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悲喜桥头塘(1 / 1)

那个柳絮飘摇的春天,刘海提着竹笼在水塘周围钓黄鳝,桥头塘方向突然传来女孩呼救声,原来是放鹅女孩掉进塘里了,他容不得多想,丢下竹笼往前跑,一头扎下去,托起女孩。

女孩一脸感激地看着刘海,说:“多谢了,要不是你,恐怕……”

刘海轻松地笑了:“换了别人也会救你的。”

他俩都住在肥东县桥头集大王庄,共一口水井,用一个碾磨,女孩叫蔡花。蔡花爹跟刘海爹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些年见面不讲话。大人不讲话,孩子也不给讲话,所以长到15岁,蔡花是第一次跟刘海说话。

蔡花真漂亮!刘海偷看着,心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

那一阵子,蔡花在哪儿放鹅,刘海的身影就出现在哪儿。一起挑鹅草,一起玩“老虎吃小孩”,一起玩“石头剪刀布”,田野里不时响起“格格”的笑声,三月的乡村就多了一份灵动,两人一天不见面,心里就空落落的。

一天傍晚,蔡花爹跑到刘海家大声嚷嚷:“刘海你可管了?你不管,我管,我打断他的腿!”

原来,蔡花爹亲眼看见刘海拉女儿的手。

刘海爹迟疑了一下,说:“我管!一定管!”

两个大男人十多年来,第一次开始对话。

晚上,村东头、村西头两家分别传出孩子的哭叫声。

当年秋天,那个上午风刮得特别大,满地落叶打着滚,卷起的沙尘打在人的脸上火辣辣地疼。随着吹吹打打的喇叭号子声,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一大群人拥着蔡花走出庄子。刘海掉了魂一样地往跟前跑,却被爹追上,被死死摁在原地。刘海哭了,他说:“我要看蔡花一眼,就看一眼,看过就回头!”爹喘着气说:“儿,你到跟前,人家会打你的!”望着脸色憋得青紫的儿子,爹的眼泪也扑簌簌流下来。心里想,老子作孽儿遭殃啊。

蔡花娘跟刘海爹是远门表姊妹,虽门庭差别大————蔡花外祖父家有500亩土地和30名长工,刘海爷爷仅有8亩自耕地,但两家互有走动,心不热眼热。只是刘海爹在蔡花娘拜堂的头一天夜里,带蔡花娘那次不成功的私奔,让刘海爹与蔡花爹结下梁子。

这个插曲刘海爹从未对儿子说过。所以,刘海就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蔡花爹宁愿把蔡花嫁给镇上50岁的老士绅,都不嫁给我?

刘海越是闹不明白,就越不想成家,说媒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他就是不松口:等我哪天弄明白了,我再找婆娘不迟。

谁也没想到,蔡花嫁给老士绅的第二年,老士绅突然死了,还死在蔡花身上,一丝不挂地,老士绅的大老婆不知是羞辱蔡花,还是为了替死者伸冤,大张旗鼓地报了案,要求彻查蔡花,折腾了几个月,没有查出子丑寅卯来,但蔡花的名声却臭了几十里地。

有人说,蔡花漂亮是漂亮,但她是扫帚星,专荒男人。

刘海心想:她荒遍了所有男人,也不会荒我。

有男人抬杠:她即便不是扫帚星,谁也娶不来呀,人家是大户人家,不给改嫁。

刘海说:“我才不管她大户小户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刘海隔三差五地跑到集镇上去,在蔡花家的深宅大院前没头苍蝇一般地瞎咣当,一天又一天,那天下午终于撞见了。

此时,蔡花迈着碎步从大门出来,准备到裁缝铺做衣服,一眼就看见了左右徘徊的刘海,刘海几步走上前,握住蔡花的右胳膊,被随后的家丁瞧见,家丁狗仗人势,上前就要动武,被蔡花扬手拦住:“这是我表哥,不准动他!”

“表哥也不行,男女授受不亲!”家丁瞪着眼。

蔡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刘海眼巴巴地望着她,直到看不见身影……那年秋天,一拨又一拨扛着步枪的解放军进驻村庄,有田有地的那些人如惊弓之鸟。不几日,蔡花大大方方地回到了桥头镇大王庄。

刘海爹禁不住儿子的软缠硬磨,答应涎着老脸去蔡花家提亲,给不给面子,豁出去了。

蔡花爹一边剔着牙,一边望着房顶说:“新社会新国家,随两个孩子吧,他们死活不分开,我还说什么呢,同意!”

按双方父母的意见,蔡花穿一套新衣服,抱一床棉被,直接到男方家就算结婚了。刘海不同意,他说:“我日想夜盼一千多天,为的就是娶到蔡花,我要排排场场地办喜事,要喇叭鼓手一起上,摆流水席。”

父母只得依着刘海。这些年来,刘海没日没夜地劳作,这次铺张一点,也是应该的。

婚后的生活如同蜜枣里面加了糖,甜上加蜜。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说不完的话题,唱不尽的民歌,整个村庄都被喜庆笼罩着。

蔡花真的兑现了新婚之夜的承诺:刘海,我要给你生一堆的娃,床头床尾都是孩。

不经意,四个孩子下地。

就在第五个孩子分娩的那个深夜,伴随着带哨子的东北风,一场茫茫大雪席卷江淮大地。那一年,春旱,秋涝,全年几乎没有收成,庄稼不收当年穷,全家老少八张嘴呢,乡邻都穷在一块了,谁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向谁借粮啊。于是,刘海借了一件皮衣,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他要到桥头塘挖莲藕。

桥头塘的水面归县水电局管,因为栽了莲藕,怕人偷,就成天有人巡逻。刘海心里想,大雪天怕是没人看管了吧?就是有人看管,逮到了,大不了空手走人。

他下了塘,弓着腰,在淤泥内小心地摸索着,一根,两根,三根……就在竹笼快要装满莲藕的时候,他鼻子一酸,猛地喷出一个响涕,这一打,响涕接二连三被诱导出来,远处,有几个摇晃的电筒在急速奔跑。

不好,惊动人了!刘海想。急忙走上岸,这才发现,下半身湿透了,他妈的,皮衣漏水!

刘海在岸上还没有站稳,就被几个壮汉劈头盖脑一阵拳脚。这些人打着,骂着,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打好了,掐着脖子带走。

天大亮,刘海被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押着,胸前挂上“偷窃犯刘海”的大牌子在集镇上游街示众,人们指指点点,喊叫着“蔡花的男人,蔡花的男人!”,刘海只当狗放屁,心里想,眼红了吧?气死你!

为了记住这件事,刘海给第五个孩子起名叫莲藕。

说实在的,蔡花干事泼辣利索不假,通情达理不错,但不是小鸟依人型的女性,她火爆的性格一旦被引发,全家老少都得屏住呼吸,有时甚至用手掌拍打刘海宽宽的肩膀,刘海这时就笑着说:挠痒,哈哈,挠痒,继续挠呀,带点儿劲!人们都奇怪,这个血性男儿在婆娘面前就生软蛋了,一物降一物,石膏降豆腐啊!

有人说刘海老婆洗脚都有男人亲手操作,这话多少有点儿夸张,偶尔为之嘛,被别人看见了,就成了经常性的了。所有夸刘海对婆娘好的段子,多是大王庄女人们加工出来的,这些女人,眼瞧着自家男人没有刘海魁伟阳刚,却又对老婆带理不理的,就故意编出一些花编新闻来,诸如刘海为蔡花洗脚、舔脚趾头之类。

蔡花嫁给刘海之后,就一直生活在别人的羡慕嫉妒恨中,刘海的好男人形象一度惹得庄上女人既吃醋又乱想。

时光的大圆盘一转,几十年过去了。

也许老话说得对: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那年初冬的一天早晨,沟塘上弥漫了薄薄的雾,被孩子们喊着奶奶的蔡花从菜园地择菜回来,走到桥头塘埂上,一不留神脚下打滑,重重摔在地上,左胳膊左腿都断了,骨科医生给她打上石膏带,让她静养,谁知这一静养就再也没能站起来,人还患了老年痴呆症,挺严重的。

卧床这些年来,洗脸,喂饭,换尿布,都由刘海操作,女儿和儿媳妇们要求尽孝,被刘海婉拒。蔡花会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把尿布内的大便抓出来,涂得满床满墙都是的,于是房屋内便飘**着臭烘烘的气息,这时刘海也急,也皱眉头,甚至说几句牢骚话,但是战场打扫结束,他又恢复了笑脸,问:“蔡花,你可知道我是谁呀?”蔡花说:“你是莲藕,我的小五子!”刘海说:“你说错了,我是你男人刘海呀。”蔡花回答:“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桥头塘救我的人,我男人……”每当这时,刘海眼里就蓄满了泪。

刘海满以为这样护理,蔡花就会一直活下去,谁想到7年后的一个夜晚,蔡花患心肌梗塞走了,刘海摇晃着她的身子哭得地动山摇。人们就劝他,蔡花走了,不拖累人了,你也轻松了。刘海噙着泪花说:“说啥呢?这是上天成全咱俩!她是个闲不住的人,要不是卧床7年,我哪有机会跟她分秒不离?蔡花,说定啦,下辈子咱俩还做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