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力气到底有多大。在丛林里生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体力比猛兽要弱得多,但是当他来到村子时,大家都说他的力气大得简直像一头公牛。
关于人和人之间的等级差别,莫格里也是一无所知。有一次,一个卖陶器的小贩的驴子滑了一跤,摔进土坑,莫格里就攥住驴子的尾巴,活生生地把驴从坑里拉了出来,并且还帮助那个小贩重新摆好陶罐,好让他运到卡里瓦拉市场上去卖。当人们听说这件事之后,大为震惊,因为在人们的眼里,卖陶器的小贩只不过是个贱民,至于那头驴子,就更加卑贱了。当祭司为此责怪莫格里时,他却反过来威胁祭司,说要把他也放到驴背上去。于是,祭司无奈地去告诉米苏阿的丈夫,劝他还是打发莫格里出去干活,越快越好。不久,村长找到莫格里,对他说,他必须在次日就赶着水牛出去放牧。而莫格里听了他的话反而兴奋不已。因为他被指派在村子里打工,于是当天晚上,他就参加村里举行的晚会了。每天晚上,村民们都在一棵非常大的无花果树底下围坐成一圈,一个由石头砌成的平台被他们包围着——这里就是村里的俱乐部。村长、守夜人、剃头师傅(他知道村里所有的小道消息),还有猎人老布尔迪阿,他有一支陶尔牌老式步枪——这些人在晚上都会来到这个俱乐部里进行集会,少不了抽烟。无花果树的树枝高处有一群猴子,它们也凑热闹似的嚷嚷个没完没了。在那块石头砌成的平台下面有个洞,里面住着一条眼镜蛇。每天晚上,村民们都会向它供奉一小盘牛奶,因为在村民们的心中,它已经是神圣的东西了。老人们围坐在树底下,一边聊天,一边抽着巨大的水烟袋,就这样一直持续到深夜。他们讲的那些事情无非是一些有关神仙、凡间什么的,还有鬼魅之类的故事,这些故事听起来倒是挺好听的。老布尔迪阿还经常给村民们讲一些令人恐怖的故事,都是一些关于丛林猛兽生活的。那些坐在圈子里的小孩子们盯着他痴迷地听着,他们的眼睛都差点鼓出来了。绝大多数故事是有关丛林动物的,因为丛林就在他们的门外。鹿和野猪经常跑来偷吃他们的庄稼,有时在傍晚时分,老虎会堂而皇之地在村子大门外的不远处拖走个大男人。
莫格里对他们谈的那些事情自然是知道一些的,当听到人们讲这些的时候,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为了不让他们看见,他只好遮住脸孔。但是,当布尔迪阿把陶尔步枪放在膝盖上,兴冲冲地讲着一个又一个神奇的故事时,莫格里的双肩就会吓得直发抖。
这时,布尔迪阿正在解释那只老虎是如何拖走米苏阿的儿子,说那只老虎是一只鬼附了身的虎。几年前去世的一个狠毒的放债人的鬼魂就附在这只老虎的身上。“我跟你们说我说的可都是真的,”他强调了一下,“因为在一次暴动中,暴民们烧毁了记账本,还狠狠地揍了一顿普郎·达斯,从那以后,普郎·达斯就开始一瘸一拐地走路了,而我刚才提到的那只老虎,竟然也是一瘸一拐地走路,这是从它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脚印中得知的。
“嗯,对,事情肯定是这个样子的。”那些白胡子老头异口同声地点头同意。
“你们讲的那些故事全都是瞎编乱造出来的?”莫格里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那只老虎的确是一瘸一拐的,不过那是因为他一生下来就是一个瘸腿,大家也是知道这样的情况的。说什么放债人的魂附到一只从来比豺子还胆小的猛兽身上,简直是太天真、太幼稚了!”
莫格里的话着实让布尔迪阿吃了一惊,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村长更是惊得睁大了眼睛。
“嗬!这不是从丛林里来的那个小杂种吗?”布尔迪阿生气地喝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怎么没有亲手剥掉那只老虎的皮送到卡里瓦拉去,政府为了干掉那只老虎,已经悬赏一百卢比啦。如果你做不到的话,最好别在长辈们说话的时候乱插嘴。”
莫格里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这里,不过他回过头去又大声说了一句:“整个晚上我都躺在这里听你们讲故事,布尔迪阿说了那么多关于他家门口的那片丛林的事情,可是除了其中的一两处属实以外,剩下的没有一个字是真的,我怎么会相信他所讲的那些关于鬼、神、妖怪的故事,还说是他自己亲眼所见的?!”
“早就应该让个这孩子去放牛了!”村长不耐烦地说道,布尔迪阿被莫格里的大胆无礼气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在乡下,大多数印度村庄的习惯是在大清晨派几个孩子赶着牛群和水牛群外出放牧,直到晚上再把它们赶回来,而这群牛能把一个白人踩成肉泥,但是,会老实地让一些还够不着它们鼻子的孩子们打骂和欺负。所以,只要这些孩子和牛群待在一块儿,就会非常安全,因为即使是老虎,也不敢贸然袭击一大群牛。万一那些孩子到离牛群很远的地方去采摘花草,或者去捕捉蜥蜴玩,有时就会不幸地被老虎叼走。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莫格里已经骑在那只领头的大公牛拉玛的身上,穿梭在村庄的大街上。那些蓝灰色的水牛,长着向后弯曲的长角和凶猛的眼睛,一头挨一头地从它们的牛棚里走出来,跟在它的后面。莫格里向那些和他一起放牧的孩子们明确地声明:他是他们的头领。他拿着一根磨得光溜溜的长竹竿敲打着水牛们,又告诉一个名叫卡米阿的小男孩,叫他们自己去放牧牛群,而他要赶着水牛继续往前走,并且叮嘱他们千万要小心,不要离开牛群四处乱跑。
在印度人的牧场里,到处是岩石、矮树丛、杂草和一条条沟壑,牛群一来到这里,就立刻分散开来,甚至看不到它们的踪影。一般情况下,水牛总是待在池塘和泥沼里,在这里,水牛们常常一连几个小时躺在温暖的烂泥里打滚、晒太阳。莫格里把水牛赶到平原的边缘上,那里是韦根加河流经丛林里的地方。然后,他从拉玛的脖子上跳下来,很快地跑到一丛竹林里,看见了灰兄弟。“喂!”灰兄弟向他打招呼说,“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好多天了,你怎么干起了放牛的活?”
“是他们命令我做的,”莫格里解释说,“我目前暂时是村里的放牛娃。对了,谢尔汗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他本来已经回到这个区域了,在这里等了你很久,而你没有出现。现在他又要走了,因为这里的猎物太少了。但是,他一心要杀死你。”
“太好了,”莫格里高兴地说,“当他不在的时候,你或是兄弟里的其中一个坐在岩石上,这样我一出村就能够很容易地看到你们。如果谢尔汗回来了,你们就去平原中央的那棵达克树下面的小溪旁等我。这样,我们就不用走进谢尔汗的嘴边,乖乖送死了。”
和灰兄弟见完面后,莫格里挑选了一块阴凉的地方,躺下便睡着了,水牛们在他的周围静静地吃着草。在印度,放牛是天底下最逍遥自在的活之一。牛群慢慢地移动着,嚼着草,躺下,然后又爬起来向前移动,他们甚至都不哞哞地叫一声。他们只是发出一些声音很小的鼻音,而那些水牛发出的声音就更少了,它们只知道去那片烂泥塘,陆陆续续地走进去,一点一点地钻进污泥里,最后只剩下两个鼻孔呼吸,和两只露在水面上的青瓷色的眼睛,瞪着周围的一切。这些水牛就像一根根圆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泥塘里。当空的太阳残酷地晒着大地,晒得那些岩石几乎要蹦跳起来。放牛的孩子们听见一只鸢(永远只是一只)在头顶上空呼啸着,但是只能听见声音,几乎看不见它们的踪影。它们知道,如果自己死了,或者是一头牛死了,那只鸢就会扑过来,同时,天空中某个遥远地方的另一只鸢看见这只鸢扑下去时,也会跟着飞下来。同样的道理,跟着是一只接着一只,几乎在它们断气之前,就会有二十只饿鸢从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同时出现在眼前。没过一会儿,这些孩子们就睡着了,醒来之后,接着又睡着了,在睡与醒之间不断地反复着。他们用那些已经干枯了的草、树叶,编织成小篮子,然后把蚂蚱放到小篮子里玩。有时候他们会捉两只螳螂,然后让它们打架,他们会用丛林的红色坚果和黑色坚果串成一条项链,或者是观察一只蜥蜴在岩石上晒太阳,或者是看蛇在水坑旁边抓青蛙。不久,他们会唱一首很长的歌曲,歌曲的结尾部分都带着当地人特有的颤音……像这样度过的一天仿佛比大多数人一生的时间还要长。他们也许会用泥捏一座城堡,还捏一些泥人、泥马和泥水牛。他们在泥人手里插上芦苇,而自己装作国王,泥人是他们的军队,或者他们假装是受人礼拜的神。最后,终于熬到夜幕降临了,孩子们呼唤着,水牛们迟钝地从黏糊糊的污泥中爬出来,发出一声又一声像枪声一样响亮的声音,然后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穿过昏暗的平原,回到灯火通明的村子里。
一天一天过去了,莫格里每天都这样领着水牛们到泥塘里去,每天他都能看见平原远处一里半的地方,有他那个灰兄弟的脊背(这样他就知道谢尔汗还没有回来),每天他都躺在草地上细听周围的各种声音,回想着过去在丛林里生活的经历。在那些漫长而安静的清晨,哪怕是谢尔汗在韦根加河边的丛林里一瘸一拐地迈错一步,莫格里都会听见。
终于有一天,他没有看见他的灰兄弟出现在约好的地方,于是他笑了笑,赶着水牛直奔达克树旁的小溪边。达克树上开满了金红色的花朵,灰兄弟正坐在那里,只见他背上的茸毛全都竖了起来。
“他故意躲了一个月,目的是使你放松警惕。昨天夜里,他和塔巴克一起翻过了山,正快速地向你这边赶。”灰狼喘着粗气,担心地说道。
莫格里皱起了眉头,说:“我并不害怕谢尔汗,倒是有点担心塔巴克,它很狡猾。”
“不用怕他,”灰兄弟舔了舔嘴唇说道,“天刚亮的时候,我遇见了塔巴克,现在他正在对鸢鹰们卖弄他的聪明呢,但是,在我折断他的脊梁骨之前,他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谢尔汗的计划是今天傍晚时分在村庄大门口等着你——专门等着你,不是别人。他现在正躺在韦根加的那条干涸的大河谷里。”
“今天他吃过食物了没有?他是饿着肚子出来打猎的吗?”莫格里问道,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天刚亮时,他猎吃了一头猪,也饮过水。但是,一定要记住,谢尔汗是从来不会节食的,哪怕是为了报仇。”
“天啊,这个蠢货,十足的蠢货!简直像是个不懂事的狼崽子!他吃饱了,喝足了,还以为我会傻傻地等到他睡醒!他现在具体躺在什么位置?假如我们现在有十个兄弟,就可以在他躺的地方轻松地把他干掉。这些水牛没有嗅到他的气味是不会冲上去的,而我又不懂他们的语言,无法与他们交流这些。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转到他的背后,好让水牛们嗅出他的气味来?”
“可是,他已经跳进韦根加河,顺势游了好长一段路,我们没办法找到他的脚印。”灰兄弟说。
“这一招肯定是塔巴克教他的,我何尝不知道,他自己是绝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的。”莫格里把手指放进嘴里,快速地思索着,“韦根加河的大河谷——它通向离这里不到半里的平原。我可以带着牛群,绕道丛林,一直把他们带到河谷的出口,然后横扫过来——不过他会从河谷的另一头跑掉。我们必须同时堵住那边的出口。灰兄弟,你能帮我把牛分成两群吗?”
“这个,我一个人可能做不了,——不过我带来了另一个聪明的帮手。”灰兄弟走开了,跳进一个洞里。紧接着,从洞里面伸出来一个灰色的大脑袋,那是莫格里十分熟悉的。这时,炎热的空气里响起了从丛林里传出来的最凄凉的叫声——这是正午时分猎食的狼的吼叫声。
“阿克拉!阿克拉!”莫格里拍起巴掌兴奋地叫起来,“我早就应该知道,你是不会忘记我的。听着,阿克拉,我们现在有要紧的工作要完成,就是把牛群分成两半。把母牛和幼牛分在一起,把公牛和耕地的水牛分在一起。”
于是,两只狼像是跳开了四对舞的花样,在牛群里穿来穿去,弄得牛群呼哧呼哧地喷着粗粗的鼻息,昂起脑袋,分成了两堆。母牛站在一堆,把她们的小牛围在中间,她们瞪着眼睛,前蹄敲着地面,只要哪只狼稍稍停下,她们就会冲上前去把他踩死。在另一群里,成年公牛和年轻公牛喷着鼻息,跺着蹄子。不过,虽然他们看起来更吓人些,但实际上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凶恶,因为他们不需要保护小牛。说实话,即使是有六个男人也没法像这样快速地把牛群分开。
“还有什么指示?”阿克拉喘着气说,“他们又要跑到一块去了。”
只见莫格里跨到拉玛背上,喊道:“阿克拉,把公牛赶到左边去,灰兄弟,等我们走了以后,你把母牛集中到一堆,把她们赶进河谷里面去。”
“把她们赶到河谷多远的地方?”灰兄弟喘着粗气急促地问道。
“赶到河岸直到谢尔汗跳不上去的地方。”莫格里喊道,“让她们待在那里别动,直到我们下来。”在阿克拉边吼边轰赶下,公牛们一阵风似的奔了过去,灰兄弟拦住了母牛。而母牛向灰兄弟冲了过去,灰兄弟转身向前跑,稍微跑在她们前面一点点,引领着她们向河谷底跑去。而阿克拉这时已经把公牛赶到左边很远的地方了。
“干得太漂亮了!再冲一下他们就开始跑了。小心,现在要小心了,阿克拉。你再扑一下,他们就会向前冲过去了。啊哈!这可比驱赶黑公鹿要壮观多了。你没想到这些家伙会跑得这么快吧?!”莫格里叫道。
“想当年,我也……也捕猎过这些家伙,”阿克拉在尘土飞扬中气喘吁吁地说道,“现在要不要把他们赶进丛林里去?”
“好,赶吧!快点把他们赶进去!拉玛已经狂怒起来了。唉,要是我能告诉他,今天我需要他帮什么忙,那该有多好啊!”
这一次,公牛们被驱赶到右边,它们横冲直撞,很快闯进了那片高高的灌木丛中。在半里外的远处,那些受到惊吓的其他放牛娃们赶着牛群拼命地跑回村子里,大声喊叫着,说水牛们全都疯狂了,都跑掉了。
实际上,莫格里的计划是相当简单的。他要做的一切就是在山上绕一个大圆圈,一直绕到河谷出口的地方,然后带着公牛下山,把谢尔汗夹在公牛群和母牛群中间,然后捉住他。因为他知道,谢尔汗刚刚进完食,饮过大量水之后,就没有力气去战斗了,也没有力气爬上河谷的两岸。他现在用自己的声音安慰着水牛,使他们安静下来,而阿克拉已经退到了牛群的后面,只是偶尔哼哼一两声,催赶着滞后的水牛。他们绕了一个很大的圆圈。因为他们不想离河谷太近,以免引起谢尔汗的注意。最后,莫格里终于把那些已经被弄得晕头转向的公牛带到了河谷的出口,来到一块急转直下、斜插入河谷的草地上。站在那块高坡上,可以越过树梢俯瞰下面的平原。但是莫格里只注视河谷的两岸。令他感到非常满意的是,他发现河谷的两岸十分陡峭,几乎是直上直下,并且岸壁上到处都是藤蔓和爬山虎,一只老虎要想从这样的地形下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阿克拉,先让这些公牛歇口气吧,”莫格里抬起一只手说,“他们还没有嗅到他的气味呢。让他们歇口气,我得告诉谢尔汗是谁来了,我们已经把他置入陷阱里了。”
莫格里用双手围住嘴巴,冲着下面的河谷高喊——这简直像冲着一条隧洞叫喊一样——回声从一块岩石弹到另一块岩石。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从河谷传来一声咆哮声,从声音可以判断这头老虎刚刚睡醒,吃得非常饱,还带着倦意。
“是谁在那叫唤?”谢尔汗喊道。这时,一只华丽的孔雀惊叫着从河谷里振翅飞了出来。
“莫格里,你要找的莫格里。偷牛的家伙,现在轮到你去会议岩了!”莫格里一边回应着谢尔汗,一边冲他两个兄弟说,“下去!快赶把牛群赶下去,阿克拉!下去,拉玛,快下去!”
起先,牛群在斜坡边上停顿了片刻,但是,当阿克拉放开喉咙发出了狩猎的吼叫声时,公牛们便一个接一个地像轮船穿过激流似的飞奔而下,沙子和石头在它们周围高高地溅起。一旦奔跑起来,就不可能停住了。它们还没有进入峡谷的河床,拉玛就嗅出了谢尔汗的气味,愤怒地吼叫起来。
“哈哈!”莫格里骑在拉玛背上对它说,“伙计,现在你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只见那群牛的鼻子疯狂地流着白沫、瞪着眼睛、带着黑压压的牛角,如洪水一般快速地冲下河谷,仿佛是山洪暴发时滚圆的石头滚下山去一样。那些身体弱小的水牛都被挤到河谷的边缘,冲进了爬山虎藤蔓里面,它们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水牛们像疯了似的开始冲锋,在这种气势下,任何老虎都阻挡不了它们。谢尔汗终于听见了水牛们重重的蹄跑声,于是爬起来,笨拙地沿着河谷走去,向四处看了又看,想找一条路逃出去,可是河谷两边的高坡是笔直的,他只好向前走去,肚子里装满了沉甸甸的食物和水,在这样的状态下叫他做任何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就是不想战斗。牛群践踏着谢尔汗刚才离开的泥沼,他们不停地吼叫着,直到狭窄的河沟里充满了回声。莫格里听见河谷底下传来了回答的吼声,看见谢尔汗转过身来(老虎知道,到了紧急关头,面向着公牛比向着带了小牛的母牛总要好一点),可是就在这时,拉玛被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好像踩着什么软软的东西,那些公牛都跟在他的身后,它们迎头冲进了另一群牛当中,那些并不强壮的水牛挨了这一下冲撞,都被掀得四蹄朝天了。这次冲刺使两群牛都涌进了平原,他们用角抵,用蹄子践踏,喷着鼻息。莫格里看准了时机,从拉玛脖子上溜下来,拿起他的棍子左右挥舞着。
“阿克拉,快点!快把他们分开!叫他们散开!不然他们会彼此打起来的。把他们赶开,阿克拉。嗨,拉玛!嗨!嗨!嗨!我的孩子们,现在慢些,慢些!一切都结束了。”
阿克拉和灰兄弟咬着水牛腿跟着跑来跑去。牛群虽然还想再次回过头冲进河谷,莫格里却设法叫拉玛掉转了头,其余的牛便跟着他到了牛群打滚的池沼。
谢尔汗不需要牛群再去践踏他了。他已经死了,鸢鹰们已经飞下来啄食他的尸体了。
“看啊,兄弟们,他的死样就像一只狗一样,”莫格里一边兴奋地说,一面摸着他的刀。自从他和人类生活在一起以后,这把刀就一直挂在他脖子上的刀鞘里。“不过,反正他根本是不想战斗的。他的毛皮放在会议岩上一定很漂亮,我们得赶快动手干起来。”
一个在人类社会里被养大的正常的孩子,做梦也不会想到独自去剥掉一条十尺长的老虎皮,但是莫格里比任何人都了解动物的皮是怎样长上去的,当然也就知道怎样把它剥下来。不过这个差事确实很费力气,莫格里用刀又砍又撕,累得他哼哼直叫,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另外那两只狼却在一边懒洋洋地伸出舌头,当莫格里命令他们干活的时候,他们才上前帮忙拽一把。
正在这时,突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有一支陶尔步枪的布尔迪阿。原来,那些放牛娃告诉村里人说水牛全惊跑了,布尔迪阿就怒气冲冲地跑出来,一心要教训莫格里一番,因为他没有照顾好牛群。狼一看见有人来了,便立刻逃跑了。
“这是什么蠢主意?”布尔迪阿生气地问道,“你以为你能剥下老虎的皮!水牛是在那里踩死它的?哦,这还是那只跛脚虎,他的头上还悬了一百卢比的赏金。好啦,好啦,把牛群吓跑的事,我们就不跟你计较了,等我把虎皮拿到卡里瓦拉去,也许还会把赏金分给你一卢比。”他在围腰布里摸出打火石和火镰,蹲下身子去烧掉谢尔汗的胡须。当地许多猎人总是烧掉老虎的胡须,以免老虎的鬼魂缠上自己。
“哼!得了吧,”莫格里像是回应布尔迪阿,又像是对自己说话,同时撕下了老虎前爪的毛皮。“原来你是想把虎皮拿到卡里瓦拉去领赏钱,还说什么‘也许还会给我一个卢比’?哼,可是我有我的打算,我要留下虎皮自己用。喂,老头子,快把火拿开!”
“你怎么能对村里的猎人头领这样说话?今天你能够杀死这只老虎,全凭你的运气和那群水牛的蛮力。我们也知道,这只老虎刚刚吃过食物,行动不便,否则这个时候他早已经跑到20里之外了。你都不知道用什么恰当的方法剥老虎的皮,你这个小乞丐,你竟然还在这里教育我!命令我不要烧他的胡须?!我说莫格里,这样一来,我一个赏钱也不会给你了,并且我还要狠狠地教训你一顿,赶快给我离开这具尸体!”
“凭赎买我的公牛起誓,”莫格里没理布尔迪阿的那一套,边说边继续想办法剥下老虎的肩胛皮,“难道整个中午我就这么听一只老人猿唠叨个没完吗?喂,阿克拉,这个人总是缠着我。”
那位还在弯着腰朝着老虎的脑袋发威的布尔迪阿,瞬间突然发现自己被掀翻在草地上,只见一头灰狼正站在他的身边,而莫格里还继续剥着他的老虎皮,仿佛整个印度只有他一个人一样,毫无顾忌。
“好——吧,”莫格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肯定会实现你所说的话,布尔迪阿。你永远也不会给我一安那赏钱。这只瘸腿的老虎过去和我有过冲突,不过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现在我终于打败了他。”
替布尔迪阿说句公道话吧,如果他再年轻十岁的话,如果像今天一样在森林里遇见了阿克拉,他会和这只灰狼比试一下。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这只狼听这个孩子的命令——而这个孩子又和吃人的老虎在很久以前有私人冲突,那么眼前的这只狼就不是一头普通的野兽了。布尔迪阿心想这肯定是什么巫术,是最厉害的妖法,他很想知道,莫格里脖子上戴的护身符是不是能够保护他。他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每分每秒都在期待看见莫格里也变成一只老虎。
“大王!伟大的国王!”布尔迪阿终于嘶哑着嗓子低声说话了。
“嗯。”莫格里没有扭过头来看他,抿着嘴轻声笑了起来。
“我只是一个不中用的老头子。我以前不知道你不仅仅是个放牛的孩子。你能发发慈悲让我站起来离开这里吗?不然的话,你的这个助手会把我撕成碎片的?”
“好吧,你可以走了,祝你一路平安。只不过下一次再也不要乱插手我的猎物了。放他走吧,阿克拉。”
布尔迪阿一瘸一拐地拼命朝村里跑去,他不停地回头看莫格里他们,害怕莫格里会变成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一回到村里,就跟村民们讲出了这个充满了魔法、妖术和巫术的故事,祭司听了之后,脸色变得十分阴沉。
莫格里继续着手里的工作,费了好大的劲,直到将近傍晚时分,他和那两只狼才把那张巨大的花斑皮从老虎身上剥下来。
“现在我们必须先把它藏起来,然后把水牛赶回家。阿克拉,快过来,帮我把水牛们赶到一块去吧。”
水牛们在雾蒙蒙的暮色中聚到一起去了。当他们走近村子时,莫格里看见了火光,听见海螺声呜呜地响,铃儿叮当地摇。似乎村里有一半的人正在村口等着他。“这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杀死了谢尔汗。”他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可是,紧接着是一阵雨点似的石子在他的耳边呼啸而过,只听见村民们喊道,“巫师!狼崽子!丛林魔鬼!滚开!快些滚开,不然祭司会把你变回成一只狼。开枪,布尔迪阿,开枪呀!”
“砰”的一声,那支旧陶尔步枪开火了,一头年轻的水牛痛得吼叫起来。
“这又是他使的巫术!”村民叫喊起来,“他会使子弹拐弯。布尔迪阿,刚才打中的是你的水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随着扔过来的石头越来越密,莫格里有点困惑地说。
“这帮村民跟狼群没什么两样,”阿克拉镇定自若地坐下说,“依我看,假如子弹能代表什么的话,他们是想把你驱逐出这个村庄。”
“狼!狼崽子!赶快滚开!”祭司大声地喊道,手里摇晃着一根神圣的罗勒树枝。
“怎么又叫我离开?上次狼群叫我离开,是因为我是一个人。这次他们叫我离开却说我是一只狼。我们走吧,阿克拉。”
只见一个妇人奋不顾身地跑到牛群这边来了——那是米苏阿,她喊道,“啊,我的孩子,我的儿子!他们说你是个巫师,能随便把自己变成一头野兽。我不相信他们的话,但是,你还是快点走吧,不然他们会杀死你的。布尔迪阿说你是个巫师,可是我知道,你替纳索报了仇。”
“米苏阿,快回来!”人们冲她喊道,“回来,否则我们就要向你扔石头了。”
突然,莫格里发出一声恶狠狠的、短促的冷笑,因为一块石头正好打在他的嘴巴上。“赶紧回去吧,米苏阿。这一切只不过是黄昏时他们在大树下面编的一个荒唐的故事。我至少为你儿子报了仇。再见了,米苏阿,快点跑吧,我马上要把牛群向他们赶过去了,这会比他们的碎砖头块还要跑得快。请你记住,我不是巫师,再会,米苏阿!”
“听着,阿克拉,再把牛群赶一次,”他叫了起来,“把牛群赶进村去。”这时,水牛们也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村里。他们几乎用不着阿克拉的咆哮来驱赶,就像一阵旋风似的冲进了大门,把人群冲得七零八散。
“好好数数你们的牛吧!”莫格里朝人群轻蔑地喊道,“我可能偷走了你们一头牛呢。赶紧好好数数吧,因为我再也不会给你们放牛了。再见吧,人类的孩子们,你们得感谢米苏阿,因为她,我才没有带着我的狼沿着你们的街道猎捕你们。”
莫格里转过身去,带着那只孤狼离去了。当他抬起头来,看见满天的星星时,感觉到了一种幸福。“我不必在像陷阱一样的地方睡觉了,阿克拉。我们去取出谢尔汗的皮,离开这里吧。不,我们绝不伤害这个村庄,因为米苏阿待我是那么好。”
月亮从平原上空升起来了,发出乳白色的光照亮了地面上的一切,那些受了惊吓的村民看见莫格里身后跟着两只狼,他的头上顶着一包东西,用狼的步伐赶着路,狼的小跑就像大火一样,把漫长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于是,村民们更加使劲地敲起了庙宇的钟,吹起了海螺。米苏阿痛苦地哭喊着,布尔迪阿把他在丛林里历险的故事添枝加叶地讲了又讲,最后竟然还说,阿克拉那只狼的后脚能够直立起来,像人一样说话。
当莫格里和两只狼到达会议岩的山上时,月亮正在往下沉,于是,他们先在狼妈妈的山洞里停了下来。
“妈妈,人们把我从村子里赶了出来,”莫格里对狼妈妈说道,“可是我实现了诺言,带来了谢尔汗的皮。”狼妈妈从洞里很吃力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狼崽子们,当她看到那张虎皮时,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那天,当他把脑袋和肩膀伸进这个洞口想要你的命时,我的小青蛙,我就对他说:想要捕猎别人的人,总归要被别人捕猎的。干得很好!”
“小兄弟,干得漂亮!”一个低沉的声音从灌木丛里传来,“你离开丛林之后,我们都觉得很寂寞。”巴希拉跑到莫格里**的双脚下。他们一块爬上会议岩,莫格里把虎皮铺在阿克拉常坐的那块扁平石头上,用四根竹钉把它固定住。阿克拉在上面躺了下来,发出了旧式的召集大会的召唤声——“快来看啊——仔细瞧瞧,狼群诸君!”这种召唤声正和莫格里初次被带到这里时他的呼叫一样。
自从阿克拉被赶下来以后,狼群就没了带头狼,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捕猎,任性地搏斗。可是,也许是由于习惯的原因,他们回应了阿克拉的召唤,在他们中间,有的曾经跌进了陷阱,变成了瘸子;有些中了猎人的枪弹,走起来一瘸一拐的;还有的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全身的毛变得癞巴巴的。甚至还有许多只狼至今下落不明。但是,剩下的狼全都过来了,他们来到会议岩,看见了谢尔汗的花斑毛皮摊在岩石上,巨大的虎爪连在空空的虎脚上,在空中摇晃着。这个时候,莫格里唱起了一首没有什么韵律的歌,这首歌是自然而然地涌上他的喉头的,于是,他便大声地把它喊了出来,一边喊着歌,一边在那张嘎嘎响的毛皮上蹦跳着,并且用脚后跟打着拍子,直到累得喘不过气。灰兄弟和阿克拉也夹在他的节奏中间吼叫着。
“好好看看吧,狼群诸君们!看看我是否遵守了我的诺言?!”莫格里喊完那首歌后朝着狼群说。只听狼群齐声叫道,“是的,遵守了!”一头皮毛零乱的狼突然嚎叫道:“啊,阿克拉,还是你来领导我们吧,再一次领导我们吧!啊,我们厌烦了这种没有规章制度的生活,我们希望重新成为自由的兽民。”
“不行,”巴希拉柔声地说道,“不能那样了,等你们吃饱以后,那种疯狂的叛逆又会上来的。之所以把你们叫做自由的兽民,不是随便叫的,原因就在此。你们曾经为了自由而拼死地战斗过,现在你们得到了这份自由,那就好好享受它吧,狼群诸君。”
“人群和狼群都把我驱逐出来,”莫格里说道,“所以,我现在要独自在丛林里打猎了。”
“我们和你一起去打猎。”四只小狼附和莫格里说。
因此,从那一天开始,莫格里离开了狼群,和那四只小狼一起在丛林中生活。
词汇笔记
dot[dɑt]v.打点于;散布于;点缀;以小圆点标出
Lofty derrick dot the landscape in an oil field.
高耸的井架点缀着油田的景色
nip[n?p]v.夹,捏,掐;阻止;冻伤;剪断;伤害;摧残;快走;掐去
This type of turtle will often nip at people who try to feed it.
这类海龟常咬喂它的人。
peer[p?r]v.凝视;盯着看;隐退,若隐若现;同等,比得上
I had been peering at a computer print-out that made no sense at all.
我一直盯着看一张毫无意义的计算机打印稿。
bedstead['b?d, st?d]n.床架,床的框架
She fainted and hit her head on the metal bedstead.
她晕倒了,头撞在金属床架上。
小试身手
在平原远处的尽头是一个非常小的村落。
他有什么好怕的呀?
没过一会儿,这些孩子们就睡着了。
……but he would not stop there because it was too near to the jungle……
near to:接近于,靠近于
He is but a wolf-child run away from the jungle.
run away from:逃跑,逃离;从……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