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苏州游历,城南三元坊附近的沧浪亭不能不去,如今它已经是世界文化遗产了。漫步在假山、亭榭之间,沐浴着清风明月,偶尔还能隐约听到丝竹之声、觥筹交错之声,和女子的嬉戏之声,杂陈一个老者的吟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在悠远的时空中飘来忽去。老者醉了,沧浪亭醉了,赵炎也醉了。
这是千年前一个具有“花酒”性质的文人派对场景,但地点并不在苏州,而是在京城汴梁。那位吟唱的老者,就是那次派对发起人之一的苏舜钦,他也是后来沧浪亭的主人。
那几天,苏舜钦的心情特别地好,一如秋日的太阳,明媚得不行。他是以集贤院校理官的身份,借调到进奏院主持工作,摆明了就要官升一级。进奏院是全国州一级政府的驻京联合办事处,每天都会有大批文件文书在这里折封、摘录、改封转呈,一“改封”就要报废一堆文件封纸,而这些废纸是可以卖的,使得进奏院的小金库很充实。
祭赛时日将至,朝野上下都开始准备过节。苏舜钦是文坛名人,决定把一些也在京师任职的名士都请来,一起开派对热闹一番,费用嘛,就拿卖废纸的钱来开销。同时被邀请的还有驻京部队的歌舞小姐们(女伎)。为表示公私分明,“遂自以十千助席”,其他客人,就是非进奏院的出席者,“亦醵金有差”,用现代话来讲就是时尚地实行了“AA制”。“花酒”喝得很开心,后果也很严重,引出了一场惊天大案。
有个叫李定的人听说有“花酒”喝,也想出钱参加,苏舜钦没答应。赵炎以为,这是苏舜钦不对了,快乐应该大家分享,何必搞小圈子、立小山头?果然,这个李定气不过,“遂腾谤于都下”,消息马上传进了御史中丞王拱辰的耳中,这人是反对庆历新政的保守派,决定“举其事以动相臣”,借此扳倒力行改革的政府。
这边“花酒”刚刚喝完,一干人醉意醺然之际,王拱辰那边的劾奏已然开始了,罪名是“监守自盗”和“召妓乐”,皇帝命开封知府陶翼彻查严办。
于是苏舜钦与另一个发起人刘巽“俱坐自盗除名”,同时参加喝“花酒”的十多个知名人物皆“得罪逐出四方”,今人所熟悉的梅尧臣、王洙、吕溱等均在其中。梅尧臣有《客至诗》记述这场飞来横祸:“客有十人至,共食一鼎珍,一客不得食,覆鼎伤众宾。”此“一客”,就是指在外面“放野火”的李定。王拱辰等保守派高兴惨了,得意洋洋地说:“吾一举网尽矣。”
拐点一:这桩具有政治斗争背景而借题发挥的“案件”,当时“震动都邑”,连演出助兴的歌舞小姐们也被收捕(“枷掠妓人”)。不久,范仲淹、杜衍等一概下台,所谓庆历新政的改革,就此失败。
好在北宋有不杀大臣的传统,苏舜钦得以“减死一等科断,使除名为民”。他也想得开,写信对欧阳修说:“舜钦年将四十矣,齿摇发苍……廪禄所入,不足充衣食;今得脱去仕籍,非不幸也。自以所学教后生,作商贾于世,必未至饿死。故当缄口远遁,不复更云。”言出行随,马上卷铺盖,跑到苏州,买了一块临水之地,筑沧浪亭,沽酒吟诗。“花酒”造就了沧浪亭,也让它有了些许醺醺然的醉意。
拐点二:利用卖废报纸破纸盒之类的小钱积累,喝了一次“花酒”,竟兴起大狱,打倒一批文坛名人,断送一场庆历改革,又引出一处旅游名胜的兴建,真令人感慨系之。
苏舜钦自己也有悔意,他在《沧浪亭记》中说:“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这是在借古人而发自我安慰的感慨罢了。欧阳修到底与苏舜钦私交不错,惋惜之情甚切:“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
历史记录的是风情,后人阅读的却多为沉重。如今的沧浪亭掩映在古木翠竹之间,下有一泓清水,波光倒影,景象端丽。游人如织,流连忘返之际,谁还能记得它曾经因“花酒”而沉醉的往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