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诚失望地回到店里,田爷已将一切收拾好。换掉破相的家具和损坏的餐具、家什,损失竟达数百元,且无处申述索赔。广诚很不痛快,但一切都只有自己认了,还能指望什么?
他不知道,就在街对门的邮政大楼大门口,有个人正怀着内疚和同情在远远观望,这就是在六七年前曾和他见过一面的陆财宝。
财宝的人生中有一个秘密,让他错过了那次的人生转机,不敢去接受广诚的帮助。因为他就是田贵义说的那个陆汉田。那年他因赌红了眼、一念之差,偷走了田贵义的钱褡子。但是赌场无情,没有能翻本。好在他还懂得刹车,留了点本钱退出了赌桌。他对天大哭,然而世上哪来后悔药,哪能重新来过,于是决定去跑药材生意、赚钱后一定还钱给田贵义。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药材生意场陷阱重重,他并没有能翻身,却染上了大烟。
他不义的偷盗几乎把田贵义逼上了绝路。好在田爷吉人天相,遇到广诚。广诚也算得天赐贵人,事业如虎添翼。
财宝发现田贵义和广诚在一起,便从此躲开了广诚。终是烟瘾难熬,除了卖点假药,还得连偷带骗地凑钱抽大烟,过一天算一天。渐渐变得买药只是幌子,偷盗竟成了主业。想痛改前非的打算一次次丢开直至九霄云外。
他单打独斗,不断易地作案,易地销赃,偷技渐渐娴熟,经验也越来越丰富。在一次踩点时,他意外发现,进出龙王庙不远一栋吊脚楼的三个人很怪异。有天那三人都出去了,他便趁半夜里冒险从靠河那边翻了上去,随手就将靠近窗口小柜上的一个布袋抓到手,滑下柱子去溜了。一口气跑到了药帮巷才找了个僻静地方打开,竟收获不小,帮他过了好阵美日子。
但不久后,也就是北伐军快要打到汉口之时,他就又在愁钱了。他于是忍不住又去了龙王庙,坐在对门的茶馆看风色。晚饭前,见早已看熟面孔的那三个人进去,却等到天黑还没见出来。他只好放弃了计划撤离。他顺河边向上游走了几百米,所见让他大吃一惊!那三个人竟在一条带篷的渡河划子上,已换了装、一本正经地做着摆渡生意。
财宝被吓得四肢僵硬,这几个到底是人是鬼?莫非是飞出来的?但是在江湖混得滚圆油滑的他很快往旁门左道上想明白了,断定这是群襄河上截财害命的水匪,龙王庙那个吊脚楼就是他们的藏赃窝子,而且一定还有暗道可以通到外边。
不到三更天时,小船离了岸,往上游划了去。财宝猜他们这么晚起锚,定是又要去作案。也是鸦片瘾给了他包天贼胆,他竟立即飞身跑回那吊脚楼。还是顺老路子、从靠河那边翻了上去,听里面果然没有声息,便大着胆子爬进了窗。
借着月光可见,这间房不大,靠窗一个破柜,就是他上次得手的那个,还有一张旧饭桌、几条凳子。财宝无所获,颇不甘心,却也不敢立刻下楼冒险,遂很小心地将里间屋门轻轻推开。
他才跨进一步,立即吓得魂飞天外,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盯着他!他的第一反应是赶快跑,却听到微弱的“呜呜”声。那几秒钟注定要改变财宝的一生。他从暗中勉强看见,那是一个被捆绑在柱上的男人,嘴里塞着一大堆破布。
财宝本不是恶人,马上懂得这是个被绑的“肉票”,竟没有犹豫就去帮那人解开了绳索,与那人一起翻窗逃出。逃到了四官殿附近,财宝这才想到没必要还跟这人一起,就打算分手。不料那人却把他拉住了,说他叫宗方,是做药材生意的,打算报答财宝。财宝正是穷途末路,不禁喜出望外。
宗方比财宝要小十岁,当下将他认了大哥。他将财宝带到了苗家码头巷内的一家砖楼里,领他见了“父亲”。随后财宝享受到了生来想都不敢想的高规格接待,大开洋荤。在浴盆里洗澡,换了一身新衣,吃大荤米饭,又单独住一间房,睡大床,还有个男佣人服侍。财宝以为是在做梦。
不料次日佣人送来早饭吃后,财宝的烟瘾开始发作了。他担心露馅后难堪,便想离开。但佣人说少爷出去了,嘱咐过不许让他离开,佣人极其有力的手腕似乎在警告他,财宝稍一感觉便知不是等闲之辈,一下便恐怖起来。
到下午宗方回来时,财宝已是生不如死、丑象百出了。宗方叹了口气说:“我道你是条好汉,哪晓得你还有这毛病呢?又谁叫我认了你这大哥哪?对不起,我要帮你戒掉!”原来宗方懂医,他叫两个佣人按倒财宝,给他打针,又把他锁了起来,强行戒烟。
在武汉被北伐军攻下后又过了几个月,财宝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回收英租界的喧闹他只能隐约听到),他的烟戒掉了!宗方对他这么好,他也决定把一片友好的心都交给宗方。他在宗方家又住了与世隔绝的几个月后,宗方带他坐船去上游采购药材。他在船过汉水口时发现,那个神秘的吊脚楼好像已经不在,左右邻近的一排房子好像都被烧过、只依稀可看到被烧焦的立柱。
财宝几乎没有怀疑这些与宗方有什么关系。只知道宗方很和气,喜欢画画、照相。财宝没有多少文化,但对所去的纸坊、汉南、燕窝、嘉鱼……的山水城镇大小村落都太熟悉了,当然成了宗方最理想的向导。加之他晓得购药路子,也识得草药品级、成色,帮宗方讨价还价简直独一无二,日常还可作些管理。宗方索性将生意琐事交给他,自己却落得空闲,将兴趣投向每一处江湖地形,人多时他也戴笠挑担,没人时则到处照相和画图。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月,宗方本钱够大,回汉时竟包了几条民船运货。
财宝认定好运终于来了,上天专门为他派来个好兄弟。但既是“哥哥”,也就没拿过工钱,不过算起一年的开销,当然够对得起自己的。他打算回汉后向宗方说出自己对田贵义的亏欠,再讨些钱(或者借了慢慢做工还)去向田贵义认个错。
这天夜里船泊在新滩口。他想到这些,睡不着,便爬起来去找“兄弟”。
他刚从舱内探出头,却惊奇地发现几条船上的人都集中在宗方身边,宗方正在用他听不懂的奇怪语言训着话,那几人听完,齐声“はい”,竟立即蒙上面下船走了。从那声“哈以”,他懂得了,这群人全是日本人!
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躲进舱里装睡,晓得自己可能上了“小日本”的贼船。而半夜船队连夜起锚时,那些穷乡雇来的船主连同他们的家小竟统统不见了。
船队一路顺水顺风一直到日租界的日清公司码头,财宝正想着如何脱身,宗方却来找他摊明了。说自己是日本人宗方武彦,他真正的父亲在辛亥革命前就支援革命党,还亲身参加过阳夏保卫战。他对“哥哥”感情真挚,劝“哥哥”跟他干,“大日本”绝不亏待他。但若想要离开,他不会阻拦,就是担心“手下”不放过,“那兄弟也无能为力。”
宗方的确是“乐善堂”留下的后人,昭和二年在汉阳单独探路时,被水匪听出口音不纯而绑架,要他写信拿赎金来。宗方懂得这群水匪得了钱仍会撕票,便故意拖延。财宝救他,他立即看出财宝只是个偷儿,除了有报答之心外,也有收编之意。回家后,宗方武彦当晚便带人回到龙王庙等来三水匪,残忍凌杀后一把火烧了吊脚楼。当时正值吴佩孚败出汉口,此案无人过问。
财宝不知底细,深信宗方对自己是一片真心,他帮自己戒烟、又对自己那么好,就是明证。以为自己还亏欠了“兄弟”。却不知道自己已帮宗方将武汉上游两百里沿江的最详细地形图都绘制了,其军事价值无可估量。他想好歹宗方会给他饭吃,就可以存钱还给田贵义。
一年来,宗方对财宝也的确不无情义,更打算用他。虽说此人无论是素质还是能力都不怎么样,但其价值不能只看眼前,不如先培训他。于是,他将财宝安置到“日清汽船”下属的“台湾药业”,让这个大字仅识几个的民夫改名陆宗汉,飘洋过海、到台湾受训了一年多。然后派到岳阳、宜昌的“支店”工作了数年,负责采买药材,掩护宗方武彦的朋友、在汉口生活了二十年的羽田征太完成了湖北境内长江流域的城乡地形详图,收集了大量感兴趣的资料。
陆宗汉再回汉口后,已成了凡事须向羽田汇报的、日方最信任的华人职员之一。他身着职业装,腰板挺直,粗通日语,遵守纪律。他有了新的同事、朋友和社交圈。如果走在路上,断不会有人认出他是脱胎换骨的陆财宝。跟着宗方使他获得了梦想不到的变化,乡下人颠沛流离、进城尝尽艰辛,不就是图的这样么?他想,看来并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恶魔,我又不杀人放火,我也不当汉奸,何必像别人那样仇日?管他呢!向田贵义忏悔的念头也已被他搁置到一边去了。
半年前“日清汽船”下一个新的跨专业组织“汉口和善公会”成立,其中一部份是华人。受“商工会议所”领导,会长是羽田征太,主要任务是全方位了解“9·18”事变后汉口工商界的动向,争取他们成为“大日本帝国”的朋友。财宝参与的范围是药业。
公会中的一个“老前辈”熊道昌是他的酒友。财宝是赌、烟、骗、盗都曾经历的过来人,深知这些恶习一点都再沾不得,否则会旧瘾复发、前功尽弃!他已练得少有的洁身自好,连香烟都不抽。不过扛活出身、饱尝过饥饿的人,酒肉却是特别喜好的。
就是在一次偶然的“小饮”时,他不经意听到了熊道昌向两个混混布置任务。要他们去动员华清街和大智路的乞丐,竟是去对付财宝将愧疚内藏于心的朋友曾广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