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3年7月23日《申报·自由谈》。
虞明
预言总是诗,而诗人大半是预言家。然而预言不过诗而已,诗却往往比预言还灵。
例如辛亥革命的时候,忽然发现了:
“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
这几句《推背图》[1]里的预言,就不过是“诗”罢了。那时候,何尝只有九十九把钢刀?还是洋枪大炮来得厉害:该着洋枪大炮的后来毕竟占了上风,而只有钢刀的却吃了大亏。况且当时的“胡儿”,不但并未“杀尽”,而且还受了优待[2],以至于现在还有“伪”溥仪出风头[3]的日子。所以当作预言看,这几句歌诀其实并没有应验。——死板地照着这类预言去干,往往要碰壁,好比前些时候,有人特别打了九十九把钢刀[4],去送给前线的战士,结果,只不过在古北口等处流流血,给人证明国难的不可抗性。——倒不如把这种预言歌诀当作“诗”看,还可以“以意逆志,自谓得之”[5]。
至于诗里面,却的确有着极深刻的预言。我们要找预言,与其读《推背图》,不如读诗人的诗集。也许这个年头又是应当发现什么的时候了罢,居然找着了这么几句:
此辈封狼从瘈狗,生平猎人如猎兽,
万人一怒不可回,会看太白悬其首。
汪精卫[6]著《双照楼诗词稿》:译嚣俄[7]之《共和二年之战士》
这怎么叫人不“拍案叫绝”呢?这里“封狼从瘈狗”,自己明明是畜生,却偏偏把人当作畜生看待:畜生打猎,而人反而被猎!“万人”的愤怒的确是不可挽回的了。嚣俄这诗,是说的一七九三年(法国第一共和二年)的帝制党,他没有料到一百四十年之后还会有这样的应验。
汪先生译这几首诗的时候,不见得会想到二三十年之后中国已经是白话的世界。现在,懂得这种文言诗的人越发少了,这很可惜。然而预言的妙处,正在似懂非懂之间,叫人在事情完全应验之后,方才“恍然大悟”。这所谓“天机不可泄漏也”。
[1] 一种谶纬图册。《宋史·艺文志》列为五行家的著作,不题撰人,南宋岳珂《桯史》以为唐代李淳风撰。现存传本一卷共六十图,前五十九图预测以后历代兴亡变乱,第六十图画的是唐代袁天纲要李淳风停止继续预测而推李的背脊的动作,故后来又被认作李袁二人同撰。《桯史》卷一《艺祖禁谶书》说:“唐李淳风作《推背图》。五季之乱,王侯崛起,人有幸心,故其学益炽,闭口张弓之谶,吴越至以遍名其子……宋兴,受命之符尤为著明。艺祖(按历代称太祖或高祖为‘艺祖’,此处指宋太祖)即位,始诏禁谶书,惧其惑民志,以繁刑辟。然图传已数百年,民间多有藏本,不复可收拾,有司患之。一日,赵韩王以开封具狱奏,因言‘犯者至众,不可胜诛’。上曰:‘不必多禁,正当混之耳。’乃命取旧本,自己验之外,皆紊其次而杂书之,凡为百本,使与存者并行。于是传者懵其先后,莫知其孰讹;间有存者,不复验,亦弃弗藏矣。”“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是《烧饼歌》中的两句。辛亥革命时,革命党人中常流传着这两句话,表示对满族统治者的仇恨。《烧饼歌》相传是明代刘基(伯温)所撰,旧时常附刊于《推背图》书后。
[2] 指清皇室受优待,辛亥革命后,南京临时政府与清廷谈判议决,对退位后的清帝给以优待,仍保留其皇帝称号。袁世凯复辟帝制时,曾“申令清室优待条件永不变更”。
[3] 1932年3月“满洲国”在长春成立,以清废帝溥仪为“执政”。
[4] 1933年4月12日《申报》载,当时上海有个叫王述的人,与亲友捐资特制大刀九十九柄,赠给防守喜峰口等处的宋哲元部队。
[5] 语出《孟子·万章(上)》:“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
[6] 汪精卫(1883—1944),名兆铭,原籍浙江绍兴,生于广东番禺。早年参加同盟会,历任国民党政府行政院长等要职及该党副总裁。自九一八事变后,他一直主张对日本侵略者妥协,1938年12月公开投敌,1940年3月在南京组织伪国民政府,任主席。1944年11月死于日本。他的《双照楼诗词稿》,1930年12月由民信公司出版。
[7] 嚣俄(V.Hugo,1802—1885),通译雨果,法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等。他在1853年写作长诗《斥盲从》(收入政治讽刺诗集《惩罚集》),歌颂1793年(即共和二年)法国大革命时期共和国士兵奋起抗击欧洲封建联盟国家武装干涉的英雄业绩,谴责1851年拿破仑三世发动政变时的追随者。汪精卫译的《共和二年之战士》,系该诗第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