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明开国以后之制度(1 / 1)

明史讲义 孟森 4775 字 13天前

自有史以来,以元代为最无制度,马上得之,马上治之。当其清明之日,亦有勤政爱民,亦有容纳士大夫一二见道之语,然于长治久安之法度,了无措意之处。元以兵力显,试观《元史·兵志》,止有佥军、补军、调军、遣军之法,别无养军、练军之法,是仍裹胁趋利之故技,其他非所问也。元以兵耀万古,于兵之无制度且然,其他刑罚、食货,一切苟简,所谓无规矩而信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无六律而任师旷之聪者也。明承法纪**然之后,损益百代,以定有国之规,足与汉唐相配。唐所定制,宋承之不敢逾越;明所定制,清承之不敢过差,遂各得数百年。明祖开国规模,惟《纪事本末》立有专篇,欲录之不胜录也,且即尽录之,亦尚未足见太祖制度之真相也。史载一朝之制度,各为专志,古人言:“读史要能读志。”此说是矣,然即读志而仍未能了然也。今于明祖创意所成之制度,于史志以外,略举他书,疏通证明之,见明祖经理天下之意。以一二端为例,学者可循是以求之。

国之兴亡系于财之丰耗,阜财者,民也;耗财者,军也。此就经制之国用言。若夫无道之糜费,如土木、**祀、私恩设官、后宫滥赏,一切不如法而人人知为弊政者,不在议论之列。先言民事。

《食货志》:太祖籍天下户口,置户帖、户籍,具书名、岁、居地,籍上户部,帖给之民,有司岁计其登耗以闻。及郊祀,中书省以户籍陈坛下,荐之天,祭毕而藏之。其视户籍之重如此。洪武十四年,诏天下编赋役黄册,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董一里一甲之事,先后以丁粮多寡为序。凡十年一周曰排年,在城曰坊,近城曰厢,乡都曰里。里编为册,册首总为一图。鳏寡孤独不任役者,附一甲后为畸零;僧道给度牒,有田者编册如民科,无田者亦为畸零。每十年有司更定其册,以丁粮增减而升降之。册凡四:一上户部;其三则布政司、府、县各存一焉。上户部者册面黄纸,故谓之黄册,年终进呈,送后湖东西二库庋藏之,岁命户科给事中一人、御史二人、户部主事四人厘校讹舛。其后黄册只具文,有司征税编徭则自为一册,曰白册。

按此段又见《范敏传》。为敏所定之法,文字略同。惟文意当申言之,云:“每十年有司更定其册。”又云:“黄册年终进呈,岁命给事中、御史、主事等官厘校讹舛。”则十年造册,乃年年有所更改,阅十年而清造一次,非十年中不动也。其后黄册为具文,自指太祖以后。当太祖时,户部与司、府、县均直管此册,并郊祀荐天。黄面以充御览,遣科道司官负厘校之责,若有发觉飞洒诡寄之弊,干连者众,并且常在御览之中,夫子视此为国本,荐于郊祭。其后,造册之制,由清袭用而延至于今,惟黄册早为具文,已浸失太祖重民之恉矣。

洪武四年九月丁丑,帝以郡县吏每额外征收,命有司料民田,以田多者为粮长,专督其乡赋税。粮万石,长副各一人,输以时至,得召见,语合,辄蒙擢用。八年十二月,并定粮长有杂犯死罪及流徙者,许纳铜赎罪。

按明粮长之制,屡革屡复而终革,原其为制,非永制也。始以定里长之法而革粮长,以里长代之,旋又复。景泰间,革湖广及江北各府及福建等处粮长。自都北京后,南粮运道太远,宣德间改军民兑运,民运止达淮安瓜洲,兑与卫所官军,运载至北,粮长更无召见之路。后来非官累粮长,即粮长扰民,革之犹不尽,时时赖臣工条列其弊,以禁令为之补救而已。然在太祖定法,则以此为天子自与人民亲接之一端,见之史者,如《孝义·郑濂传》,濂以粮长至京,帝问治家长久之道,对曰:“谨守祖训,不听妇言。”帝称善。据《今言》,洪武时又有诏天下民年五十以上来朝京师,访民疾苦,有才能者拔用之;其年老不通治道,则宴赉而遣之。自是来者日众。二十六年,诏免天下耆民来朝,则见《本纪》。此则来者任其自愿,不用其言,亦邀宴赉,其来遂无限制,久而不得其益,乃罢之。此皆惟太祖可行之制。充太祖亲民之意,不欲专就选士俊士中求言,绝非后来帝阍难扣之象,而一时浮收中饱,惠泽不下之弊,早不禁而自绝矣。

《元通鉴》:至正二十六年二月辛巳,吴下令禁种糯稻,以塞造酒之源。

洪武元年,太祖初立国,即下令: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木棉各半亩,十亩以上倍之。麻,亩征八两;木棉,亩四两;栽桑,以四年起科。不种桑,出绢一匹;不种麻及木棉,出麻布、棉布各一匹。此农桑丝绢所由起。九年,定布绢与米麦相折之价。

按此用《食货志》文。据《杨思义传》,为思义任户部尚书所请定。当时四方军事正亟,而劝课之为尤亟如此,乌有听其荒废或任种有害之物之理。

按阜民以节俭为始,治世皆然,何论国难。但必非在上者以奢导民,而徒以禁令束民所能使其耳目归一,不自厌其质朴也。姑就《纪事本末》所载者证之,至正二十六年时大祖尚称吴王。六月,命有司访求古今书籍,因谓侍臣詹同等有曰:“每于宫中无事,辄取孔子之言观之,如‘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真治国良规。孔子之言诚万世师也。”十二月,以明年为吴元年,建庙社,立宫室,己巳,典营缮者以宫室图进,太祖见雕琢奇丽者命去之,谓中书省臣曰:“千古之上,茅茨而圣,雕峻而亡。吾节俭是宝,民力其毋殚乎?”吴元年至正二十七年九月癸卯,新内三殿成,曰奉天、华盖、谨身。左右楼曰文楼、武楼。殿之后为宫,前曰乾清,后曰坤宁,六宫以次序列,皆朴素不为饰。命博士熊鼎类编古人行事可为鉴戒者,书于壁间;又命侍臣书《大学衍义》于两庑壁间。太祖曰:“前代宫室,多施绘画;予用此备朝夕观览,岂不愈于丹青乎?”是日,有言瑞州出文石,可甃地。大祖曰:“敦崇俭朴,犹恐习于奢华,尔不能以节俭之道事予,乃导予侈丽!”言者惭而退。洪武元年三月乙酉,蕲州进竹簟,命却之,谕中书省臣曰:“古者方物之贡,惟服食器用,无玩好之饰;今蕲州进竹簟,未有命而来献,天下闻风,争进奇巧,则劳民伤财自此始矣,其勿受。”仍令四方:“非朝廷所需,毋得妄献。”八月,有司奏造乘舆服御诸物,应用金者特命以铜为之,有司言:“费小不足惜。”上曰:“朕富有四海,岂吝于此?然所谓俭约者,非身先之,何以率下?且奢侈之原,未有不由小至大者也。”十月甲午,司天监进元所置水晶刻漏,备极机巧,中设二木偶人,能按时自击钲鼓。上览之,诏侍臣曰:“废万几之务,用心于此,所谓作无益害有益也。”命左右碎之。先是至正二十四年,平汉后,江西行省以友谅镂金床进,太祖观之,谓侍臣曰:“此与孟昶七宝溺器何异耶?一床工巧若此,其余可知,穷奢极侈,安得不亡?”命毁之。十二月己巳,上退朝还宫,太子诸王侍,上指宫中隙地谓之曰:“此非不可起亭台馆榭为游观之所,诚不忍重伤民力耳,昔商纣琼宫瑶室,天下怨之;汉文帝欲作露台,惜百金之费,当时国富民安。尔等常存儆戒!”六年十一月,潞州贡人参。上曰:“人参得之甚艰,毋重劳民,往者金华进香米,大原进葡萄酒,朕俱止之,国家以养民为务,奈何以口腹累人?”命却之。凡此皆洪武初年之事。太祖惟率先恭俭,而后立法以整齐一国,则人已以朴为荣,以华为辱矣,况复有法令在耶!其中如毁元宫刻漏一事,此亦中国巧艺不发达之原因;但使明祖在今日,亦必以发展科学与世界争长,惟机巧用之于便民卫国要政,若玩好则仍禁之,固两不相悖,决不因物质文明而遂自眩其耳目。

二十年,命国子生武淳等分行天下州县,随粮定区,区设粮长四人,量度地亩方圆,次以字号,悉书主名及田之丈尺,编类为册,状如鱼鳞,号曰鱼鳞图册。先是黄册之制,以户为主,详具旧管、新收、开除、实在之数,为四柱式;而鱼鳞图册以土田为主,诸原、坂、坟、衍、下、湿、沃、瘠、沙、卤之别毕具。于是以鱼鳞册为经,凡土田之讼质焉;黄册为纬,凡赋役之法定焉。其有质卖田土者,备书其税粮科则,官为籍记之,于是始无产去税存之患。

鱼鳞区图之制,为田土之最要底册,明祖创之,清代仍用,然在江南则有之,江苏之江北即不能皆具。要之,此法沿自明代,今各国之所谓土地台帐,即此法也。明于开国之初,即遍遣士人周行天下,大举为之,魄力之伟大无过于此,经界由此正,产权由此定,奸巧无所用其影射之术,此即科学之行于民政者也。当时未措意科学,而尽心民事者自与之暗合;苟不勤民,即科学发达,人自不用,此以见政治科学即由勤政精思以得之耳。

又以中原田多荒芜,命省臣议,计民授田,设司农司,开治河南,掌其事。临濠之田,验其丁力,计亩给之,毋许兼并。北方近城地多不治,召民耕,人给十五亩,蔬地二亩,免租三年。每岁,中书省奏天下垦田数,少者亩以千计,多者至二十余万。官给牛及农具者,乃收其税;额外垦荒者,永不起科。设司农司在三年五月,时中书省犹未废,故志文如此。二十六年,核天下土田,总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盖骎骎无弃土矣。

以上两节皆《食货志》文。再证以列传中事实,《循吏·方克勤传》:洪武四年,以方克勤为济宁知府,时中原初定,诏民垦荒,阅三岁乃税,吏征率不俟期,民以诏旨不信,辄弃去,田复荒。克勤与民约,税如期,区田为九等,以差等征发,吏不得为奸,野以日辟。盖虽有诏,而奉行仍赖良吏,惟贤有司得行其志。可见诏旨未尝不信,但吏奸宜戢耳。至二十六年而奏大效,殆仍以贤有司不易得乎?克勤,方孝孺之父也。

观明祖之劝课农桑,作养廉俭,已足藏富于民矣。夫其军事方亟,大军四出,取天下而统一之,华夏略定,又有出塞大举,加以百废待举,建官署,设兵卫,坛庙宫殿,城垣仓庾,学校贡举,颁爵制禄,时当开创,虽洪武中叶,兵事粗定,而需费浩繁,取于民者似不容缓,且当时专仰田赋,盐法则借开中以代转运,不为帑项之所取盈。乃自吴元年起,陆续免征,正在军事旁午之际,至十三年,并普免天下田租,其余部分之蠲免,且有一免累数年者。盖足国之要在垦土,有土此有财;丰财之要在自克其欲,移挥霍于私欲者以供国用,则虽用军之际,不但军给而并时时有以惠被兵之民,此为定天下之根本。兹汇举明祖开国时蠲赋之事略如下:

至正二十五年,常遇春克赣州。汉将熊天瑞守赣,常加赋横敛民财,及其降,有司请仍旧征之,太祖曰:“此岂可为额耶?”命亟罢之,并免去年秋粮之未输者。《元通鉴》。

吴元年至正二十七年。正月乙未,谕中书省:“太平、应天诸郡,吾创业地,供亿最劳。”戊戌,下令:“免太平租二年,应天、镇江、宁国、广德各一年。”

五月,令:“徐、宿、濠、泗、寿、邳、东海、安东、襄阳、安陆等郡县,及自今新附之民,皆复田租三年。”

六月戊申,赐民今年田租。自五月旱,减膳素食,及是日大雨,群臣请复膳,乃有是令。

洪武元年正月甲申,诏遣周铸等一百六十四人往浙西核实田亩,谕中书省臣曰:“兵革之余,郡县版籍多亡,今欲经理以清其源,无使过制以病吾民。夫善政在于养民,养民在于宽赋。其遣周铸等往诸府县核实田亩以定赋税,此外无令有所妄扰。”

按此出《纪事本末》。据《明史·章溢传》,处州田赋,以军兴加至十倍。互是复旧。又《刘基传》,处州粮复旧,视宋制犹亩加五合,惟青田不加,太祖曰:“使伯温乡里世世为美谈也。”处州非浙西也,元之浙西道廉访司辖杭、嘉、湖、严、苏、松、常、镇、太各属地。《食货志》:“初,太祖定天下官民田赋,凡官田,亩税五升三合;民田,减二升;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二升。惟苏、松、嘉、湖,怒其为张士诚守,籍诸豪族及富民田以为官田,按私租簿为税额,而杨宪为司农卿,又以浙西膏腴,亩加二倍,故浙西官民田赋视他方倍蓰,亩税有二三石者。大抵苏最重,嘉、湖次之,杭又次之。”志文如此。盖至是始遣铸等往核,其后迭有轻减,而至今犹为田赋独重之地。太祖以喜怒用事,是其一失,然究是对于偏隅,其大体固能藏富于民,深合治道也。

二月乙丑,命中书省定役法。上以立国之初,经营兴作,恐役及贫民,乃议验田出夫。于是省臣议:田一顷,出丁夫一人,不及顷者,以别田足之,名曰均工夫。寻编应天十八府州、江西九江、饶州、南康三府均工夫图册。每岁农隙,赴京供役三十日,遣归。其田多而丁少者,以佃人充夫,而田主出米一石资其用;非佃人而计亩出夫者,亩资米二升五合。

按此为古法。地与丁皆民所应输于国,至清代康、雍两朝,摊丁于地,始不复计丁,而人口亦愈难统计矣。

闰七月,诏免吴江、广德、太平、宁国、和、滁水旱灾租。

二年正月庚戌,诏曰:“朕淮右布衣,因天下乱,帅众渡江,保民图治。今十有五年,荷天眷佑,悉皆戡定。用是命将北征,齐、鲁之民,馈粮给军,不惮千里,朕轸厥劳,已免元年田租,遭旱,民未苏,其更赐一年。顷者,大军平燕都,下晋、冀,民被兵燹,困征敛,北平、燕南、河东、山西今年田租,亦予蠲免。河南诸郡归附,久欲惠之,西北未平,师过其地,是以未遑。今晋、冀平矣,西抵潼关,北界大河,南至唐、邓、光、息,今年税粮悉除之。”又诏曰:“应天、太平、镇江、宣城、广德,去岁蠲租,遇旱,惠不及下,其再免诸郡及无为州今年租税。”

三年三月庚寅朔,诏免南畿、河南、山东、北平及浙江、江西广信、饶州今年田租。是月戊戌,蠲徐州、邳州夏税。

四年正月戊申,免山西、浙江被灾田租。二月,免太平、镇江、宁国田租。五月,免浙江、江西秋粮。八月甲午,免中都、扬州、淮安及泰、滁、无为等州田租。十一月,免河南、陕西被灾田租。

是年十二月,汉中府知府费震坐事逮至京师。震,鄱阳人,以贤良征为吉水知州,有惠政,擢守汉中。岁凶多盗,震发仓粟十余万石贷民,约以秋成收还,民闻皆来归,邻境民亦争赴之。震令占宅自为保伍,籍之得数千家。上闻其事,曰:“此良吏也,宜释之以为牧民者劝。”越二年,证实钞局提举,擢震任之。十一年,帝诏吏部曰:“资格为常流设耳,有才能者当不次用之。”超擢者九十五人,而拜震户部侍郎,寻进尚书,奉命定丞相、御史大夫岁禄之制,出为湖广布政使,以老致仕。此从《明通鉴》及《震本传》辑。明祖用人,以能勤民事者为标准,天下自然多循吏,而乱后之民得苏息矣。

五年六月,赈山东饥,免被灾州县田租。又自五月至七月,凤翔、平凉二府雨雹,伤豆麦,诏免其税。又苏州府崇明县水,诏以所报恐未尽,令悉免之。八月,免通州、海门县被水田租。十月,免应天、太平、镇江、宁国、广德诸郡县田租。

地方报灾,不予驳查,反恐所报未尽,令免通县之税,民斯劝矣。此下太祖蠲赋在各地方者不概列,以省烦复。

洪武十三年五月甲午,雷震谨身殿。己亥,免天下田租。

按修德以消天变,古来政论如此。果能修德,自有益于民生,即恒以天变为警动而为之,仍盛德事也。汉文、景之世,恒有赐民数年田租之事。明祖当天下初定,已能如此,非自处于撙节以爱养天下,何以得之?

洪武十五年五月丙子,广平府吏王允道言:“磁州产铁,元时置官,岁收百余万斤,请如旧。”帝曰:“朕闻王者使天下无遗贤,不闻无遗利。今军器不乏,而民业已定,无益于国,且重扰民。”杖之,流岭南。

明祖时时以言利为非帝王之体,至杖流言利者。就明代言之,万历间言利之细人蜂起,矿使四出,无矿而指为矿,以讹索破民之家,则与太祖开国之法意正相反。《食货志》:“徐达下山东,近臣请开银场。太祖谓:‘银场之弊,利于官者少,损于民者多,不可开。’其后有请开陕州银矿者,帝曰:‘土地所产,有时而穷,岁课成额,征银无已,言利之臣,皆戕民之贼也。’临淄丞乞发山海之藏,以通宝路。帝黜之。”此皆洪武年间之事。不害民即所以利国,深合中国圣贤遗训。万历时尽反其所为,货财积于宫中,民穷为乱,外患乘之,一代兴亡之龟鉴如此。

二十年九月,户部言:“天下税课,视旧有亏,宜以洪武十八年所收为定额。”上曰:“商税多寡,岁有不同,限以定额,岂不病民?”不许。

税额按近年酌定,令必如额,尚非甚病民也,而明祖且不许。万历间,税监四出,无税者起税,无所谓额,阉人横行,有司稍计民命,即奏予重谴,下狱有至十余年者。前后相较,兴亡之故了然。

二十七年三月庚戌,上谕工部曰:“人之常情,饱则忘饥,暖则忘寒。卒有不虞,将何以备?比年以来,时岁颇丰,然预防之计不可不早。其广谕民间,如有隙地,种植桑枣,益以木棉,并授以种法,而蠲其税。岁终具数以闻。”

按军兴时以食为急,种糯米恐其酿酒,则禁之。及是时岁丰食足,上年二十六年,已核垦田至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骎骎全国无弃土,乃于足食之外,计赡其衣被之需,及丰其制造农具之木植。明祖可谓尽心民事矣。且桑、枣、棉之田免税,其余裕又足以惠民。此制直至清末,吾乡田亩,尚有免赋之桑枣田,各乡各图皆有此种田额若干,其实已不种桑枣。其乡有公正之董事,以此为地方公产,否则为豪强所擅有之无粮田。盖良法美意,日久间有废弛,然其初时德意不可忘也。又苏州最称赋重,太仓旧本属苏,亦在重赋之列,清中叶以后,以地多产棉,遂援《赋役全书》中棉田免税之例,请得蠲减。此皆沿旧时明制之惠。后来蚕丝为输出之大宗,民间以种桑利厚,不拘桑枣地之免税,虽仍纳普通田税,亦愿种桑。至各县之桑枣额田,今未知其存否矣。

是年八月乙亥,遣国子监生分行天下,督修水利。上谕工部曰:“湖堰陂塘,可蓄泄以备旱潦者,因地势修之。”复谕诸生曰:“周时井田制行,有潴防沟遂之法,故虽遇旱潦,民不为灾。秦废井田,沟洫之利尽壤,于是因川泽之势,引水溉田而水利兴,惟有司奉行不力,则民受其患。今遣尔等分行郡县,毋妄兴工役,毋掊克吾民。”寻给道里费遣之。明年冬,河渠之役,各郡邑交奏,凡开塘堰四万九百八十七处,河四千一百六十二处,陂渠堤岸五千四十八处。水利既兴,田畴日辟,一时称富庶焉。

此与上洪武二十年定天下鱼鳞图册,均遣国子生而不遣官吏,是明初以社会之事任用学生之成绩。水利为农田根本,今天下旧有之堰闸皆坏,河渠失修,旱潦之患,动辄数千里为一灾区。明祖于天下初定,全国大举为之,建设之伟,无过于此。

明初用国子监生为此两大事,皆以全国为量,以民生为本。可知其求于士者,绝非后此溺于八股之意。又有一事可以互证者,二十五年秋七月,岢岚州学正吴从权、山阴教谕张恒给由至京师,上问民间疾苦。皆对曰:“职在课士,民事无所与。”帝怒曰:“宋胡瑗为苏湖教授,其教兼经义治事;汉贾谊、董仲舒皆起田里,敷陈时务;唐马周不得亲见太宗,且教武臣言事。今既集朝堂,朕亲询问,俱无以对,志圣贤之道者固如是乎?”命窜之远方,榜示天下学校以为鉴戒。此事见《纪事本末·开国规模》篇,而《明史》则载《门克新传》内。太祖之期待学校师生本意如此。

次言军事:

《明史·兵志序》:“明以武功定天下,革元旧制,自京师达于郡县,皆立卫、所,外统之都司,内统于五军都督府,而上十二卫为天子亲军者不与焉。征伐则命将充总兵官,调卫所军领之。既旋,则将上所佩印,官军各回卫所。盖得唐府兵遗意。”夫所谓得唐府兵遗意,后人于唐府兵之本意,初不甚了然,即于明之兵制,亦沿其流而莫能深原其本。即如唐以藩镇割据而亡,此在玄宗以前乌有是事之牙蘖。唐之府兵,一变而扩骑,此不过宿卫改用募士耳,犹之明于永乐间改立三大营,景泰中又改团练营,皆不过京营之变迁。至唐变方镇而开割据之门,明变召募而成民变之祸,则皆纯乎忘其本矣。今惟由明之卫所军以窥见唐之府兵,且知明与唐之初制,其养兵皆不用耗财,而兵且兼有生财之用,兵制之善,实无以复加。此不可不稍详其制度,以为谈中国兵事者作一大参考也。

第一,先考明卫所兵是否即唐之府兵。

《新唐书·兵志》:“初,府兵之置,居无事时,耕于野,其番上者,宿卫京师而已。若四方有事,则命将以出,事解辄罢,兵散于府,将归于朝。故士不失业,而将帅无握兵之重,所以防微渐绝祸乱之萌也。”据此文,即知与《明兵志》文适合。

第二,再考明卫所兵饷械之所出是否与唐府兵之制同。

《唐兵志》:“凡府三等:兵千二百人为上,千人为中,八百人为下。府置折冲都尉一人,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长史、兵曹、别将各一人,校尉六人。士以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五十人为队,队有正;十人为火,火有长。火备六驮马。凡火,具乌布幕、铁马盂、布槽、钟、镢、凿、碓、筐、斧、钳、锯皆一,甲床二,镰二;队具火钻一,胸马绳一,首羁、足绊皆三;人具弓一,矢三十,胡禄、横刀、砺石、大觿、毡帽、毡装、行滕皆一。麦饭九斗,米二斗,皆自备,并其介胄戎具,藏于库。有所征行,则视其入而出给之。其番上宿卫者,惟给弓、矢、横刀而已。”又云:“军有坊,置主一人,以检察户口,劝课农桑。”据此文,兵一人至一火、一队,皆有应自备之食粮及用具,而此外又有介胄戎具,则不在内。其尚未能明了者,此所备之时限,是否为每一年期所纳之数。既劳其力为兵,又令自备各具与粮,自必因其所耕之田由国家所给,即以此代租税为出征时之用,而平常之给养自仰于田之收获,不待言也。观其军中置有坊主以检察户口,劝课农桑,可知军有军之户口农桑,绝与无田无宅借饷以糊口之兵不同。至介胄戎具出自何所,《唐志》皆未言明。此则证以明制,则知皆出于兵之所供,而兵之能供此费,皆由应纳之赋税,有具粮械以纳者,尚有如民田所应纳之租者在,此应据明制而推知者也。

《明史·兵志》:“太祖下集庆路,为吴王,罢诸翼统军元帅,置武德、龙骧、豹韬、飞熊、威武、广武、兴武、英武、鹰扬、骁骑、神武、雄武、风翔、天策、振武、宣武、羽林十七卫亲军指挥使司。革诸将袭元旧制枢密、平章、元帅、总管、万户诸官号,而核其所部兵,五千人为指挥,千人为千户,百人为百户,五十人为总旗,十人为小旗。天下既定,度要害地,系一郡者设所,连郡者设卫,大率五千六百人为卫,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百十有二人为百户所,所设总旗二,小旗十,大小连比以成军。其取兵,有从征,有归附,有谪发。从征者,诸将所部兵,既定其地,因以留戍;归附,则胜国及僭伪诸降卒;谪发,以罪迁隶为兵者。其军皆世籍。此其大较也。”

定军卫法,《本纪》不载,《纪事本末》系之洪武元年二月,《洪武圣政记》则系之元年正月。《刘基传》:“太祖即皇帝位,基奏定军卫法。”则可知自在元年之初,且此为刘基所奏定。《圣政记》亦云然。

初定之兵数,较洪武元年所定之数略少,非少也,初定时,但定军制,未定军籍,故止计兵数,官长不在内。洪武元年所定,则以卫系籍,兵与官皆附卫为籍,世世不改,则并计人数而较增多耳。附籍之后,受地执业,有室家,长子孙。一家之内,为军及官者一人;其余人丁,官之子弟为舍人,兵之子弟为余丁,既为出缺时充补,又为正兵及官调发时或勤操练时执耕稼之事。于是兵非浮浪之人,充兵非消耗之业,养兵非糜费之事矣。其受地执业之制,出于屯田。明之初制,无军不屯。此卫所之根本制度,亦即府兵之根本制度也。

《食货志》:“屯田之制:曰军屯,曰民屯。太祖初立民兵万户府,寓兵于农,其法最善。又令诸将屯兵龙江诸处,惟康茂才绩最,乃下令褒之,因以申饬将士。洪武三年,中书省请税太原、朔州屯卒,命勿征。明年,中书省言:‘河南、山东、北平、陕西、山西及直隶、淮安诸府屯田,凡官给牛种者十税五;自备者十税三。’诏:‘且勿征,三年后,亩收租一斗。’六年,太仆丞梁埜仙帖木尔言:‘宁夏境内及四川,西南至船城,东北至塔滩,相去八百里,土膏沃,宜招集流亡屯田。’从之。是时,遣邓愈、汤和诸将屯陕西、彰德、汝宁、北平、永平,徙山西、真定民屯凰阳。又因海运饷辽,有溺死者,遂益讲屯政,天下卫、所、州、县军民皆事垦辟矣。其制:移民就宽乡,或召募,或罪徙者为民,皆领之有司;而军屯则领之卫所。边地,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内地,二分守城,八分屯种。每军受田五十亩,为一分,给耕牛、农具,教树植,复租赋,遣官劝输,诛侵暴之吏。初,亩税一斗。三十五年定科则:军田一分,正粮十二石,贮屯仓,听本军自支;余粮为本卫所官军俸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