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1 / 1)

白话红楼梦 潇水 2808 字 6个月前

五儿送罢芳官回来,又去茶房里边找别的姐妹玩去了,这柳家的就从那瓶玫瑰露里,分了一杯子,拿着出了园子,给她舅舅病着的儿子送去分尝了。随后回来,赶紧布置安排做晚饭。她算是厨师长,几个厨子和她一起做。饭也作罢了,按照各房装盒子装好,开始分派发送。忽见二姑娘迎春房里的小丫头莲花走来,说道:“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得嫩嫩的。”柳家的说:“就是这么尊贵。也不知怎的,今年鸡蛋少得很,十个钱一个还买不到。昨儿府里给亲戚送粥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两千个。我哪里找去?你说给她,改日吃罢。”

莲花儿说:“前儿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馊的,叫她说了我一顿。今儿要鸡蛋又没了。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别叫我翻出来。”一边说,一边真的来翻。这柳家的既然是出门在外,打工干活,就总得赚些东西,所以克扣少做一些,从定例里省出料来,自己就可以拿得家去。所以这里不愿意给她做鸡蛋。不敢克扣姑娘的,就克扣丫鬟的。于是莲花儿揭开菜箱一看,里面果然有十来个鸡蛋,就说道:“这不是?你就这么厉害!我们吃的是主子的,我们的分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柳家的忙丢了手里的活计,上来说:“你少满嘴里胡吣!你娘才下蛋呢!通共留下这几个,预备菜上的浇头。姑娘们不要这浇头,还不肯做上去呢,预备急用的。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了,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

这鸡蛋固然是司棋本人要吃的。莲花听了,就红了脸,喊道:“谁天天跟你要来了?前儿春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还是鸡炒?春燕说荤的不好所以就叫你炒个面筋的。你忙着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做靶子,说我给众人听。”柳家的忙说:“这众人都是眼见的。自年节开了这厨房以来,凡各房里不论姑娘姐儿们要添一样两样的,谁不是先拿了钱来,另买了再另添。都说我管厨房有剩头,其实算起账来,惹人恶心:一天也只有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蔬菜,却要供这姑娘姐儿们四五十口子。你们算算,这够做什么?正餐还不够用,还禁得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本项有的又不吃,又要点别的吃。我倒另说一件事儿,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尔要吃个炒枸杞芽儿,就打发姐儿送来五百钱给我,我说哪用得了这么多,二三十个钱就够了。赶着我把钱送回去,人家到底不收,说‘如今厨房在园子里头,保不住哪房里的人不去叨扰,一盐一酱,哪不是钱买的?你不给不好,给了你又赔不起。你拿着这钱,全当还了她们素日叨扰的账。’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又服又感激。就是赵姨娘听说这事儿了,偏说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来天,就打发个小丫头子来寻这样寻那样的,倒叫我好笑起来。你们竟成了例了,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我哪里有这些赔的。”

正乱时,只见司棋又打发人来催莲花儿,批评她:“死在这里了,怎么就不回去?”莲花儿就赌气回去,便添了一篇话,告诉了司棋。司棋听了,把自己和赵姨娘比,不免心头火起。等伺候着迎春吃完了饭,就带了小丫头们走来。厨房里的这般厨娘正在吃饭,见她来的势头不好,都忙起身赔笑让座。司棋只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里所有的菜肉,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都赚不成。”——“赚”字,言下之意,不让你有剩头赚。

小丫头们答应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扔。众人一边拉,一边央告司棋说:“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姑娘。她说鸡蛋难买是真的。我们也说她不知好歹,就算没东西,怎么不也得变出个法儿来想办法。她已经悟过来了,连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

司棋被众人一顿好言相劝,方把气劝得渐平。小丫头们也没等摔完东西,便拉开了。司棋连说带骂,闹了一回,方被众人劝去。柳家的只好摔碗砸盘子地自己咕叽了一会儿,蒸了一碗鸡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泼了地下了。那人回来也不敢说,恐又生事。

这时五儿已经在外面茶房那和姐妹聊天回来了,柳家的给她弄了一碗汤,一碗粥,打发她吃了。吃罢,柳家的拿出一包茯苓霜,说:“刚才你不在,我去看你舅舅,分给了他们一杯子玫瑰露,你舅母就给我这一包东西,说是你舅舅在院门上当班,这府里有广东来的官儿,送了两篓子茯苓霜做礼物,余外又有一篓给了门上的人做门礼,你舅舅分得了这些。因为想着你身体不好,说这个是千年松柏根儿长的东西,最好用人奶和着,每早晨喝了,最补人的,其次用牛奶也行,万不得就拿开水。你看看这个,待会拿回去。”

五儿听了,就心想这既是玫瑰露换来的回赠,就要分些赠给芳官去。于是用纸包了一半儿,趁着黄昏人稀,自己花遮柳掩的来找芳官。好在一路无人盘问,一直就到了怡红院。但是她也不好进去,于是在外面伺机侯着。过了一盏茶工夫,春燕出来了,忙上前叫住。

那春燕的妈何婆是芳官的干娘,五儿自和芳官好,也认得春燕。春燕走近,看清了是五儿,忙问做什么。五儿笑着说明来意,递出这茯苓霜,告诉如何吃,如何补,教她转给芳官。那春燕接了,自是进去无话。

却说这五儿往回走,天已经半黑了,就见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婆子戴着红箍在巡逻呢,五儿躲藏不及,只得上去问好。林之孝家的问道:“我听说你病了,怎么跑这里来了?”五儿赔笑说:“因这两天好些,我妈今天带我进来散散闷,在厨房茶房那边坐了一下午。刚才我妈叫我到怡红院送家伙去。”林之孝家的说:“这话不对了。我刚才看你妈出园子,然后我们才关的大门。你妈既然叫你送家伙去,为什么不告诉我说你还在里边呢,竟出去,听凭我们关门。这是怎么回事?可见你撒谎。”

五儿听了,没话可答,就说:“原是我妈早就叫我去的,我忘了,捱到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只怕我妈以为我已经先出去了,所以没和大娘说得。”

林之孝家的听她辞顿色虚,又因近日王夫人那里丢了几样东西,几个丫头对赖,心下就起了疑。正巧,蝉儿、莲花儿和几个媳妇子走来了,见到这事,就说:“林奶奶得审审她。这两天她往这里头总跑,鬼鬼祟祟的,不知干些什么事。”蝉儿又说:“对了。昨天玉钏姐姐说,太太房里的玫瑰露,少了一罐子。”莲花笑说:“这话我没听见,今儿我倒看见一个露瓶子。”

林之孝家的一听,忙问:“在哪里?”莲花便说:“在她们厨房里呢。”林之孝家的,忙命打了灯笼,带着众人来寻。五儿急的就说:“那是宝二爷屋里的芳官,今天下午跟宝二爷要的,送给我的。”林之孝家的就说:“不管你方官圆官,现要有了赃证,我先呈报了,凭你去主子前辩去。”一边说,一边到了厨房进去,莲花儿带着,取出露瓶。恐怕还有别的赃物,又细细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并拿了,带着五儿,来回探春。

探春正在洗澡。传进去,一时,侍书出来说:“姑娘知道了,叫你们找平儿跟二奶奶说。”林之孝家的只得又出来,到了凤姐那儿,先对平儿说了,平儿进去告诉了凤姐。

凤姐还是在养病,已经歇下了,听了,就说:“把她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平儿出来,依言吩咐了。五儿唬得哭哭啼啼,给平儿跪着,细说芳官赠露之事。平儿说:“这也不难,等明天问了芳官就知道真假。但这茯苓霜,你不该偷了去。”五儿见问,忙把他舅舅从门上分领了,转赠给她的事说了。

平儿听了,笑说:“这样说,你竟是个平白无辜的人了。今且把她交给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儿再回二奶奶,再做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违拗,只得带了出来交给上夜的媳妇们看守,自己便去了。

那五儿被软禁起来,一步不敢多走。五儿本来有病,呜呜咽咽哭了一宿没睡。

谁知和她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她们被撵了出去,唯恐次日有变,就都先起个大早,陆续去找平儿,一边送东西,一边奉承平儿,一边说他们母女平日如何不好。平儿一一的都应着,打发她们去了,然后悄悄地来访袭人。袭人听了,就说:“露确实是给了芳官,但芳官转送给何人,我却不知。”袭人于是又去问芳官,芳官听了,唬天跳地,忙说是自己送她的。

芳官这里便又告诉了宝玉,宝玉听了也慌了,说:“露这事是真的,那茯苓霜,她说的就必也是真的。但知道是她舅舅送的了,她舅舅也有不是。”于是忙和平儿商议:“露的事虽然完了,但这霜还是有不是的。好姐姐,你叫她说这霜也是芳官给她的就完了。”平儿笑说:“但是她昨天晚上已经说是她舅舅给的了。况且,太太屋里丢的露也没找到,如今有赃证的白放了,再去找别人,别人谁还肯认罪?”

晴雯在旁边笑说:“太太屋里丢的玫瑰露,再无别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你们还在这里瞎侦破什么?”平儿笑说:“谁不知道是这样的,但彩云不但不承认,还挤玉钏,说是玉钏偷了去。俩人窝里开炮,吵得合府皆知。我们真的假的,也只好去侦办侦办,结果却撞上她了。”

宝玉说:“也罢,这件事我也应起来,就说是我悄悄地偷了太太的玫瑰露。这样,两件事就都完了。”袭人说:“也倒是积德。就是太太知道了,又说你小孩子气,不知好歹了。”平儿笑说:“其实这事也好办,如今去赵姨娘屋里起了赃来也容易。我只怕伤了三姑娘的体面。”赵姨娘是三姑娘探春的妈。

大家听了,都忙说:“这话也是。所以,还是我们这里应下来的好。”

平儿笑说:“那也得把彩云和玉钏这两个业障叫了来,问准了她们方好。不然她们得了益,倒笑话我们没本事查出来似的了。以后越发地偷起来,更没办法了。”袭人等笑说:“正是,考虑的周。”

平儿便命人叫那两个过来。彩云一被盘问,就脸红了,说:“偷东西原是赵姨娘再三央告我,我就拿了些露给环哥儿。连以前太太在家我们也还拿过,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姐姐竟带了我找二奶奶去吧,我一概应了完事。”

众人听了这话,一个个都诧异。平儿、袭人忙说:“不是这样说的,你一应了,就把赵姨娘叨登出来了,那三姑娘听了,岂不生气。还是宝二爷去应了吧,最干净。”

彩云听了,低头想了一想,方依允。

于是大家商议妥帖,平儿带着彩云、玉钏和芳官,到了上夜的房中叫了五儿,把茯苓霜的一节也悄悄地教她说是芳官所赠,而芳官则是由宝玉所给。五儿感激不尽。平儿带着她们回到自己和凤姐住处,见林之孝家的押着柳家的,已经等候多时了。

林之孝家的又对平儿说:“柳家的押在这里,园子里没人管做饭的事了,我暂且让秦显的媳妇过去照看。姑娘一并把这也跟奶奶回明,她倒干净谨慎,以后就派她一直管下去吧。”平儿说:“秦显的媳妇是谁?”林之孝家的说:“她是在园子西南角上上夜的,白天不出来,所以姑娘不知道。高高的颧骨,大大的眼睛,最干净爽利的。”玉钏说:“是了,姐姐,你怎么忘了,她是二姑娘的司棋的婶子。”

平儿听了,笑说:“这么一提我就知道是谁。可是,也派她派得太急了。如今这事已经水落石出了。是宝玉到了太太屋里,跟彩云、玉钏两个要东西,这两个为了怄他,就是不给,说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宝玉就瞅他们两个不提防,自己进去,拿了一瓶玫瑰露出来。如今宝玉听说带累了别人,忙细细说给我了,是这露剩下的是给了芳官,芳官给了这五儿。那茯苓霜也是宝玉从外头得的,宝玉也曾把它赏过许多人,不光园子里人有,连妈妈讨了给了外头亲戚的也有,袭人也曾给过芳官之流的人。芳官跟她互相私情赠送,也是常见的事。前儿那两篓还摆在议事厅上,好好的原封没动,怎么就混赖起别人呢。”

平儿说罢,就抽身进了卧房,把同样这一套话对凤姐也说了。凤姐不信是宝玉干的,专叫平儿再纠察五儿、彩云、玉钏一干人。平儿就劝说她得放手时且放手,又说:“奶奶没的跟这些小人结怨,只闹到自己受累。自己身子就不好,好容易怀了一个孩子,到了六七个月还流产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所致。如今趁早省心养着为罢。”那凤姐也就一笑,由她去了。

这平儿就出来,宣布把柳家的母女放了,照旧去当差,把秦显家的退回。以后不要再提此事。说完,起身走了。柳家的母女忙向上磕头。林之孝家的带着她们回了园子,又去回李纨探春报说此事。

那司棋和她婶子,空高兴了一场。那秦显家的好容易等了这个空缺钻了进来,正忙着在厨房接收米粮煤炭等物,又查出许多亏空来,说:“粳米库存少了两石,常用米则多支了一个月的,炭也欠着额数。”一边又打点送林之孝家的礼物,悄悄地备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派亲戚人送入林家去了,又打点送账房的礼,又预备菜蔬请几位厨子,拉近感情。

正乱着,忽有人来说给她:“照看了这顿早饭就出去吧。柳嫂子原本无事,如今还交她管着。”秦显家的听了,轰去魂魄,垂头丧气,登时偃旗息鼓,卷包而出。送人之物白白送了,自己倒要拿钱来赔补亏空。连司棋也气了个倒仰,无计挽回,只得罢了。

那就是,柳嫂子自也不干净,账目和库存上有问题,而司棋偏来要鸡蛋骚扰柳嫂子,原也是本有目的。林之孝家的也被秦显家的收买。这事全仗着宝玉力要保护这芳官的女朋友五儿,不然,任是五儿有几张嘴,也分辨不清了。

这边赵姨娘正因彩云私赠了许多东西,王夫人那里发现缺了,吵吵嚷嚷,生恐盘查出来,每日捏一把汗。忽见彩云来报告说:“都是宝玉应了,从此没事了。”赵姨娘方才把心安下来。谁知贾环听如此说,就起了疑心,把彩云赠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照着彩云的脸摔了去,说:“这两面三刀的东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宝玉好,她如何肯替你应着。你既给了我,就不应该告诉别人。如今你既然告诉了他,我再要这个,也没趣了!”

彩云见此,急的发誓赌咒,至于哭了。百般解说,贾环执意不信,说:“不看你平日之情,我就去告诉二嫂子,说是你偷来给我,我不敢要。看你怎样!”说完,甩手出去了。急的赵姨娘骂:“没造化的种子,蛆心孽障。”气得彩云哭了个泪干肠断。赵姨娘百般安慰,又要把东西收起来,说着就要收东西。彩云赌气一顿乱包起来,乘人不注意,来到园中,都撇到河里去了,沉的自沉,漂的自漂。自己气得夜里在被子里哭。

这回,以芳官等众官为主线捣弄出的一系列婆子和伶官之间的矛盾以及婆子间的内部矛盾闹剧,自此终于收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