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日的挪威小屋

人们通常认为,秋季是收获的季节,冬季则是休养生息的日子。但在维特根斯坦的一生中,冬季却恰恰是他创作的旺盛期,是他收获思想的季节。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冬日战壕里,维特根斯坦就身披厚厚的军大衣,蹲坐在战壕坑道的木箱上,写下了《逻辑哲学论》的初稿。这本后来带来了西方“哲学中的革命”的著作,又是在冬天被辗转送到了弗雷格和罗素的手中。1919年的冬天,罗素和维特根斯坦在荷兰海牙重逢,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逐句讨论《逻辑哲学论》的手稿。也正是在这个冬天,维特根斯坦开始意识到罗素无法真正理解自己的思想,虽然他与罗素的师生关系已经维持了近八年。有趣的是,《逻辑哲学论》的首次问世也是在冬季,该书于1921年发表在由奥斯特瓦尔德主编的最后一期《自然哲学年鉴》上。该书的问世不仅使维特根斯坦声名鹊起,而且为当时正在维也纳形成的逻辑实证主义提供了有力的思想武器。

维特根斯坦生性喜好离群索居。他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往往是不善言辞,内向腼腆。其实,他并不是不愿意与人交往,而是不知道应当如何与人交往。谈起哲学来,他会滔滔不绝,甚至不顾对方的反应和感受;但说起其他话题,他就显得木讷,甚至给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从与他交往过的朋友、学生和周围的人后来对他的回忆中可以看出,维特根斯坦在与普通人的交往中基本上还是比较随和的,比如,他和住在同一个楼里的邻居友好交往,互赠礼物,甚至一起散步聊天。但他与朋友们的谈话很少涉及哲学,他想谈所有的东西,而且总是怀有同样的兴趣。他给人的印象是,他不断地把人们所熟悉的问题说得明明白白,就好像他是第一个看到这些问题似的,这并没有为众所周知的观点所妨碍。例如,他的一个挪威朋友特兰诺伊(K.E.Tranoy)就曾回忆,他原本以为自己对易卜生的戏剧还算了解;但他很快就意识到,维特根斯坦对这些戏剧的理解,比如对《布朗德》的理解,都比他深刻,而且富有创见性。维特根斯坦曾对他说,虽然他在去挪威之前就读过《布朗德》,但只有当他在斯寇尔登生活了整整一个冬天,一个漫长寒冷而又非常黑暗的冬天之后,他才对易卜生的戏剧有了更为充分的理解。

这里提到的斯寇尔登是挪威西部最为遥远、最为原始、也是最为壮观的风景点。它坐落在群山环抱之间,依傍深远蜿蜒的海湾,正是这个海湾使挪威最高的山峰形成一个大岛。这里的自然风景古朴原始,树木郁郁葱葱,一切都保持着自然原本的状况,绝少有人为的痕迹和破坏。早在剑桥读书期间,维特根斯坦就与好友平森特于1913年秋到挪威旅行,深深地被这里的景色所打动,使他第一次有了回家的感觉。随后不久,他又独自前往挪威,在斯寇尔登的一个农场住下来,一直住到1914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非常喜欢这个国家和它的人民,甚至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挪威语。1914年的春天,摩尔专程从剑桥到挪威看望维特根斯坦,记录下了他在整个冬天的思考成果,这就是后来发表的《挪威笔记》。在挪威期间,维特根斯坦习惯于把自己思考的东西随时记在几个笔记本上,这些笔记成为他写作《逻辑哲学论》的重要素材,其中被保留下来的部分后来以《1914—1916年笔记》为题出版。

在斯寇尔登附近的一个偏僻之处,维特根斯坦为自己盖了一所小屋。小屋的结构极为简单,主要利用当地的木材建造,整个房子体现了维特根斯坦对简单淳朴生活方式的追求。小屋的地基建在高高的峭壁上,高出斯寇尔登湖大约有80米。从小屋可以看到特别宽阔的湖面景色和周围的农场,在形成湖面的低矮山脊之外,还可以看到更远的群山环抱的湖泊。同时,这个小屋又非常隐蔽,常人难以接近。从远处看去,小屋仿佛一座农舍,又像是不经意搭建的临时帐篷。的确,这座小屋建造得并不坚固,在维特根斯坦去世后不久,它就在风吹雨打中倒塌了。但当地的农夫还记得,曾经有位沉默寡言的隐居者在这里生活过。

1936年的夏末,维特根斯坦从爱尔兰的都柏林重返这座小屋,准备在这里隐居下来。他不仅与外界基本上中断了联系,而且与当地的农夫也极少来往。他在那里的主要工作是构思和写作《哲学研究》。由于欧洲政局的恶化,他不得不于1938年1月返回剑桥,开始讲授数学基础问题。就在这一年,纳粹德国吞并了奥地利。由于不愿意成为希特勒的臣民,这时已年近50的维特根斯坦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奥地利国籍,申请加入了英国国籍,虽然他并不喜欢英国人刻板严肃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