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有西方学者认为,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重要和伟大,而其被推高到如此地步完全是被维特根斯坦的研究者解释出来的结果。这种现象被称作“维特根斯坦现象”。我曾在《维特根斯坦传》一书的跋中对这个现象做了一番分析,试图表明,从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发展看,这种所谓的现象并不存在,而形成这种印象只是我们对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并不深入了解的结果。[2]
然而,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年,这种对维特根斯坦思想的误解似乎依然存在。无论是在语言哲学研究领域还是在心灵哲学研究领域中,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基本上难见踪影。甚至有学者指出,在当今哲学的最新发展中,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基本上没有起到任何积极的作用。分析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我想主要是以下这样几个方面。
首先,我们都知道,维特根斯坦的前期思想直接导致了分析哲学的产生,而且通常认为,《逻辑哲学论》中表达的命题图像理论不仅是当代哲学出现“语言转向”的重要标志,而且也对当代逻辑学的建立起到了奠基作用。然而,他的后期哲学从提出之日起就遭到来自各种哲学家的批评和责难。罗素把《哲学研究》中的思想斥为“茶余饭后的闲谈”,没有任何哲学价值[3];蒯因也并不看好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认为这种哲学对我们理解世界一无是处[4]。 虽然仍然有不少哲学家对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趋之若鹜,并声称自己观点的形成受到了维特根斯坦哲学的很大影响,但在行文中却也较少直接引述维特根斯坦的观点,例如,奥斯汀(J.L.Austin)被看作是受到后期维特根斯坦思想影响而提出自己的日常语言哲学观点,但在他的论述中却极少提到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后人对他思想来源的评价更多地是认为其哲学思想源于他的思想倾向与后期维特根斯坦哲学不谋而合。虽然赖尔的思想被看作直接来源于维特根斯坦,他自己在不同的地方也承认这一点,但维特根斯坦似乎对赖尔的思想多有微词,甚至认为赖尔不恰当地剽窃了他的观点[5]。正是这些情况,使得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始终没有像他的前期思想那样得到更多哲学家的青睐和重视。在很多哲学家看来,至少《逻辑哲学论》为当代哲学的语言转向提供了重要范本,但《哲学研究》以及维特根斯坦的其他后期著作并没有为当代哲学提供任何有建设性价值的思想,相反,这些著作大多是批判性的或破坏性的。我认为,维特根斯坦本人对其他哲学家解释自己观点的不满以及这些哲学家对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理解和评价,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导致了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在当代哲学中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
其次,维特根斯坦思想的表达方式以及这种思想所具有的对传统哲学思维方式的摧毁性作用,更是当代哲学家们无法完全直接从他的后期思想中得到帮助的重要原因。蒯因之后的分析哲学基本上走向了对语言本身及其使用的具体情形的逻辑分析和论证,如何“零打碎敲地”处理一个具体语句或语词的实际用法变成了分析哲学家们习惯的研究方法。哲学家们并不特别关注传统哲学研究的主要问题,当然也就对维特根斯坦对传统哲学的反叛没有产生特别的共鸣。但更为主要的是,当代分析哲学家们对他们所关心的哲学问题的处理方式是论证式的,而非断言式的,这与维特根斯坦表达思想的方式大相径庭。甚至有哲学家根据维特根斯坦的表达方式,认为不应当把他列入分析哲学家的行列。[6]虽然《逻辑哲学论》的表达方式也是断言式的,但其中的确包含了非常严格的推理过程,由此形成了严密的逻辑图像论思想。但在维特根斯坦的后期著作中,我们很难看到他对某个观点的明确论证和推理,所有的段落之间虽然有相互联系,但并没有严格的推论关系,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它们之间只是具有某些“家族相似”关系。这也导致了后来研究者对维特根斯坦后期著作的文本解读提出了各种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观点。由于在论证方式上的这种不予认同,当代分析哲学家们在处理哲学问题的时候很少直接采用后期维特根斯坦的观点,甚至完全没有提及他的观点,尽管他已经在自己的论述中对当代哲学中的重要问题提出了深刻的观点。
当然,我认为,当代分析哲学家们几乎很少从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中得到教诲,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后期维特根斯坦对哲学性质本身的理解。当维特根斯坦把哲学理解为一场与理智疾病的战斗的时候,当维特根斯坦把哲学工作的性质理解为治疗理智疾病的时候,当维特根斯坦把哲学家的工作看作是一种整理语言使用方法的时候,当代哲学家们似乎并没有遵循他对哲学性质的这种理解,真正按照他所指出的方式去研究哲学,显然最终结果将是对哲学本身的消解。虽然不少哲学家以不同的方式对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观做出了各种不同的解释,也有哲学家试图根据他的理解重新解读当代哲学的图景(如罗蒂),但大部分哲学家都没有以他的哲学观作为哲学研究的目的和方向,最多只是把他的哲学理解作为当代哲学中的一种特殊“另类”,或者说是重新认识哲学传统的一副解药,而不是哲学研究的典范或模式。[7]
更有趣的是,作为维特根斯坦的学生和朋友的一些当代哲学家,如安斯康姆、马尔康姆、冯·赖特等人,他们对维特根斯坦哲学的态度也使得其他哲学家们对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望而生畏。安斯康姆是维特根斯坦晚年的最后陪伴者,是《哲学研究》的主要编者和第一位英文译者,也本应是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重要解释者。她出版了关于《逻辑哲学论》的导读性著作[8],但却没有对《哲学研究》发表过一篇专门研究论文。而在1981年出版的《哲学文集》第一卷《从巴门尼德到维特根斯坦》中,安斯康姆更多地是讨论古希腊和中世纪的哲学家,虽然也包括了现当代的哲学家,如弗雷格、罗素、前期的维特根斯坦和冯·赖特、克里普克等人,却少有对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做专门的讨论。[9]我们知道,安斯康姆对当代哲学的主要贡献是在道德哲学和心灵哲学领域,但她在这两个领域中讨论的问题却都不是来自维特根斯坦的观点。马尔康姆也是维特根斯坦著名的学生和朋友,维特根斯坦对美国的唯一一次访问就是受他邀请,他的《回忆维特根斯坦》一书被公认是对维特根斯坦晚年生活的真实写照[10]。尽管如此,马尔康姆对维特根斯坦哲学的讨论主要是在方法论意义上,他关心的是维特根斯坦对其早期思想的批判[11],但他更关心的却是G.E.摩尔的日常语言哲学,尤其是G.E.摩尔对唯心论的批判[12],同时,他与安斯康姆一样,对中世纪安瑟伦(Anselm)关于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提出了自己的新理解,并大量讨论了心灵哲学问题。冯·赖特是接替维特根斯坦在剑桥大学教授教席的哲学家,也是维特根斯坦大量手稿的编辑者、维特根斯坦手稿遗产的主要继承人。他编辑出版了多部维特根斯坦的著作,包括早中后各个时期的手稿,他的《维特根斯坦手稿》一文已经成为当今维特根斯坦研究的主要文献依据。但在哲学研究方面,赖特的主要工作却是在哲学逻辑、模态逻辑、行动哲学、心灵哲学等领域,他在生命的最后20年左右主要关心的是道德悲观主义问题,特别是对现代技术社会的哲学反思。所有这些研究都与维特根斯坦的后期哲学没有任何直接关系。虽然他编辑出版了维特根斯坦的著作,但自己却没有对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观点本身发表过专门的论述。关于维特根斯坦的哲学,他曾发表过有限的文章和一本关于维特根斯坦的传记性著作,但在这些论著中,赖特很少直接讨论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而更关心的却是维特根斯坦对当代文化的拒斥态度,并认为他的哲学所表现的正是这样的态度[13]。
从以上介绍中可以看出,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在他的这些学生和好友那里并没有得到直接的继承,而他们对他后期思想的推介(包括手稿编辑和翻译出版等)仅仅是为后人研究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却没有对这些资料进行分析、研究和论述。在略感遗憾之余,我更想追问的恰好是,他们为什么没有那样去做?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不约而同地对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采取了一种回避的态度?或许我们会说“当局者迷”,所以他们不会真正地了解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真实意义。然而,这样的说法并不能让我们感到满意。应当说,正因为他们与维特根斯坦本人有如此密切的特殊关系,他们才对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更有发言权。我认为,要解开这个迷惑,我们需要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方面,我们需要考察,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究竟包含了什么秘密而使得他最亲近的人都不愿意去触碰;另一方面,我们更需要了解,当代哲学家们是如何理解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以至于他们不愿意在自己的思想中直接引述维特根斯坦的论述。只有弄清了这两个问题,我们才能理解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在当代哲学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