下都不知不行。

我出言有宗旨,说事有中心,但大家都不知道,所以也就不了解我。

了解我的人很少,听从我的更是难得。

由此想到圣人:外披粗衣,怀揣美玉。

第七十一章

知道自己不知,最好;

不知而以为知,病了。

圣人不病,因为他们把病当病,所以不再是病。

把病当病,那就不是病了。

第七十二章

人民不怕威压,因为不怕,就会有大事发生。

不要控制他们的居住,不要堵压他们的生路。只有你不去压抑,他们才不会感到压抑。

因此,圣人只求自知,不求自显;只求自爱,不求自贵。那就去除自显、自贵,只求自知、自爱。

第七十三章

勇而不顾,则死;勇而不敢,则活。这两种勇,或者得利,或者受害。

天道的好恶,谁知道原因?虽圣人也难以说明。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虽迟而善谋。

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第七十四章

人民不怕死,为何要用死来恐吓他们?

如果要使他们畏惧,可以找那些邪恶的罪犯杀之,那还有谁敢?但这事要让专管惩罚的人去做,如果有人要替代,那就像替代木匠砍木,很少不伤自己的手。

第七十五章

人民饥饿,是因为上面吞税太多;

人民难治,是因为上面常有妄为;

人民轻死,是因为上面过于厚养。

其实,不在乎的人,胜于厚养的人。

第七十六章

人活着的时候是柔弱的,死了就僵硬。

草木活着的时候又柔又脆,死了就会枯槁。

因此,强硬属死亡一族,柔弱属生存一族。

所以,兵强必灭,木强必折。强硬为下,柔弱为上。

第七十七章

天之道,

不就像拉开的弓吗?

高了,压低一点;

低了,抬高一点。

过了,减去一点;

不足,补上一点。

天之道,

损有余而补不足;

人之道则不然,

损不足以奉有余。

谁能把有余奉献天下?

只有得道的人才能这样。

第七十八章

天下没有比水更柔弱的了,但攻势强大的力量没法胜过它,因而没有什么能够替代它。

弱能胜强,柔能胜刚。天下没有人不懂,但是谁也不肯这么做。圣人说:承受国家的屈辱,才算是君主;承受国家的祸殃,才算是君王。

这是正言,但听起来却像是反话。

第七十九章

和解了大怨,必有余怨。如果以德报怨,是否能比较妥善?

圣人虽握有债权,也不要人家偿还。

有德的人握债权而无偿,无德的人掌税权而行事。

天道无亲,常向善人。

第八十章

国家要小,人民要少。

器具虽多而不用,

民众重死不远迁。

虽有船车不乘坐,

虽有武器不陈列。

使人民回到结绳记事的状态。

吃得香甜,

穿得漂亮,

住得安适,

乐其风俗。

邻国相望,

鸡犬之声相闻,

老死不相往来。

第八十一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圣人不喜积藏,

尽力帮助别人,自己反更充足;

尽力给予别人,自己反更增多。

天之道,利而不害;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