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维特根斯坦的一生中,罗素就像一个影子一样始终伴随在他的左右。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可以写成一部具有传奇色彩的小说——他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经历、他们在海牙的见面、他们为《逻辑哲学论》的出版所做的努力,这些都可以成为文学作品的有趣题材。

在个人关系上,罗素既是维特根斯坦生活中慈父般的长者和导师,又是维特根斯坦思想上的朋友和对手;他既是维特根斯坦前期思想的宣传者,又是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反对者;他们在逻辑思想和哲学观念上的相近和分歧,使得他们共同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维特根斯坦清晨的敲门声又多少次惊醒了罗素甜蜜的梦境;维特根斯坦写下的文字,让罗素时而感到悲观,时而感到惊喜。在罗素的书房、在维特根斯坦的寝室、在剑河旁、在小桥边、在咖啡馆里、在国王学院的草坪上,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和身影。罗素亲切地把维特根斯坦称作“我的德国人”,而维特根斯坦则把罗素叫作“一个真正的人”。但在他们的所有谈话中,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逻辑以及由此引出的哲学。

在哲学上,罗素和维特根斯坦相互影响,但又各自独立;既有逻辑原子主义哲学上的互补,又在许多重要哲学问题上存有分歧。罗素与维特根斯坦共同倡导的逻辑原子主义思想如今主要地被归功于罗素。但实际上,罗素从维特根斯坦那里得到的启发,远比他的学生从老师那里学到的还要多。至少,他们所共同倡导的逻辑原子主义,与其说来自罗素,还不如说是来自维特根斯坦,因为罗素的思想正是在与维特根斯坦的讨论中形成的,而且他自己也承认,他的逻辑原子主义主要来自维特根斯坦在1911—1912年所写下的《关于逻辑的笔记》。

不过,在维特根斯坦看来,他与罗素之间的分歧多于一致。比如,罗素在对数学和逻辑的研究中始终没有放弃追求建立完善的哲学理性大厦的理想,因而他的思想前提是获得哲学的价值;与此不同,维特根斯坦似乎并没有如此大的哲学抱负,他的目的只是弄清语言逻辑的基本结构,以便使我们能够清晰明白地表达我们的思想。而且,在罗素看来,人类的理性能力足以认识和把握外在的世界,因而对我们的认识来说,不存在任何神秘之物;但维特根斯坦却坚持认为,我们的认识能力是非常有限的,我们可以认识和表达的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还有更大的部分是我们无法表达的,甚至是无法认识的。在如何理解世界的逻辑构造上,罗素与维特根斯坦之间也存在着明显的分歧。罗素认为,构成世界的基本成分是原子事实,表达原子事实的命题称为原子命题,由原子命题构成分子命题,并最终构成对整个世界的描述;而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构成世界的应该是他所谓的“事态”。“事态”与“事实”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世界存在的一种状态,它不包含这种状态发生或发展的过程,而只是当下被表述或被描述的情形,例如“苏格拉底很聪明”;“事实”则是指构成事实要素的关系项之间的活动或过程,它既包含了事态,也包含了不同于事态的关系,如“苏格拉底是柏拉图的老师”。

维特根斯坦与罗素之间的这些思想分歧特别表现在,维特根斯坦从一开始就抱怨罗素并没有真正理解他的思想。无论是在他们的长时间讨论中,还是对罗素后来为他的《逻辑哲学论》所写的长篇导论,维特根斯坦都一再指出,罗素并没有把握他的思想。从罗素对他们之间讨论的多次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事实上,讨论往往是以维特根斯坦为中心的,由维特根斯坦提出问题,然后对罗素的回答不断地进行反驳,以求最后得到对问题的澄清。这显然是一种苏格拉底式的“辩证法”。